2002-11-21 11:57:05尚未設定

[ 虛擬週記 ] 誰來晚餐(三)

  事實上,那像是個分水嶺,或是開羅宣言江八點李六條之類的玩意,總之從那以後,父親一改對任何事情從不過問的態度,個性變得婆婆媽媽,他只要一逮住和我說話的機會,就像考核進度的稽查員,要確定我「對每件事全力以赴的程度」一般,旁敲側擊又軟硬兼施的,打探著我的一切。
  總是在某個星期日早晨,父親打了電話過來,或是問我生活一些瑣事,喂我那魚缸裡的魚怎麼都沒精打采的了?或是他說想看部武俠小說,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到樓下租書店怎麼都找不到,要我一定弄一套送去給他。父親總是能想出各式各樣打開話題的理由,說著說著,話題七彎八拐,漸漸又回到那既搏感情,又漫長黏膩的問答遊戲。
沒有人會喜歡這例行的談話性親子節目,倒不是答問中充斥著「你一定得成功」的激勵元素,相反的,父親對我的工作甚少著墨。或許是錯覺,但我總會覺得,父親似乎對一件事情,有著近乎偏執的興趣──我這些年來層出不窮,比連續劇還混亂的感情問題。你和那個誰誰誰怎麼分手了咧?人家可是個好女孩啊!欸你這樣做會不會太過份?男孩子這麼小心眼像話嗎?父親像是半開玩笑,更像是金聖嘆批水滸那樣,對我的感情生活下著註解,為了扺抗他的質疑,我只有被迫供出更多原先一點也不想說的枝微末節,每次掛上電話,我總有一種身心俱疲的厭惡感,我搞不懂自己為什麼那麼在意父親的看法,我對父親那套溫溫吞吞,外柔內剛的問話方式,真是一點輒也沒有。
  當然可以不接電話,或是每次都裝很忙,星期天一大早就跑出去玩也不賴,慢慢的就發展出一套我比大明星還忙的假象,那些避免長輩問出尷尬問題的太極拳技巧,雖不至到能出書的地步,但運用之巧妙,肯定比保險套還不會太會戴,最後弄出人命的青少年要純熟了很多倍。
  一開始我認為這樣也不賴,反正父親也沒表示什麼意見,而且他好像在忙著自己的事,對於找不到我玩問答遊戲,似乎也不太在意,然後有好幾年的時間,我慢慢變得越來越少回家,回家待的時間也越來越短,偶而星期日回到家中,父親甚至也不在,大概不是逢年過節,他料想不到我居然會回家吧?
  那時候我一個人站在空盪盪的家裡,看著父親新買的超平面電視和DVD,看著新舖起的地毯,然後才察覺壁紙也不知什麼時候換了,我走回原本自己的房間,書桌上早堆滿了父親的書,這個家裡屬於我的所有氣味,已經悄悄的,如輕煙般,消失不見了。
  我記得我曾經做過一些回家的夢,在夢中我遍尋回家的路,卻總是在陰暗溼冷的地道中迷了路,然後不知如何,來到一扇門前,我知道門後面早就不是那個家了,我卻仍然發狂般拍著門,總是在門打開的那一瞬間,我就從夢中驚醒,我從來不知道夢中來開門的到底會是誰?
  來開門的會是誰?
  一個陌生女子,年輕很輕,甚至額前髮際還別了個淺藍色髮夾裝可愛,這個女人是誰?
  她卻像認識我很久一樣,露出一副「你該糟了這麼晚才回來」的笑容,向我眨眨眼:「你回來啦!你爸已經等很久了哦!」
  我的天問題是這人到底是誰啊?
  然而我大概是腦袋打結了,居然一句話也沒問。就像在街上巧遇多年不見的好友,無論如何你想不起她是誰,卻只能硬著頭皮,臉上繃起一個微笑。
  我腦袋中快速翻頁,她的長相和我那群表姐表妹們實在有段差距。於是我和這個陌生女人,在今年除夕夜,我家門口,第一次見面,還相對微笑了幾秒鐘。

  坐在熱氣蒸騰的火鍋前,我看著兩個女人忙進忙出,妹妹叫那陌生女人小白,她們還挺熟絡似的,好姐妹般在廚房裡擠成一團,妹妹問她:「小白妳覺得我們下幾顆水餃比較好?」我只能猜想,這位小白大約是妹妹的朋友吧?
  不過她們看起來年齡似乎有段距離,小白穿了件緊身牛仔褲,剪裁貼身的套頭衫,妹妹頭,額前髮際不用說就是那種裝可愛的短髮夾,看上去青春無敵得要人命。比起來,妹妹去年生過小孩,下半身像積了水的葫蘆,大約只有對我呼來喝去時,昔日當妹妹撒蠻耍賴的小兒女本事,才借屍還魂般略顯一二,但除此之外,她外表已經活脫脫是個婦人模樣了。
  妹妹一陣旋風,把滷味端了出來,她瞪我一眼:「喂,你幫一下忙好不好?我等一下還趕要去阿政他們家吃年夜飯哦!」
  我難免心虛,妹妹是怕我和父親兩個光棍,吃年夜飯時大眼瞪小眼,所以才先回家來幫忙的吧?母親去世,妹妹又嫁人,很多事確實不太一樣了。
  我也擠進廚房,接過手下起水餃,小白在一旁,雙手環抱在胸前:「你還會下水餃,挺厲害的嘛!」
  我聳聳肩,心中對她裝熟的方式不太以為然。
  她笑:「幹麼瞪著我看?」
  我是忍不住瞪著她,我發現她看起來似乎沒第一眼那麼小,那眼睛的表情,可不是不經人事,腦袋上沒事別隻蝴蝶髮夾,看人不知遮掩的少女眼神。
  我裝作輕鬆問:「妳是我妹朋友?」
  她想了一下:「也算是吧?」
  我嗯了一聲,點點頭,蒸氣冒上來,我趕緊掀開鍋蓋,一鍋餃子乘著白沫歡呼般全翻騰上來,倒碗水下去,餃子們忽然變得很安靜,又蓋了鍋蓋。
  「所以……算是我爸的朋友囉?」
「也是啊!」
我真覺得她回答裡有某種滑頭。
  「小白……我聽我妹叫妳小白,沒錯吧?」
  她點點頭。
  「可以請問一下,妳還是學生嗎?」
  「謝謝你啦!」她以一種白頭宮女,似乎是三十靠邊才會淬練出來的語氣:「早就老大不小了,只是愛裝可愛的歐巴桑而已!」
  我點點頭,實在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她大概就是那種心機頗重,讓人摸不太著頭緒的女生,你知道她有什麼暪著你,也想知道那究竟是什麼,但是一和她沒聊幾句,就掉進莫名奇妙的棉花糖裡,一點辦法也沒有。

  一大盤水餃終於上了桌,父親樂滋滋的抱著妹妹的小孩,招呼小白也坐下來,年夜飯正式開動,還算有個樣子,除了長子遲到快一小時,和多了個莫名奇妙的陌生女人。
  然而沒有人對小白多做一點介紹,就像聖誕老人從煙囪跳下來,出現在你家客廳,沒有人會再介紹他叫聖誕老人一樣。吃飯間,他們三個人很自然的,有一搭沒一搭,閒話著家常,混似電視中和樂的父女三人檔,小白甚至還說了個老掉牙的網路捷運笑話,父親卻聽得很樂,哈哈大笑起來,我發覺自己從來沒看過父親笑得那麼開心。
  快八點時,妹妹忽然跳起來,說唉呀她真的要回去了,她說的自然是婆家那邊。她把小孩抱起來,拿了車鑰匙,匆匆忙忙的要開門出去,父親臉上有種舒緩過後的落寞,他從口袋掏出一包厚厚的壓歲錢,要塞給妹妹,妹妹推辭著,我這才想起來,自己居然忘記幫父親準備壓歲錢了!
  我說,我送妳下去,接過妹妹手上拎的幾個袋子,也沒等誰答應,就走下了樓梯。

  除夕夜的台北街道總是淒清到有點恐怖片的味道,我幫妹妹拎了一堆嬰兒用品,走在她身後,妹妹的矮跟皮鞋踏在人行道紅磚上,拍子快得令人神經緊繃,我們一路都沒講話,我其實可以和她聊聊她老公什麼的,但總覺得那樣顯得刻意,所以還是保持沈默。送她到了車子前,她打開車門,把嬰兒放好,回頭接過東西,淡淡朝我一笑。
  「多謝啦!」
  沒什麼,我說,反正我也想順便下來買個紅包袋。
  「噢!」她點點頭,右手伸起,像要說再見。
  「喂!」我還是忍不住問了:「老爸那個紅粉知己,到底是怎麼回事?」

  妹妹走了之後,我在路燈壞掉的人行道,站了好一陣子,最後還是走進一家便利商店。我問值夜班的小弟,有紅包袋嗎?他說有,遙指側面的一排貨架。我走到後面轉角,拿了紅包袋,卻站在賣飲料的冰櫃前,發起呆來。
  手握一疊新買的紅包袋,就那樣站在便利商店門口,聽著此起彼落的沖天炮尖叫,在新的一年來臨前,我喝掉了兩罐海尼根。

  回到家中客廳,父親坐在沙發裡,頭微微下垂,似乎是睡著了。我走到他面前,他忽然就醒過來。他四周看了一下,問我:「小白走了?」
  我進來也沒看到她,就點頭:「大概吧!」
  然後是一段漫長到空氣都快凝結住的沈默。
  我還是把紅包袋拿出來:「新年快樂!」
  父親很沈默的收下了。
  我然後起身,想回到自己房間,父親叫住我。
  他笑起來,像是多年前,他和母親為了小狼犬的事情吵架,出門來笑瞇瞇看著我和妹妹的笑法,他問我:「最近在忙些什麼?」
  沒忙什麼,就在家裡看看錄影帶或NBA,傍晚去附近一個黃昏市場買菜,然後做個兩人份,其實只有一個人吃的晚餐。
  父親問:「沒去找工作?」
  沒有!
  父親皺著眉頭,他似乎很想講些什麼,他當然不以為然。
  然後,我有也預感,父親跟我說起小白的事,他問:「想知道我和小白的事嗎?」
  父親沒頭沒腦的,自顧自說起來:「我還真問過她,問了一次沒答覆,我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他小心選擇著用詞,就像話裡面藏了圖釘:「後來就變成這樣,她來台北沒地方去時,就會跑來這裡,兩個人出去時,我都說這是我女兒,她也沒反對,大概就是這麼回事,我想再過一陣子,她就不會再過來了吧?」
  父親滿臉倦意微笑著:「最近我真覺得自己是老了,什麼事只願意試一次,就沒耐心再試第二次,你也還年輕,為什麼就要和我一樣,這麼容易就放棄?」
  父親盯著我,我後來也火了,也就盯著他看,然而父親很快就收回去了,他垂下目光,揮揮手,示意我回房去。
  我不知道自己在火什麼,那裡面的感覺很難言明,雖然早就不是青少年,我還是發現自己很難接受,父親這種和你像難兄難弟的說教方式,說句難聽話,他把馬子沒把到,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這真是一個挺悶的除夕夜,父親回房睡了,我則一個人躺在那個從小長大的房間,在床上翻來覆去,也許是鞭炮響個不停,總之我就是一點睡意也沒有。
  最後還是打電話給女友,她那邊似乎人聲鼎沸,麻將聲不絕於耳,她說話變得很大聲:「喂喂喂?你還沒睡啊?」
  「還沒。」
  「那新年快樂囉!」她似乎很High,大概是現場氣氛實在夠有年味吧?女友家是那種一大狗票親戚除夕夜都會跑來,麻將骰子壓歲錢堆滿好幾桌的過年法,她跟我說過幾次,不過從手機裡聽起來,她彷彿置身士林夜市,那份熱鬧才有點臨場感。
  「心情很好的樣子嘛!手氣不錯?」
  「才不是咧!吵得要命,我大伯喝了酒又耍起酒瘋,弄得我剛才想睡都睡不著,乾脆還是跑出來和大家一起玩好了!」她忽然壓低聲音:「你知道我大伯的事嗎?反正就是他在外面有女人,每年這時候他和他老婆都要吵一次,然後我爸我媽也加入戰局,莫名奇妙也吵一架,我真覺得我家好像在演連續劇!喂喂喂?你還好吧?睡不著在想我嗎?」
  她咭哩呱啦說了一大串,不知為何,我忽然就覺得心情變好起來。我再一次發現,我和女友家過年時果然是那麼不同,就算是母親還在的時候,我記得我家也是全家安安靜靜坐在電視前,別人午夜放鞭炮時,母親還會跑去把窗戶關起來的那種家庭。
  「不過真的好煩哦!每次吃年夜飯都會有人大吵大鬧!」女友還在說:「他們難道就不能有水準一點嗎?」
  水準?我回頭環顧自己身處的房間,這算是個有水準的地方吧?裡面的人都平凡善良,溫和而收歛,對吵架的技倆可謂生疏已久,不過顯然還是不能盡如人意。
  「也還好吧?」最後,我發覺我居然開始安慰起我的女友:「反正(我還真不知道我能說什麼)……家人就是這麼回事吧?」  

-- 台長的話 --

如果你還算喜歡超長故事,有耐心能把這篇看完的話,那麼歡迎到下列網址訂閱「三十很難立虛擬週記」電子報,報長保證,很難每週都發報,但每次發報一定都有點長。
http://gpaper.gigigaga.com/ep_publisher.asp?p=rubbersou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