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沒搞清楚過基隆市區裡那些羊腸點寬的街道真叫什麼名字，你專心看著路標，往金山、往金山、往金山，專心閃過前夾後擁的機車，往金山、維也納賓館往前100公尺左轉、基金公路、哈佛學園孩子未來的路、往亞得里亞海民宿…

（丁丑年二月，郁先生抵達府城。冬季的大員港拂著強勁的東風，岸淺而航道迂險，離岸十里須換舢舨至淺水處再換牛車上岸。郁先生說他即將前往雞籠淡水採辦硫磺。而耶士基佛神父這次學好了馬賽語在淡水城開店買賣，咖啡、傳道、兼給人看病。）

你正打算往金山走陽金回台北，一向就這麼走怎麼可能開錯。

「錯了！」萍小姐指著綠色的高樓捧腹笑說，「我們又繞回西岸碼頭。」
萍小姐的荷蘭丈夫穆齊先生已睡著了。她尖銳的笑聲無法吵醒那位吹奏小號的爵士樂手“You always lose your way”萍小姐振奮地嚷嚷她說飄洋過地球的另一頭，怎麼迷路也只是望鄉的角度，不同。

這個早晨你們由忠孝東路基隆路口上麥帥橋三次先是敘舊誤走環東第一次下交流道又顧著敘舊（根據荷蘭繪製1654年台北古地圖，這裡可能叫塔塔悠在上去一點叫里族社回來一點叫貓里錫口社，就在你比手畫腳忘了方向盤的時候）又錯從舊宗路不知怎麼繞回忠孝東路六段“You went astray again”你準備第三次上麥帥橋其實也不是正確的路，只是你知道在台北只要不顧一切往一個方向前進就會有個交流道…然後你終於上了北上汐止的交流道。萍小姐與她的荷蘭先生為你歡呼。

很小的時候據說你住過基隆一陣子。據說小時候你最愛去碼頭看大船小便，可能頭腦還沒發育好而以為船是某類大鯨魚，當它排水時會排出南極來的奇怪生物，比方海獅、企鵝，「看到沒？」你爸問你搖頭。

從基隆搬到了基隆路，後來。也是很小而電視第一次播出宇宙戰艦的時候，你想起一個有很多船的碼頭，你也搞不清基隆路是不是通基隆，你吵著你爸說要看真的宇宙戰艦，你爸問你哪有，你說你知道哪有。這回，基隆港的軍艦可真讓你失望。「怎麼那麼小？宇宙戰艦很大有很多加農砲？」你又吵了起來嚷著「那不是宇宙戰艦！我要看宇宙戰艦。」

然後…就像睡著了一樣…你不喜歡大和號了，機動戰士取代大和號，超時空要塞取代機動戰士，對美麗國文老師的暗戀取代了玩具卡通，寫作文當寫情書，張鶯鶯取代了美麗的國文老師，張鶯鶯走了有崔燕燕走了春花秋月到基隆八堵轉車回松山回到基隆路---多年以來始終不清楚的台北漸漸浮現。

（前來接泊者聽郁先生說他奉命前往雞籠淡水採辦硫磺。知府衙役趕緊勸阻郁先生：雞籠淡水風土險惡，生番烹人，一般人前往非病即死，還是派差役前去即可。郁先生聽後只笑說，平生最愛旅行，況且瀛洲蓬萊古有仙名，我會謹慎小心按計畫行事。）

台北的浮現是被迫的。熱蘭遮城日誌載1633年10月一艘中國人的船因桅桿與搖櫓都斷了而被荷蘭人擄獲，察船上有蘇木與現款，該船由馬尼拉即將前往雞籠。

鐵達尼不知為何撞冰山冰山也不明白鐵達尼為何撞上來。1620年西班牙人在雞籠建堡築城，追逐白銀的中國商人立刻湧進，絲、米糧、石匠接踵而來，整個東亞硫磺貿易網絡中，一個被今天稱為台北的地理範圍以節點的型態加入了東亞貿易網絡。當雞籠的西班牙人有白銀有硫磺時，長崎、沖繩、大員、福州、馬尼拉、柬埔寨的船便會到雞籠，當西班牙人沒有錢，或硫磺供大於求而價格下跌時，雞籠只是個危險的海岸。

耶士基佛神父聽說福州來了一位郁先生便去請問了硫磺在中國的價格，郁先生說目前每塊價值3里耳(real)的布可以換五擔硫磺，他打算運五千擔硫磺。耶士基佛聽中國商人說硫磺市價波動很大，特別賣得好的時候每擔可喊到20兩的價錢。

而台北？那時還沒有名字，雞籠淡水就是全稱。

「那真不是人住的地方」郁先生自內北投回到淡水又拜訪耶士基佛神父，酷熱與幾近蠻荒的物質條件他感慨柳子厚若來過這裡就知道播州原是仙境“This is not place for people”郁先生怕神父不懂特地用生硬的英語強調一次。

而台北人？台北人很不一致。

或沒有這樣的人---基瑪陵、毛少翁、里族、金包里、內外北投、淡水、峰仔峙社、貓里錫口、大屯或奇獨龜崙、十三行、八里坌、武溜灣…各社有各社的方言，如此的不一致。17世紀的台北通行著馬賽語，耶士基佛神父概稱他們為馬賽人(Basai；Vasai)。

Basai也不是個一致的總體

為郁先生調了杯奶酒咖啡耶士基佛說「金包里與基瑪陵住民曾是此島的海盜，雖然比其他住民特殊卻很狡猾，沒有善良的德性，不像淡水人那樣忠於自己的村落，淡水人耕種自己的農地依此維生，而金包里人則活像個吉普賽人或中國商人那樣，他們往來於各部落，很會蓋房子、做珠寶、衣服、刀箭等工藝，四處跟中國人西班牙人日本人或其他部落貿易…。」

還有一個相當近代的傳說。關於台灣，海洋新民族爾爾，氣吞八方地斥責不夠開放的主體開放開放開放彷彿豪放地宣稱誰都可以上就沒有強姦的問題，既然沒有先驗主體就沒有主體意識就不需要捍衛什麼主體，種源中心將在歷史裡被解構為一種非先驗的再建構因此也就沒有泛美主義、大中國主義、台灣民族主義…只有海洋主義…

儘管Basai有著商人的狡猾，但他們卻是其他社民的手與腳，所以大部分的社民都待他們很友善，大概只有說馬賽語的金包里人能用那種小舢舨載著從雞籠的漢人與西班牙人那裡交換到的鹽漬魚、印花布、醬油，以及銅製手環，沿著東部海岸到哆囉滿人住的花蓮海岸交換雞籠淡水所沒有的東西。（17世紀北部東部台灣通用馬賽語）

歷史不是一條單數的巨輪。歷史是好多好多龐大巨輪與瑣碎的舢舨，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他們駕著車駕著舟偶然迷路又撞上了一場風雨而昏迷、漂流，醒來後沒死就是一個新的民族，他們將從不同的地理角度與風土重新評估記憶中某塊遙遠的版圖，而那也只是一場偶然，他的父他的母及其祖父母的祖父母在一場為了求生而流離的偶然裡相遇，愛或野合，不是什麼沉重的信誓只是生活。

而你們這一代，總是一小撮一小撮人的這一代，多數的人都以為時代是前進的，以為歷史總是推陳出新的，沒有哦！台北擱淺了，一個徹底受跨國企業與財團利益所左右的城市沒有了自己的時間，整個台北都奉行客戶所交辦的任務，整個台北的商業都講究服務至上行銷至上業績至上，台北的時間擱淺在對全球化與貧困的恐慌裡。台北啊！那膜拜企業利益的上仰角度有如沉船前的角度，人們瘋狂喊著海洋文化台灣新文化台北新文化無疑是說海水上來啦海水湧上來啦救生艇我要救生艇！

老總說混不下去就調職到中國開發市場而中國啊那是另一種商業文化運作著另一套中國式的Sell’s Talk服膺紅色資本的市場修辭學。「台北啊越來越輕啦！」

依1969年生的萍小姐所察，現在的台北真輕，像熱空氣，持續擱淺著的空氣都熱了起來，積鬱著的空間像個熱汽球不斷脹大往上飄，一切看起來多麼美好，因為樓更高了(需要嗎？)離土地更遠了，一切看起來都小而美，最高的樓最美的模特兒最富有的人才用得起的品牌，萍小姐的荷蘭先生擦亮他的小喇叭按上消音器滴滴答答滴答答答，萍小姐學著李香蘭拔尖嗓子唱了起來…

君がみ胸に 抱かれて聞くは
（ki mi ga mi mu ne ni da ka re te ki ku wa）
夢の船歌恋の唄
（yu me no hu na u ta ko i no u ta）
水の蘇州の花散る春を
（mi zu no sou sh you no ha na chi lu ha ru o）
惜しむか柳がすすり泣く
（ho shi mu ka ya ga gi ga su su li na ku）

…太老的說是百死不悔，太小的無從感受。多年以後聽見老情人的歌聲，你依舊想起那片迎面撞的盾牌棍棒與水柱。那幾年裡中山南北路林森青島時常一癱瘓便是三五個禮拜。偶然你抬起頭時看見開南的學生打開窗子對成功的學生喊加油。大學生說下個禮拜要癱瘓愛國東路信義路、520還是反憲法101條時癱瘓忠孝西路足足一個月有吧。

癱瘓的那幾年，台北反而清楚了，台北有空想像就能製造不存在的東西，宇宙戰艦那麼大並且從不航行在海上，甚至天空也只是為紅豬而製造的，宇宙島是為超弦理論而造的，就像路本是沒有的走去便有，希望，希望製造了世界航道，冒險製造了海洋，否則海只是海，西班牙無從認識福爾摩沙。漸漸的你清楚為什麼台北總是迷路。

那幾年的「癱瘓」真是純真年代的餘聲。多年以後你仍然記得城中區的沸騰，不知道哪個不知死活的少年拿起花盆砸在林森南路上，而有一群人被冠上假大學生的污名背了黑鍋，那年你穿著黃色的小飛俠雨衣，消防車的水柱會把衣服給撕破，而你的眼鏡在水柱下歪得不像話，分明怒上心頭決意不再原諒。多年以後你在剪報裏看到自己，卻笑了…

多年以後，已沒有所謂原諒不原諒。台北忽然成了瘋狗浪，東一個全球化西一個中國喊打中資也不知從哪裡滲入了，這個城市的人，每天都被教育要進修要再進修要recycle你自己生命更有價值，每天上班12個小時，怎麼recycle還上EMBA呢！資本市場的法則開始濾滴沒時間進修或出國唸書的人，這個跨國公司管理部雲聚的城市開始排斥台北人，台北盲得像隻不繫之舟在洶湧西潮的推送裡把自己推向不知海天的殘陽下付火…

而那時荷蘭先生才放下他的咖啡杯，他說台北的急躁氛圍令他感到容易累，四拍的馬撒永眠黃泉下吹成十六拍。哎，你有點不好意思，萍小姐開朗笑著，還是故鄉好她又說了一次。

浪潮是海的最邊緣，浪不是海洋。

如今的台北是個完全受時間支配的城市，但不是台北的時間，而是格林威治時間，紐約時間，矽谷時間，時間就是金錢，台北人在超時間的隙縫中濾滴他們的青春、健康、知識、專業，無須等到老，在台北很少有私人企業的壽命比一個人的半生更久，台北是個容易遺忘過去的城市，這個城市成天喊著「競爭！競爭！不進步就是退步！不換新你就被換新！」、「全球化來了！地球是平的！你不能只有一種專業快來參加EMBA菁英專案」…但
臺北枯乾得只剩進步地標語了，往前50公尺哈佛汽車賓館提供您美式菁英的尊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