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聽說他還俗了，去了美國修習博士學位......。

　　後來，聽說他回國了，託人探尋她的消息，因為此次返國可能是他人生的終點了......。

(一)

　　多年不曾聯絡的友人在某日公司午休時間來電，她起初倍感訝異直覺無事不登三寶殿，友人東拉西扯後終於說了真正的要事：
　　「欸！妳應該知道麥詠政吧？」
　　「小麥！當然知道啊！」
　　「他從美國回來了耶！而且四處在打聽妳的消息，電話轉來轉去轉到我這兒來，還好我留了妳的名片不然妳的音訊渺茫，他可就遺憾終身死不瞑目了。」
　　「包打聽小姐，妳還是不改誇張的個性耶！什麼『死不瞑目』有這麼嚴重嗎？」
　　「我發誓！這次是很嚴肅的轉達消息，小麥血癌已經末期了聽說活不過明年春天，他的家人按照他的意思回台灣做最後的安寧照護，妳......要不要撥空去探望一下？」
　　「......。」她怔忡著不知如何回話。
　　「喂喂！還在嗎？妳還好嗎？」電話那頭急著喚醒她神遊的心思。
　　「......喔喔！對不起！還在還在！那麼聯絡電話跟地址是.....？」她拿起紙筆迅速抄錄下來。

　　第一次見到小麥時她才十歲，小麥長她二歲，他們剛搬來與她家比鄰而居，小麥媽媽很客氣帶著全家來拜訪，還送了日本進口的餅乾糖果，小麥兩個妹妹都很乖、很有規矩，只有小麥坐不住晃過來晃過去，小麥的爸爸三不五時就叮嚀一下要他坐好，末了小麥說要上廁所，媽媽要她帶他去，她不太情願的領著小麥走了幾步就直接指著廁所的方向，讓小麥自己走過去。

　　當大人們覺得彼此寒喧與問候夠了，才發現小麥已經如廁多時未歸，小麥父母趕緊敲敲洗手間的門喊著小麥的名字要他趕快出來準備回家，小麥才緩緩的將門打開，帶著做錯事的神情走出來，小麥的父母差點暈過去，因為他已經將洗手間的毛巾掛竿給拆了下來，整間浴廁弄得一團亂，小麥媽媽邊道歉邊整理，小麥爸爸則一個老拳ｋ了這個頑劣小男孩的頭，她和小麥對看一眼嘴角稍稍牽動一下，心中早就笑翻了。

　　頑劣的小男孩長大後卻是個溫和有禮、謙沖有致的高大好男人，學業上向來優秀每個求學階段都是第一學府，讓老來得子的小麥爸爸提起這個兒子常常不自覺的驕傲。也許是鄰居吧！兩家走的近往來就頻繁，小麥媽媽自小就對她說長大給麥家當媳婦，說慣了他們倆也習以為常不以為意，唸書時，小麥是指導她的課業老師，就業後，小麥是她平常瑣事的決策軍師，二十年前她總以為小麥是她未來的先生，一直到小麥告訴她決定剃度出世為僧，這個單純美麗的少女情懷終於破滅。

　　她打開那只生鏽的餅乾鐵盒，當時讓她垂涎不已的餅乾圖案早在鏽蝕中褪了色，這是當初小麥媽媽送的禮物，裝著小麥與她回憶的點點滴滴，即使時光荏苒輾轉遷徙她始終留存著，盒子裡躺著一張早已泛黃的剪報，上面刊載著小麥和一名政治人物之子同時接受大師剃度的報導，她想起小麥爸爸老淚縱橫失落的景象，還有曾經怨他自私而為的悲傷心情。

　　「緣分，是無法預測的兩人的相逢／我們相遇、相知然後相惜／世間已無從如此的美好......。」她喃喃念著一張他毛筆書寫的短箋，訴說曾經他對她的憐愛，終於，眼淚還是唏簌落了下來。因為他的離去嫁了不愛的男人，結了婚，又離了婚，浮浮沉沉沒了重心的人生，這十幾年來孤單的面對一切遭遇，她宿命的認為或許這就是注定該走的路。早就不怨了，從他離開之後她就知道從今以後要學著主見、學著相信自己，當她早已經適應了沒有他的平靜生活，為什麼又要回來找她？然後再一次預告了離別。

(二)

　　走進雪白的醫院裡，瀰漫著生與死的掙扎氣味，每靠近一步雙腳便愈加沉重，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扣了扣沒密合的房門，裡面傳來：「請進！」她戴上滅菌口罩走入房裡，他坐臥在病床上，淡藍色的睡衣中裹著消瘦身軀，他推了鼻樑上的眼鏡仔細端詳著來客，顯然一時之間沒能認岀她來。
　　「麥！是我！」她摘下口罩：「我來看你！」
　　他闔上手邊的書迫不及待的握著她手：
　　「蕾.....，真是妳！」
　　多年不見，百感交織，她還是不爭氣的讓眼淚掉在兩人緊握的雙手裡：
　　「為什麼不早點兒回來？你看.....我都老了，你又.....我們快沒時間相處了......。」她讓所有的情緒傾洩奔流，攤在他的病床上恣意的哭泣來，他嘆了口氣，已經朐髏的手溫柔的撫梳她的髮：
　　「蕾，人生是無法回頭看的，我們必須在許多的分叉路口做出抉擇，然後接受決定之後的結果，一切平常心看待。」
　　「這不公平！我不接受！我不要！」
　　「噓......乖！聽我說，我從來沒後悔這一切的安排，一場病反倒讓我清楚生死的定數，回來找妳是想親口告訴妳，因為妳堅定的情意讓我確定世間真愛，了悟了，也解脫了。」

　　雖然到了不惑之齡她並不全然理解他所言之意，眼睛閃爍著不解像當年他教她如何解數學題一樣，他微顫的手輕輕揩淨她臉上殘餘的淚痕：
　　「活著就需要一股坦蕩蕩的勇氣去面對無常，接受無常，蕾呀！自在恆生才會幸福，這不難懂，聽我話知道嗎？」她點點頭，兩人對看靜默不語，而握著的手在她離去前始終沒鬆開過。

(三)

　　「後來／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可惜你早已遠去／消失在人海

　 後來／終於在眼淚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

　　無意中在廣播節目裡聽到這首歌，觸動了她心底深層的酸楚，這輩子大概很難做到小麥所提的「自在恆生」。幾乎天天去看小麥的她，知道他老早不太用藥而是靠意志力對抗病痛，不畏懼痛苦、不強調悲苦，漸漸感染了他的勇敢，她開始用燦爛的笑容面對他，心境似乎又回復到年少那段似朋友、似師長又似情人的時期。


　 「.....梔子花白花瓣／落在我藍色百褶裙上

　　『愛你！』你輕聲說／我低下頭聞見一陣芬芳

　 那個永恆的夜晚／十七歲仲夏／你吻我的那個夜晚

　　讓我往後的時光／每當有感嘆／總想起當天的星光.....」

　　她扶著他輕緩的躺下，囑咐他閉目小睡片刻，因為每次她來小麥總是不自知的聊的天南地北，耗費太多體力，所以不消幾分鐘就進入熟睡狀態了，她靜靜看著他的容貌沒了當年的英姿煥發、病魔摧殘了高壯的體魄，小麥可以說是不成人形， 她伸手順了順他額頭僅剩的幾株髮絲細聲的說：「假如有輪迴，我願意繼續輪迴跟隨你。假如下一世你成了得道高僧，就讓我成為你手上那串佛珠，陪著你一同修持直到你脫離輪迴。」


　 「.....那時候的愛情／為什麼就能那樣簡單

　　而又是為什麼／人年少時／一定要讓深愛的人受傷

　　在這相似的深夜裡／你是否一樣／也在靜靜追悔感傷

　　如果當時我們能／不那麼倔強／現在也不那麼遺憾.....」

　　小麥辭世那天她隨側相送，他幾乎很難言語了，臨走前小麥很吃力的對她說：「蕾.....不要發誓.....平常心....一切隨緣.....。」她握著他手應允，她平靜的超乎自己的想像，腦海中的小麥是年輕時儒雅俊秀的模樣，她逐漸透徹了小麥說的每一句話。


　　「.....你都如何回憶我／帶著笑或是很沉默

　　這些年來／有沒有人能讓你不寂寞

　　永遠不會再重來／有一個男孩／愛著那個女孩。」


　　後來，她的生活跟往常無二，小麥這次並沒有遠離，在她自在恆生的心底支持著她繼續人生的旅途，平常心，一切隨緣！



Rosa　　2005/1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