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宇宙中尋找你的身影，是很困難的。

因為宇宙對我們而言，實在太浩瀚了。

雖然贏了，卻也是破破爛爛的勝仗。

艾莉雅的傷亡報告出爐：狩獵者有一百六十七名陣亡、兩百三十一名重傷，其中五十八名需要更換機體，其他的皆為輕傷，已經修復完畢回到崗位。內務員大部分充當醫療人員和修復人員，空出房間讓傷患住進。

席格納斯招集高層幹部，討論接下來行程的時刻表。雖然是重要集會，但六名高層幹部沒有全員到齊。不久前艾克斯在特殊房間動完手術，由醫官和艾莉雅執行，卸除盔甲、修復機體、重新開啟治癒機能，現在躺在修復膠囊裡調養無法出席。除了艾克斯，醫官繼續待在醫務室處理傷患，道格拉斯忙著做基地維修，所以兩人都不克參加。然而理當只剩三個人的會議室之所以有四個，是因為多了一位非屬邊境部隊的狩獵者。

這也是這次集會要討論的內容：該如何處置亞克塞爾？中央託付邊境部隊的機密──艾克斯的真實身份，是絕對不能透漏於外人的。邊境部隊之所以不會洩漏風聲，是因為在進入部隊之時，除了高層幹部外，都接受了「不得洩露中央機密」的記憶封鎖，以致連聊天也不會不慎脫口而出。如果讓非部隊裡的人得知，邊境部隊勢必通緝並將記憶刪除，要是遭受反抗，中央授權是可以直接滅口的。

「你們……打算怎麼處置我？」亞克塞爾坐在椅子上問道。在此之前是有機會跑掉的，只是在那天的戰場上，眼睛遭到高射砲的光線照射，沒戴上眼罩保護使視覺機能受創，要跑也跑不了多遠。不過最主要的原因是亞克塞爾根本沒想到這一層面，順理成章地被當作傷患送進醫務室治療。現在已經痊癒，茵綠色的眼睛對著每個人閃動，假裝堅強不畏懼任何判決。

「有兩個方案給你選擇：」艾莉雅說道，「第一，重新做人，我們會為你找到安身的地方，然後你就自由了，但是要洗掉關於你在邊境部隊所知道的事情，包括這次事件的所有經過。第二，加入部隊，成為邊境部隊的一份子，但要接受成為中央狩獵者的部隊訓練，以及將部分資料做記憶封鎖。」

「沒有第三種選擇嗎？」

「不然讓我賞你一刀也行，什麼麻煩都沒有。」

「傑洛，那是違規的。」席格納斯提醒道。傑洛是亞克塞爾的認證見證人之一，按照星團法規定是不可以傷害被見證人的，雖然在特殊狀況下也許能例外，但席格納斯不打算提醒傑洛。「照預定的修復進度，大約半月後就可以進行總部遷移。亞克塞爾，這段時間給你好好考慮，我們不會干涉或強求你做任何決定。請儘早答覆，邊境部隊向來很缺人手的。」

「缺搬運的人手。」傑洛沒好氣地哼了聲。

臨時配置的房間內，亞克塞爾坐在床上。邊境部隊沒有監禁這名知道過多內情的狩獵者，只要在基地範圍內，依舊有很大的行動自由，但亞克塞爾很清楚自己其實無處可去，以前認為會一直留在紅色警戒裡，在雷德的帶領下和同伴們終日胡鬧、刺激而安全地生活，但現在必須為自己的茫茫未來作初步的打算，這是他從未想過的問題。

要是離開，我一個人過得下去嗎？要是留下，我受得了部隊規則嗎？還說要處理記憶的部分，要是把我洗腦了怎麼辦？雖然他們看起來不會這麼做……不管如何，日子都不像以前那麼自由，至少要選擇一條不會後悔的未來，可是未來也不是現在就可以預測的……

怎麼辦？亞克塞爾往床上一倒，陷入循環式的懊惱。

基地的恢復情況良好，幾天下來外部牆壁和內部道路都完成了補修，除了細節以外基地已無大礙，邊境部隊不需要再連夜趕工，逐漸恢復原來的作息。到了夜晚，除了晚班的成員以外，基地大部分的人們相繼熄燈，回到闊別數日的安心睡眠。

在無論何時皆燈火通明的醫務室裡，青藍色的狩獵者已經從修復膠囊移到修復床上，做痊癒前的最後調養。

「你們應該知道醫務室除了藥物以外，是不可以放吃的。」艾克斯對著床舖雙邊的兩人說道。

「連探望用的都不行嗎？」傑洛咬著夾滿餡料的潛艇堡，「醫生不是都標榜『病人優先』？總不會是講好聽的。」

艾克斯無可辯駁，而且他手上也有杯傑洛塞給的熱奶茶，某種程度上已經是共犯了。「可是你為什麼要拉亞克塞爾一起來呢？打擾別人睡眠不好吧！」

「那小鬼才沒有在睡，還去找吃的。」本來想今晚艾克斯就會清醒，想帶些東西再去探望，結果撞上抱滿食物的亞克塞爾，當場連人帶物一起拎到醫務室。

「肚子餓就吃東西，這不是常識嗎？」坐在修復床另一邊的亞克塞爾把嘴裡的甜餡包子吞下去。一直告訴自己明天要想出答案，但都已經快到期限，還是沒有任何頭緒。「希望吃吃東西能讓我想出什麼來。」

「什麼問題讓你這麼煩惱？」

「是關於邊境部隊機密的問題。」傑洛說明那天早上集會的內容，「再過幾天基地就要遷移了，要他趕快答覆。」

「也許沒那麼急，這次應該會再拖個兩、三天吧！」

「為什麼？」

「這次有戰爭啊！」

不說傑洛都忘了，這次任務不只是他們，整個邊境部隊是全體動員，有許多狩獵者在這次戰爭中失去搭檔，於情於理都要為他們處理後事。

「已經很久沒有舉行大規模的葬禮了，希望他們已經開始規劃了。」

「你們有葬禮？」

「有啊！亞克塞爾還沒有參加過葬禮吧！」艾克斯說道，「機器人的屍體無法直接在自然界分解，所以需要多幾個步驟處理，還要替活下來的人們舉行追思會，幾乎要花上一整天的時間呢！」

「真是拖拖拉拉。」

「在嫌人拖拖拉拉以前，請記得先檢討一下自己。」

「我可不記得我有延遲的記錄。」

「是只有戰鬥記錄上沒有吧！」

「這叫取得先機、殺敵於措手不及。」

「那這次遷移我就不插手幫忙收拾囉！」

趁著這對狩獵者搭檔若無旁人地對辯，亞克塞爾端視艾克斯的身子：原本青藍色的盔甲已經差不多恢復原位，只剩下還未安裝手砲的手臂呈裸機狀態，兩條纖細的胳臂彷彿青藍色的銅線，完全不像發動毀滅砲擊的破壞之手。

艾克斯感覺到視線，「怎麼了？這樣盯著我看。」

「……我還是有點懷疑，你真的是殺戮者嗎？」

「你不是已經看到了嗎？」

「是看到了，但一點都不像。」

「哪一點不像？」艾克斯逗趣地回問，「你認為我和殺戮者哪一點不像？」

亞克塞爾沉默了三秒，低頭繼續啃包子。

「Ｒ級是最強等級的稱號，也是追求強勁的狩獵者嚮往擊垮的目標。」傑洛吸掉手上的醬汁，「人們對『最強』都會有不切實際的想像，殊不知殺戮者不過是一名個頭嬌小、還會裝瘋賣傻的傢伙。」

「不過再怎麼裝傻，最後我還是被傑洛揭穿，被抓到把柄只好跟著他囉！」

「我沒強迫你呀！是你自己要跟著我的。」

「傑洛一開始就知道艾克斯是Ｒ級，才跟艾克斯成為搭檔的嗎？」亞克塞爾問道。Ｒ級只有一名，也只有Ｓ級可以相配，「鬥神」傑洛的確有資格。

「怎麼可能？我剛加入部隊的時候根本不知道，還把艾克斯當打雜的。」

亞克塞爾愣住。把堂堂殺戮者當作雜役？傑洛居然這麼沒有眼光。

「這也不能怪傑洛，」艾克斯笑道，「Ｒ級狩獵者是機密，連中央都少有人知道，而且那時候邊境部隊的人數還很少，我就充當雜役了。」

「這麼慘？」

「是呀！那時候的基地，連結界都沒有呢！」

那一年的那一天，邊境部隊的海濱基地，淹水。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問題，不過是當初建基地的時候沒計算到大幅度的漲潮現象，以及雨季帶來的豐沛水量，等到將近完工時，才發現一旦海水倒灌就會淹進基地內部，水位高達三十公分。位於邊疆，所分配到的經費不夠拆掉重建，索性將錯就錯，於是這個會淹水的狩獵者基地，變成一個有特色的邊境部隊駐紮地。

感應器偵測有人來臨，純白的隔離門一層層開啟。原本多層的目的是不讓外面的風沙吹入，以保持內部整潔，結果現在變成像是水道匣門的作用。紅色的狩獵者拖著被水絆住的腿，激起水面環環波紋，逐一穿過迴廊來到空蕩蕩的大廳。那裡只有一個人，悠閒地邊哼著歌、邊打撈著浮游物。歌詞內容是說有個人夢想著天空有座城堡，可以在那裡快樂地遊玩，不必再擦拭永遠擦不完的地板，這首歌應該是在哀嘆辛苦與無奈，可是那人臉上卻帶著笑容，非常不符合情境。

敲敲桌子，引起那人的注意，「總監辦公室在哪裡？」

「往那裡直走，到十字路口右轉、上樓梯就可以看到了。」

「這裡沒有警衛嗎？」居然沒有警衛或設備來驗身，隨隨便便就放人進來，不是很危險？

「沒有，」那人搖搖頭，「不需要呀！」

這話是什麼意思？不過傑洛先把問題擱著，去找這裡的總監報到要緊。

「歡迎加入邊境部隊，我是總監席格納斯。」站在茶几旁的黑色軍官說道，「對這裡有什麼感覺？」

「歐帕羅是屬於開發階段的自然星球，交通設備上有所斟酌，要早點適應長途旅行的疲勞。」

「沒錯，你會這麼想我就放心了。」提起青瓷茶壺注入杯中，「對基地本身有什麼感覺？」

「人數很少，而且安全方面需要加強。」

「噢？怎麼說？」

「我在進來的時候完全沒有受到攔阻，只有一個人在大廳，非法者要是進攻未免太容易。」

「哈哈，如果真有本事打進來，那我也認了。」席格納斯好像聽到笑話似地笑出聲來，步回座位坐了下來，「我大致看過你的資料，有很多地方空著。」

「是的。」

「搭檔那欄也是空著。」喝了一口，「聽說你不斷的淘汰搭檔，是吧！」

「是的。」

「正好，這裡也有一位找不到搭檔的狩獵者，要不要試試看？」不待傑洛反應，席格納斯按下桌面的對講機，「艾克斯，到總監辦公室一趟。」

過了一會兒，身後的自動門左右打開，接著走進來的是在大廳看到的青藍色機器人。

「有事情嗎？席格納斯。」

「艾克斯，我記得你現在缺搭檔吧！」用眼神指了下傑洛，「這位如何？Ｓ級的，也愁著沒人可搭。」

就是他？傑洛還以為那是要被吩咐傳喚狩獵者的，因為這個人除了有穿著戰鬥用的盔甲外，根本沒有狩獵者的模樣，還不如說是穿著盔甲的雜役。

艾克斯眼睛望向傑洛，話對著席格納斯，「那要看他願不願意讓我當他的搭檔啊？」

飛越金色的沿岸，進入黑色的海域。在陽光著照射下，鐸溫海域彷彿抹上一層油光，金碧輝煌的岩石是航線的指標，無論白天黑夜都為迷失的人們指引方向，不過一旦海岸線消失，眼前的世界就只剩一望無盡的黑與藍。

一對臨時組成的狩獵者搭檔乘坐舊式飛機出動，任務是調查鐸溫海域上一座「會移動的島」。既然會移動即是人工島嶼，但在菲利歐德和中央皆沒有登記紀錄，推測很有可能是建造從事非法作業的非法島嶼。這是傑洛來到邊境的第一個任務，也是新來的狩獵者是否有能力駐留的測驗，傑洛的狩獵等級是Ｓ，會被分配到稍具難度的任務也是理所當然，只是可憐了這個臨時上陣、充當搭檔的Ｂ級狩獵者。

「席格納斯也真是的，也不給個明確的地點。」艾克斯看著螢幕上的地圖，小聲地抱怨。螢幕上顯示的是鐸溫海域，有各種未開發的島嶼遍佈，只是資料所給的移動範圍就囊括近海域四分之一，要在其中找一座會到處跑的島嶼，未免太強人所難了。「可能需要點時間搜尋了，島嶼實在太多，需要一點徵兆才能確定。」

「是嗎？」坐在軟墊的傑洛只應了聲，繼續玩弄自己的金色長髮。

飛機內經過好一段時間的沉默，艾克斯打開話匣子，「來認識一下吧！我叫艾克斯，Ｂ級狩獵者，射擊型，三年前來邊境部隊就職。你呢？」

「我叫傑洛，Ｓ級狩獵者，格鬥型。」

「是怎麼到邊境來的？」

「中央要我來的。」

儘管對方不願意多談，但艾克斯還是努力找話題，「你之前的搭檔如何呢？」

「死光了，常有的事。」

「常有的事？」

「我已經換過很多個搭檔了。」翻過身尋找舒適的位置，「我原本以為有搭檔可以省掉很多麻煩程序，應該會很方便，所以跟誰搭都可以，只要能出任務就好，結果都在拖累我，讓我很失望，最後想乾脆就不要算了……」

「是、是這樣啊！」艾克斯強撐著笑顏，試著找句子接下去，忽然機身一陣搖動，窗外成群的黑色飛鳥過境，有如漆黑的烏雲與飛機擦身而過，張著嘴似乎在啼叫。

「那些是……芭德布（Badb）？」艾克斯認出其名，那是一種擁有高頻率尖銳叫聲的黑鳥，這麼一大群齊鳴，要是在外頭恐怕聽覺機能會直接報銷。「這種鳥是不會輕易離開地盤的，飛得這麼急是受到驚嚇了嗎？」

「你不是要點徵兆嗎？」傑洛哼笑了聲，「查看看牠們打從哪裡出來的吧！」

那些如烏雲般的鳥群是來自於一個平凡無奇的小島，墨綠樹林將其團團包裹，只有幾棵較為高大的椰樹嶄露頭角，招手似地搖晃。然而旁邊那座彷彿直衝撞上、有著朱紅樹林的島嶼，一端有著翻滾的浪花，如同船隻末梢的引擎在水面所激起的模樣。海面上成群結隊的希波坎普（Hippocamp）似乎受到驚嚇，提起生長在四肢的鰭，接二連三地躍入海中。

空中的飛機發出開門的聲響，一輛新款機車「傑巴爾」躍出機艙從天而降，就要突入紅色樹頂之刻，騎乘之人抽出背後的紅鑽刀柄，吐露而出的螢色刀鋒披荊斬棘，排除障礙順利落地，飛馳而去。

「有磁波干擾，這座島有結界包覆。」飛機上的艾克斯看著螢幕上的偵測報告，聲音傳進傑洛的通訊匣，「這很有可能就是我們要找『會移動的島嶼』，不過是否有非法者或非法行為就得進去尋找了。」

「廢話，不然我下來做什麼？」催動油門加足馬力，「接下來沒你的事了，留在那裡等我的訊號。」

「可是……」

「給我待著，你這種程度只會拖累我。出任務已經夠忙了，我沒時間幫你收屍。通訊完畢。」

傑洛硬生生切斷通訊。

敲敲門，「總監，有事報告。」

「艾莉雅，雖然妳是我的秘書，但也不需要這麼拘謹。直接稱呼我的名字就好。」席格納斯坐直身子，「新來的資料調出來了嗎？」

「是的。」艾莉雅提起手中的文件版，「正規狩獵者傑洛，狩獵等級Ｓ，製作者、製作地點、製作日期皆不明，配帶武器為光束刀。換過四十八名搭檔……」

「這麼多？」

「有幾名搭檔只配合幾天就拆開了，可能因為這樣的記錄，導致連中央都找不到願意與他配合的搭檔。」

「呵，難怪會被調到邊境來。」

「不過值得特別提出來的是：」觸碰版面顯示註記資料，「關於他『鬥神』的封號，是從克希保歐巴（Xibalba）開始稱呼的。」

克希保歐巴是位於奧茲星系內圈的國家，統治星球數九個。內戰是在中央成立前就已經開始，為了爭奪統治權，各王儲不惜花費巨額聘請狩獵者，戰火延燒各地，境內幾乎都成為戰場，最後的勝利者卻也難以收拾殘局，國力迄今都還沒有恢復。

傑洛是在那種地方脫穎而出，實力自然不言而喻，但在品行方面會不會還維持著那時的態度？狩獵者畢竟是為狩獵而生的……

「如何呢？總監……席格納斯。」艾莉雅放下文件版，「中央是不是給我們一個麻煩人物？」

「那倒未必，」席格納斯十指交合，「別忘我們這裡還有比他更麻煩的人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