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5-18 20:00:00river

口紅

水柱開到最強,直沖過去。隔著拉上的塑膠浴簾,隱約看到裡頭人影晃動,簾上畫著開屏的孔雀。肥皂泡沫從裡面流出來,侵襲他站立的地方,他不自覺的往後退,鼻中嗅出一股夾帶尿騷味、廉價香皂味、水垢及人體臭味等混雜的味道。
他想起小時候和姐姐去公共泳池游泳時,汙水漫溢的淋浴間,味道就是這樣,姐姐總覺得髒,催促他快出來,回家途中沿路抓癢,特別是頭髮,到家趕緊全身上下再洗一遍,才放心。

水氣蒸騰,瀰漫整個空間。水聲嘩啦嘩啦,裡面的人不知絮絮叼唸什麼,偶而夾雜一兩句重聲的命令語氣,但他一句也沒聽懂。應當先洗頭髮的吧,現在是洗身子嗎?他納悶著時,突然水聲停止了,「嘩──」一聲,浴廉被拉開。他看到姐姐坐在裡面,一無遮攔……………
面色黝黑的外籍看護婦轉過身來,她穿著一件過長的圍兜,從胸前一直覆蓋到腳裸,膠面溼答答地滴著。一滴、兩滴,牆上的蓮蓬頭也慢慢的滴淌著,水滴就落在姐姐髮上,姐姐坐在一把粉紅色的塑膠椅凳上,面無表情。
「怎麼不趕快給她擦乾呢?」
看到他責備的眼神,看護婦趕緊拿起搭在架上的淺黃色浴巾,往她身上擦拭包覆。浴巾移動造成的風流,散發霉味,浴巾邊緣也斑斑點點。他皺眉,退了出來,不小心踏到地上亂牽的水管,軟軟的,裡頭蓄積的水一下子噴湧而出。

「如今姐姐卻在這樣的地方啊!」他不禁感慨著。
這座安養院規模不算小,光浴室像這樣一整排就有十來間。進到屋內,一間間相連,可是卻男女不分,連門都沒有。他向負責人抱怨,滿口金牙的中年婦人一臉堆笑的說:老人其實就像小孩,「您聽過小孩有性別之分的嗎?別擔心,我們這裡都是女看護幫老人家洗澡的,不論男女,都是女人洗的啦……..」
頭髮冬天是一個禮拜洗一次,夏天隔天洗一次;用拉簾,是怕老人家跌倒在裡面沒人知道──。她解釋著。
「那為什麼要用水管沖呢?放著蓮蓬頭不用!」
姐姐自小就有一身白皙似雪的肌膚,雖然老了,雞皮鶴髮,水淋淋危坐椅上,但對照髒汙垢黃的浴室滋磚,仍如羊脂。姐姐的頭髮一定很癢吧。

看護婦舀著碗裡的一糰糊狀的東西,一匙匙往姐姐嘴裡送。一匙還沒吃完,又送第二匙,來不及吞下的飯糊從嘴角溢出,滴到兜布上。看護婦用紙巾去擦,擦完嘴,又擦兜布,粘糊糊的抹成一片。他注意到輪椅上,日積月累的食物渣漬痕跡。地上一排螞蟻,幾隻已開始往上爬。
「我來吧!」他心頭一酸,別過臉去。

看他從安養院回來,就沒吭聲過,她心裡很不好受。這兩天,夜裡咳得更嚴重了,有時一口氣喘不過來,她覺得人就要過去了。
這時,他趴在床上,沉沉地睡著,濁重的呼吸聲,帶著溫腥的老人味,深深沁入她的胸腔。她抬起沒有插上針管的左手,艱難地、使勁力氣地、轉身,想伸手過去撫摸他斑白的疏髮,即使一下也好,但還是沒辦法。她不得不放棄,輕輕地嘆了口氣。
他醒過來時,陽光正從拉緊的厚重窗簾縫隙,射進一道光芒,落在他抬起的臉龐上。她發現他竟連眼睫毛都花白了,眼白佈滿血絲。
「我推你出去走走吧──」說著,他想起身。
「你坐下。」她發出虛弱的語氣,「我想摸摸你的頭髮──」
他詫異了一下,隨即會意的趴在她右手邊。
「不是那隻手,那邊沒感覺了。」
他繞到床的左邊,但那邊靠牆。他只好上床,躺在她身邊。
當她把手埋進華髮時,他屈身窩在她腋下,聞到濃濃的藥味與體味。
「抱我、抱緊我──」
這瘦骨嶙峋的一抱,觸動兩人的淚水。
誰也沒開口說話,就任由陽光爬過來,再悄悄的爬回去。

周末傍晚,這巷尾的老樓房,陽光很難找到路進來,黑暗立即吞噬一切。
門口響起鑰匙插進鎖孔旋轉的聲音,鐵門開了,又關上。漆黑客廳中,拉開的陽台鋁門送進一絲微弱暈黃的路燈光,一個身影摸索牆壁,「啪」一聲,把屋內日光燈打開。變壓器發出滋滋的哀叫,青光下,他乍見兩張蒼白萎縮的臉。
「暗成這樣,怎麼也不開燈?」年輕人責備著,後頭跟著他年輕的妻,悄聲踅進來。
「幾點啦──剛推你媽去散步,回來累了,躺在這裡休息,都還沒進房呢,就睡著了。」老人家揉著眼,掙扎著從沙發上爬起來。
「你怎麼也不叫我呢?」老人家望著妻子說。
「你累成那樣──」妻子無限憐憫地。
「爸,以後要開燈啦!麗文說你們常常不開燈,她每次來都被嚇一跳。」
「啊──,有時就覺得開不開無所謂嘛……」老人家解釋著。
牆上壁虎發出「嘎─嘎─嘎─」的聲響,鼓動半透明的腹膜。用完晚餐後,老人家進房去了,兒子和媳婦在廚房裡忙著。
「爸爸真的越來越虛弱了,你看怎麼辦?」年輕的妻子看著流洩的水龍頭說。
年輕人默默洗著碗,沒有搭腔。無蓋的垃圾桶,堆滿了沒清理乾淨的便當空盒和裝過食物的塑膠袋,他使勁用手往下壓,桶裡飛出一大群細小的蚊蚋和噴鼻的腐臭味。妻子掩鼻後退。
「到底怎樣,你總得拿個主意啊!我不希望我哪天來這裡躺著兩具──」
「妳閉嘴──」
………………………………
「上次那家安養院怎麼樣………我要照顧兩個孩子,又要上班,沒辦法常往這裡跑…………到那裡,他們可以獲得較好的照顧……………」妻子悻悻的。
不遠處,主臥室的房門輕輕掩上,伴隨著一聲輕輕的,不知是嘆息或咿啞。

「我們要穿漂亮一點哦!對了,妳那件結婚時帶過來的大紅色旗袍擱在哪裡呀,現在一定又能穿了──」
兒子媳婦走了後,老人家精神突然振奮起來,翻箱倒櫃地忙著替老伴找以前的衣服,也把自己結婚時穿的一套深灰色緞面西服和一條喜氣花草的紅色領帶找出來。
「要像結婚時一樣,對了,一定要像結婚時一樣哦──」
「來,我幫妳穿上。」

一大早,鄰長扭開水龍頭,朝柏油路面沖刷,白花花的水柱在陽光下閃耀。路面上,深褐色水流載著腥紅泡沫,往陰溝裡去。不久,路面就恢復原來的模樣。
「啊!可憐喔,昨天半夜裡跳的,兩個人一前一後──」
「說是男的先把女的推下來,自己再跳的。」
「聽說,女的還塗了口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