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8-17 23:42:13六度的分隔

不治之症三

外公是個很慈祥的長者,

喜歡下棋,喜歡到菜園裡逛逛,

喜歡坐在搖椅上,讓小小的我站在他腳上,將我慢慢舉高。

而因時代的關係,沒唸過什麼書,卻仍寫的一手漂亮毛筆字。


很小很小的時候,我總會想到外公家度假,

因為外公家總有著許許多多的家人,

表哥表姊也常在那裡,

所以我常嚷著要去外公家玩。


但去外公家度假時,

一到晚上,我總是哭個不停。

因為小時的我沒辦法在家裡以外的地方安睡。


在外公家,一到晚上,

我總會對週遭人物產生一種疏離感,

在這種奇怪陌生氣氛影響下,

連白天我喜愛的家人我都感覺得很陌生,

或許應該說是一到了晚上我便覺得他們不喜歡我。

所以我會感覺很孤單很孤單,便哭鬧著要回家。

沒有辦法,

外公只好邊不斷安慰年幼的我,邊騎著腳踏車載我半夜回家。


每一次我都以為我已經長大,能克服那種陌生感,

白天也都跟大小家人們玩的很盡興,

但一到晚上,

我又常情不自禁的哭了出來,

外公只好不厭其煩的每次夜裡載我回家。


在路旁的街燈映照下,

回家的鄉間道路總是無人,

偌長的一條馬路寂寥無聲,

僅豁和著蟬鳴、外公努力騎車的呼氣聲跟我哽咽停不住的哭聲。


稍為大些,

爸媽有次因工作無法送我去珠算補習班,

而珠算老師很兇,

小時的我很害怕因此遲到而被罵挨藤條。

外公看我如此著急,

也是滿頭大汗的騎著腳踏車,

遠遠的從鄉下載我到火車站旁的補習班。

到了補習班,外公把我放下,

我看著外公騎著腳踏車一拐一拐的遠去,

心裡很難過,有股想要趕快長大的願望,

不想再成為外公的負擔,希望能好好孝順外公。


五年級那年,

幼年的希望卻等不到我長大實現。


那天是陰天,音樂課,

導師把我從課堂中叫出去,

說家裡有事,等會母親會來接我。

我那時心情很愉快,因為不用上我討厭的音樂課。

但奇怪的是,

母親接我和弟弟時並未有任何笑容,

我以為我們又做錯了什麼事被發現。

後來才知道,

是外公回家了。


外公在我小五那年被家人發現尿血尿,

送醫被診斷出胰臟癌,

之後送至林口長庚就醫,

隔年端午節前,病症嚴重,

依照外公希望送回羅東家中,

當天下午外公逝世。


這是我第一次親近的親人去世,

小五的我,

心裡並不十分了解‘死亡’的含意,

僅見外公似睡未睡的躺在客廳中的床上,

家人臉上一片戚哀,

我不敢上前去叫外公,生怕我叫不醒他。


家人最後放棄為彌留的外公作最後急救,

我很訝異,

但媽媽跟阿姨們僅是一個一個的悲傷哭泣,

那時的我天真的以為:只要我們作最後的努力,外公又會好好的活過來。


晚上,

靈堂已立在客廳中,

外公躺在沙帳內。

表哥、表姊們終於趕回到宜蘭,

當表哥、表姊被告知外公彌留前,

仍努力的問我們:表哥、表姊們回來了沒?

他們聽到立刻都哭了起來,

我也跟著哭了起來。


靈堂前,

餘煙裊裊,

瀰漫的是煙,

亦是家人的悲傷。


抬頭看著外公黑白的照片,

顯得寡言而堅毅,

外公那時代的人背影總顯得任何困難也擊他們不倒,

或許惟有死亡。


即便處於病痛中,

外公依舊沒有讓我們知道他的難過和痛苦,

現在的我卻會痛恨那份該死的堅毅,

若不是這份對一切困境的忍耐,

或許能早些讓家人發覺外公身體的不適,

也或許,

我小時的願望能有實現的一天。


照片上的外公顯得莊嚴,卻無平日的慈愛,

沙帳內的外公顯得平靜,卻有絲病態的蒼白,

跪著的母親、阿姨若斷偌續的哭著,

裊裊餘煙,

交織成一幅不真實的夢靨。

突然間,

空氣間有絲異常的氣氛,

我感到一種無以明狀的「荒謬」又回來了!

那整個場景彷彿是假的,

躺在床上的外公是假的,

跪著的母親、阿姨是假的,

彷彿照片內的外公才是真的。


察覺如此,

我知道,

我又發病了。


我忍俊不住笑,

但我已有了過去經驗而且知道事關重大,

立刻穿過內門衝到外門,

背對著家裡的眾人,強望著門外的雨景。

肩頭仍不禁有著強壓下的抖動,

我所能作的只有緊咬我雙唇,想以疼痛防止我的聲音逸出。

我完全不敢想像:家人注意到那時的我,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我想那時如果被發現了,

應該沒有人能體諒我的苦處...


門內,愁雲慘霧,

門外,夜雨飄飄,


誰能體會不想笑的感覺?

誰能諒解笑容內的尷尬無奈與不由自主?


第一次,

我真心痛恨命運所加諸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