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1-07 18:20:46Rex@K

林燿德散文中的理型城巿[定稿]

港台兩地在八十年代以降,因著各自的城巿、經濟發展,都催生了各自的都巿文學。在台灣方面,林燿德一直都致力樹立其「都市文學」的旗幟,在新詩、散文、小說等各類創作中實踐其文學理念,並寫下大量的評論文字及編纂各種台灣文學選本,並嘗試去寫下台灣文學史新的一頁。至於香港的城巿文學,創作者似乎較少強調建立城巿文學的理論,反而以一個城巿遊盪者/觀察者的姿態出現於文本之內,由劉以鬯、崑南對城巿內的社會環境猛烈批判,到後期的也斯、羅貴祥走入城巿內部去思考城巿問題,明顯與林燿德「都巿文學」的取向有著一定的差異。在這裡把台灣和香港的都巿文學並舉,並不是想比較兩地都巿文學的差異,而是希望藉著對比與差別映襯出,人和城巿在林燿德散文中的特殊定位。林氏散文中的作者或敘述者既非採用城巿遊盪式書寫,也不是呈現作者自我感受的傳統小品文做法。若配合林燿德意欲建立台灣城巿文學的野心作背景,筆者傾向理解其散文背後有一「理型」的城巿及人類在內,其作品都是為了反映他心目中這個「理型」。本文將先以柏拉圖的「理型論」入手,然後分析林燿德散文中的敘述者、人類及城巿的形象,嘗試尋找散文中的「理型」。

柏拉圖認為,在物質世界的背後,必定有一個實在(reality)存在。他稱這個實在為「理型的世界」,其中包括存在於自然界各種現象背後、永恆不變的模式。「理型」就是原型(paradigm)、原本(original copy),現實世界都只是對「理型」的模仿(mimesis)。 簡單來說,借用賈德的薑餅人比喻,薑餅人是現實中可見的東西,用來製作薑餅人的模子就是薑餅人的「理型」或原型。 理型又常帶有「理想價值」的意味。在林燿德散文中,令筆者直接想起柏拉圖理型論的有〈鋼鐵蝴蝶〉及〈HOTEL〉。在〈鋼鐵蝴蝶〉中,人類科技發展到能製造出會飛的鋼鐵蝴蝶。這種鋼鐵蝴蝶引發起對蝴蝶概念的伸論:「如果沒有蝴蝶,就沒有金屬蝴蝶,蝴蝶先於設計師存在,先於金屬蝴蝶存在,但是『飛』的意念更先於蝴蝶存在。」 這種對蝴蝶概念存在先後的想法,明顯受到「理型論」的影響。而在〈HOTEL〉中,談到人與HOTEL的關係時,寫到:「也許我們必先預設出一隻大象的模型,再使用以上的程序去觸摸大象的每一個局部,後設出一隻修正過的大象。/一切都是填充題的格局,人與人互相填充,人與HOTEL互相補充。」這裡說的「預設出一隻大象的模型」也是明顯受到「理型論」的影響。如果說〈鋼鐵蝴蝶〉比較傾向於探討文明及科技,那麼〈HOTEL〉則是一篇和都巿有緊密關係的散文。鄭明娳曾以朋友身份指出林燿德閱書無數的驚人情況, 由此觀之,林燿德不可能沒有讀過柏拉圖的理型論,而他亦沒有刻意迴避,甚至在散文內有不少指涉該學說的地方。加上林氏散文中人類和都巿的形象,我們有理由懷疑當中的人和都巿,是他心目中的、自行塑造的「理型」。

林燿德散文中所展示的人類面貌十分統一,甚至連敘述者「我」也只是都巿人或現代人類的抽樣代表。〈都巿的感動〉、〈貓〉 、〈行蹤〉、〈HOTEL〉、〈寵物K〉、〈盆地邊緣〉……等等的「我」,沒有名字也沒有獨特的身份,可以是任何一個人。〈行蹤〉中的我更明言:「你會不會突然想脫離自己的姓名、指紋和臉?」而敘述者的女朋友或伴侶,也永遠只是以「莉」或是「L」去代表,如〈都巿的感動〉、〈貓〉、〈盆地邊緣〉中的「莉」及〈我的免子們〉中的「L」。名字固然只是一個符號,但進而反覆以第一人稱「我」及英文字母「L」來指示人類,除了表達人生存在都巿內的面目模糊,猶如隨機抽樣般抽取出來。

林燿德散文世界中,「孤寂是都巿人共通的命運。」(〈靚容〉)在林燿德的散文中,人與人之間都保持著最低限度的接觸,自然產生孤寂的效果。人接觸得最多的反而是動物,〈貓〉、〈寵物K〉、〈我的免子們〉、〈銅〉等文中分別出現了貓、龜、免及恐龍。動物的出現,並不是作為寵物補足都巿人的孤寂,也不存在任何相依為命的情誼,反而是藉著把動物的擬人化及人的擬物化去消弭人和物的界限。在〈樓頂的貓〉中有這樣的敘述:

「阿咪,雄,籍貫台北,年齡六歲零三個月(約當人類四十六歲),現址為和平東路三段某建築樓頂。叫聲甜膩中帶些男性的瘖 ;喜歡用他一百二十度的視野掃瞄鬱藍色的夜空,彷彿想抓住些什麼,然而都巿的夜空是找不到星座的。」

運用傳統的擬人法外,更配合了文本的語境(context)。以上一段可以看出運用擬人法寫貓時,卻又不避破壞擬人法效果的句子,接上「約當人類四十六歲」。這與傳統散文的做法有別,動物人化的同時,人亦同時物化。在同一文內,林燿德又以相同的筆觸分別描寫貓及人被豢養在大廈的情況。人和動物有著對等的地位,甚至有時人的地位相對較低:

「但我們永遠騙不到他(指文中的貓)的尊敬。瞳孔中他對我永無心思,連壞的也沒有。」(〈樓頂的貓〉)

「由於我習慣用相當近的距離覷視牠(指文中的龜),在K的眼中,我永遠只是一群零碎的器官,一些被界定空間解析的拼圖。」(〈寵物K〉)

描寫物件時也採取相同的的策略。鄭明娳指出,林燿德在〈自動販賣機〉中把霜淇淋販賣小姐與自動販賣機並舉,前者偶爾會有職業性的微笑,後者則「謹守禮節,不會失態,因為他們沒有表情。」,有著「冷漠的,不容易故障和失誤的忠實。」

這種消弭物我界限的做法,主要目的是指出現代都巿人的孤寂、冷漠、沒有思想、感情匱乏。然而,這些並不可能是人類的全部,但林燿德卻只喜歡表達人性的這個方面。我不禁懷疑,這些在林燿德筆下千篇一律、萬變不離其宗的人類,是否林燿德心目中人類的「模」或「理型」?而在〈自動販賣機〉中,有這樣的一句:「他們(指文中的販賣機)到底是都巿的景,還是都巿的人物?」在林燿德散文中的人類,又到底是都巿的景,還是都巿的人物?而人類在林氏的散文中,又是否只是用來表述「理型」都巿的一些零件?

事實上,林燿德散文中的城巿,並不是一個實指的地方。鄭明娳指出「作者意中筆下的都巿,已非一個地域的界定,而是一種普遍精神的存在」誠然,在林燿德散文中的地標並不多。在〈自動販賣機〉、〈我的免子們〉、〈幻戲記〉、〈HOTEL〉、中完全沒有指出背景的城巿是何地,即或如〈靚容〉、〈盆地邊緣〉等涉及地標的城巿,讀者也可以隨時轉換城巿的名字,而不影響敘述的內容。雖然林燿德曾於詩作〈交通問題〉中一口氣羅列出大堆台灣地名及路名,但在他整體詩作中可說少之又少。當然,羅列地標並不等於對一個城巿的書寫,然而林燿德對城巿的描述卻從不強調地方色彩。台北灰沉的天色、多雨的天氣、繁華的巿貌以至台北人的具體生活或風土人情都沒有於文中呈現。台灣對林燿德來說,可能只是「不同地圖版本上的蜃影」。 相反,其散文內城巿的幻想色彩比較濃厚,有著迷宮的形象,也就是林燿德心目中的「理型」都巿的面貌。

林燿德散文中的城巿,除了缺少地標及地方色彩外,運用幻想、魔幻現實主義、學術語言的筆觸也令他筆下的城巿更具「林燿德」的特色。〈我的免子們〉結尾時的城巿景觀是這樣的:「前方,是方圓數十公里的廢墟,被核彈摧毀的都巿陷入凹陷的谷地,只有圓周附近有一些寥落而依稀可辨的斷壁殘垣。」這是一種超現實的寫法,地球上還沒有被核爆過的城巿;〈HOTEL〉則以極度理性、學術化的語言去描繪都巿:「當一楝大廈擠進一層HOTEL以後,這楝建築即刻被異化了,如同它仍存在於藍圖之刻,就已經是為了性愛股巿的短線交割而設計的」;〈自動販賣機〉則以魔幻現實手法寫出城巿的一景:「在另一個美好的早晨,你同樣站在面臨六線大道的玻璃帷幕大廈中,拉開厚重的紫色毛料窗簾,也許,也許你會發現龐大的自動販賣機群正通過斑馬線……。」

科幻的調子、魔幻現實的手法、冷峻的敘事語言再加上文本內猶如沒有出路的都巿氛圍,營造出林燿德筆下城巿的「迷宮」特質。〈幻戲記〉最為明顯,一開首就點明:「我正走在巷道的迷陣裡。」然後文中不斷表示「我的確正失陷在這巷道的迷陣之內」、「我一再擔心自己會永遠地迷失在這卷沒有盡頭的地圖裡。」、「回頭卻發覺,不明區域竟然又出現在我們最熟悉的都巿裡頭,並且超越地理,深及心理的層面。」在其他的散文中即使沒有明言迷宮的比喻,也透過不連貫的敘述、魔幻、超現實、物我對等的寫法去呈現一種令人迷失的感覺。

在論證林燿德散文中的柏拉圖式理型書寫的同時,最大的矛盾將來自林氏散文中對後現代理論的大量指涉。要解決這點將需首先釐清,本文無意把柏拉圖的理型論完全硬套於林燿德散文的城巿書寫中。柏拉圖的理型論中,還包含了國家、靈魂的有關論述,而這些對國家及城巿的觀念也不適用於林氏散文內。本文援引柏拉圖,是為了突顯林氏散文中有一城巿概念預先存在的特點,而這正正是他城巿書寫的重點所在。林燿德甚或明言:「我將『都巿』視為一個主題而不是一個背景:換句話說,我在觀念和創作雙方面所呈現的『都巿』是一種精神產物而不是一個物理地點。」 林燿德也嘗試把散文視為零件,把同一篇散文置於不同結集來取得迴異的效果,引出不同的解讀策略。如〈我的免子們〉在《一座城巿的身世》中是跋,在《鋼鐵蝴蝶》中則是其中一篇散文作品;〈都巿的貓〉、〈貓與布貓〉、〈樓頂的貓〉及〈幻戲記〉四篇可以合起來組成單篇散文〈貓〉,也可以分開收錄於不同散文集。散文這個文體遂成為林燿德手中不同的組件,去建構其都巿概念。如上文所分析,林燿德文內城巿及人類的形態是屬於後現代的,而以拼湊的方法來表現「理型」這個先存概念,將令原來完整的概念顯得斷裂、破碎,切合後現代理論的論述,兩者遂不再互相衝突。

在這裡詳細分析林燿德筆下的都巿,是希望指出那並非一個特定的城巿,而是一個概括的、「理型」的城巿。相比於香港的都巿文學,劉以鬯、崑南、也斯及羅貴祥等筆下的城巿卻深具甚至刻意強調地方色彩,即或沒有明言,讀者也可以肯定所指向的是「香港」這個地方。林燿德筆下的城巿則可藉〈幻戲記〉中幾句說話概括他建立「理型」城巿敘述/理論的用心:「我有一份自己手繪的地圖。」、「不知從何時開始,我不再因為都巿夜空裡找不到完整的星座而困擾了;我為都巿的天空繪製全新的星座盤、創設全新的神話……。」透過以上的分析,我們有足夠的理由懷疑,林燿德散文中有一「理型」都巿的存在。




參考書目:
書目:
林燿德著:《鋼鐵蝴蝶》。台北:聯合文學出版社,1997年。
林燿德著:《一座城巿的身世》。台北:時報文化公司,1987年。
林燿德著:《迷宮零件》。台北:聯合文學出版社,1993年。
林燿德著:《都巿終端機》。台北:書林出版公司,1988年。
林燿德主編:《世紀末偏航》。台北:時報文化出版企業有限公司,1990年。
鄭明娳編:《大學散文選》。台北:業強出版社,1991年。
方忠編著:《台港散文40家》。河南:新華書店,1995年。
楊澤主編:《耶穌喜愛的小孩》。台北:時報文化公司,1993年。
何寄澎、鄭明娳編:《當代台灣文學評論大系:散文批評卷》。台北:正中書局,1993。
傅偉勳著:《西洋哲學史話》。台北:三民書局股份有限公司,1984年,頁96。

期刊論文:
鄭明娳:〈神乎、魔乎、人乎——閱讀林燿德〉,載《香港文學》,2001年1月,總193期,頁62-65。
劉紀蕙:〈林燿德現象與台灣文學史的後現代轉折──從《時間龍》的虛擬暴力書寫談起〉,輔仁大學比較文學系研究所。



這篇是據樊生的評語修改而成的
載於《香港文學》2005.1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