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12-08 02:09:31夜遊神

批判散文集──台北之夜

  台北,雖然不是台灣的極東點,夜卻最早升上心頭。沒有一個都市像台北一樣,把黑色詮釋得這麼炫麗。東區的霓虹燈總是嘰嘰喳喳個不停,像是爭功似的吆喝著自己的勳績。從上空下望,只要慣見的烏雲總能適時的閃過,星子就在凡塵中生了根,成了燈,專職提供夜人輕浮的許願。見不得日和見不的月同等比例的台北,因為總難上達天聽的苦惱,老天有眼,台北的車燈代替流星的淚眸,企圖洗淨晝日眾生悲創的心靈。

  你是這夜的蹣跚過客,而夜卻是你常駐心頭的桃源﹔雖然寒暑早在外衣顯見無疑,而暗滾暖流卻徐徐逼至。你在日陽感受同事上司冰寒冷語,在夜的昏沉,臉頰卻興奮得火燙。你分不清楚何時的光輝才列屬你的業績,似乎越夜越激昂你的鬥志。你走遍夜的時辰,即使狂歡過後,平躺床頭,也能顯見嘴角撕裂的竊喜。台北夜的確可貪玩,雖然越玩越不好玩,卻比白晝值得玩味,所以又讓你不得不玩。

  “去哪呢,悲痛?”你說。車燈無止境的穿梭,像是識途老馬的從容,又像是盲目無從的虛無。回家不是唯一指望的路,夜總會或百貨商圈有時更令人溫馨無比。除了杯杯悶酒的無奈,笙歌達旦的KTV更是取代古老山歌的傳情訴苦。人行道上貼滿了錯綜的腳印,大包小包換取白日的沉重。台北這森林越高聳,越代表更多猛虎野獸﹔巔頗的股市比陷阱更危險,狂嘯的房產比獅吼更吃人。文明拯救不了爾虞我詐、你爭我搶,文明只是文明,文明只是白日的破頭競爭,晚上的迴光返照。而台北的夜,陰寒卻穩健的等待著最後一口喘息點燃序曲。

  夜果然是白晝的魔鏡,事事相反,也事事令人迷惘。他吸了一口夜的嗎啡再上路,他的西區比你的東區更朝陽,低廉的標籤記事著年輕的歲月。夜的老去本應停滯西方,但西門町的無盡狂歡,卻以無鬚者與書包強行霸佔。他和你終歸是不可相容的兩極,但你似乎相信,他終究不會切斷忠孝東路的臍帶。固然台北車站塑造了鴻溝的象徵,但代溝卻連桃園也到不了,只因再怎麼差距,也屬於親代與子代東西分野的沉淪,且都蘊含著寂寞的遺傳。

  捷運是台北獨有的血管,咕嚕滾載兩百萬的陌生。或許是無法直達才稱得上異國,天母需轉航才見岸頭。你與他儘管年歲落差,崇洋的慾望卻是水平無異。未曾相遇即使在此相見,也未必能異地抱頭相識,欲求比倫常道德親人情感更重要。“天母”在老一輩的閩南發音有聽沒之意,在新一代卻有天國之喻。你可在此品嚐異國風情,而他願在此選購天衣。相去不遠的兩家誠品,是敗家之後的定心良方。護照頓時幻化成信用卡,長居綠卡就得以家財萬貫併得居第。台北是台灣聯邦中的喬處帝國,天母是眾購物教徒的梵蒂崗。金色的髮依然可能留著黑眸的血,華人的語法也夾帶著白色的烙唇﹔親吻相異的血液,則不會孕育資優的基因。當天國近時,你天衣無縫的思索,也總抵不過他日新月異的淘汰。

  不是故意指責你只曉得夜的放浪,而不熟悉夜的莊嚴。或許是這塊土壤不夠沉,你的心房少了塊錨,總定不住。台北的夜太逍遙,就像你急迫他面對日日週週的學校考題,選擇題就是難過是非題
,當然應用題就顯得束手無策。你這一輩子和他這一學期幾乎沒有兩樣,什麼叫文化,只是個標準答案而不是田野調查。你走不進滿是藝廊的阿波羅大樓,你的閒暇頂多在SOGO百貨對時,能怪罪他三過家門不入,直奔華納威秀歸隱嗎?你的身教的確指導他關於例行公式的認知,卻對數學理化的學習沒有絲毫助益。可憐的他賣給書包為八小時的奴隸,夜裡卻只允許對著檯燈許願:許一所學校好掙脫束縛,但在成佛之前早已進入魔障。他虛偽的書包蕩過補習街
,裡邊的知識卻是如何熬過漫長的夜。

  你不首肯他邁入中正紀念堂小憩,而他偏要相互摟抱偷偷嚐鮮。你越是擔心他食髓知味忘卻了學業,他更是在忘情之際尋訪賓館。怪只怪他著實不懂中正紀念堂內的兩廳院是何功能,原因也出自於你僅能摸鼻瞎猜。啊!夜裡最盛的演出本是彌補危險的缺憾,而你跟他卻同時踏上危險。

  赤色的分數想飆到分發門檻本屬不易,你驚訝他竟可捨棄一切飆到淡水。他的豁達在大度路的時數難以估計,地理課的功能唯有活用於此。警車與超速照相追捕著年輕的自尋短見,賀爾蒙的吸引讓他願意與大地合為一體。你以為超速只是淺短歲月的傻事,卻省略你對他的無知已超過極限。你在結婚生子之際或許已罹患失憶絕症,忘卻自己也曾經年輕過。他的晚歸或許並非真的過遲,因為你也許呆在家中看了四小時的連續劇不慎睡著,此時方才清醒。你責罵他或許也是善意,但他則認為你是出自陳舊的鑰匙摩擦驚動了你的春夢。也許你已毫無魅力管束他的思念,有一天你只能以新聞報導當成眼見他死去的第一現場。

  夜深了,十八歲以下禁止進入公共場所,而他昨日剛滿,未必代表心智頓悟開竅。他像兇猛的野虎衝破牢籠,馬戲團的束縛已對他無可奈何。白日的馴獸教鞭業已歇息,夜晚早與撒旦簽下合同。不管次日是否必須挨罵領罰,唯有當刻,天下歸他們掌握。他與同夥嘲笑你窩囔無能,決定自立為王,成為萬古英雄。是不是英雄你著實看不出來,不過財政依舊歸你所屬。你越以此為要脅,最後反而被他恐嚇。逍遙總需付出代價,少了銀兩,他必報以不擇手段。最後你不得不求饒,以防他入獄留下污名。黑夜使他洞悉你的弱點,而你卻始終對他一無所知。你臭批自己錯生了他,他反倒咬一口,指責你為何讓他入世受苦。可憐的烏雲遮掩了相同的基因,你徹底輸了,賠上你兩輩子的靈魂。

  別看總是歌舞昇平,其實越代表眾人急需超渡解脫。你絕不相信宗教這一套牛鬼蛇神,卻欣然接受酒後煙幕。神明遙不可及,又無法知悉真確與否,但起碼,酒杯停在手中,清晰可見。你對著杯中聖水許願,希望解除多年苦悶,付上大把坐檯香油錢,東搖西拐,逃入人間仙境。仙境很難說明位於何處,但確切知道,那雙腿之間的希望之泉,是你最後的依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