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5-13 10:59:21耀小張

【最後的流亡,性,想像】讀米蘭.昆德拉《無知》

我們以為老昆的黃金時代已然結束了。

我們甚至以為老昆早早走向江郎才盡?

老昆,我們揣想著,最後的流亡哪裡落腳?最後的性與誰共度?最後的鄉愁(國度)想像寓意何處?

是的,老昆,您的仰慕者駱以軍,年輕時落拓潦倒、而今總算也是號人物了的台灣「年輕小說家中的重量級代表」(語出2003年5月5日《蘋果日報》名采版),在他評介《無知》的<存在的勘探>中指明:「在我們召喚著昆德拉過往小說國度裡似曾相識且星散各作品的『鄉愁』時,心裡難免浮現:『是否他最好的小說時刻已經過去?是否他最偉大的作品早已完成?』」

是否,屬於您的時代真正消逝?

我說啊,老昆,那些《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1984)的意義分歧、流亡、性的紛亂,那些《生活在他方》(1973)的浪漫想像、詩意的哀愁,或者那些<順風車遊戲>(1968)的身分扮演與角力……

那些金黃漫漶、彷彿置身核爆之後的寧靜景致,那些遙遠的孩堤時代的失眠,它們真的不復返了嗎?

在歷史事件不斷漏逝的當下,在資訊快速翻頁如塵絮的似幻夢魘,老昆,我們如何堅信您所提示:「發現只有小說才能發現的」?我們如何堅信:「『事情比你想像的複雜。』這是小說的永恆真理」?

面對週而復始的流亡,淫亂動物園式的性愛過程,以及矇曖難辨的疆土跨界,老昆……是您想像力開始無以為繼,抑或身為讀者的我們變得過於精刮挑剔?
我們都很疲倦了那些不是?那些虛構的幻技,那些期期艾艾、縛手縛腳的場域規範——老昆,任性妄為的敘事觀點未嘗存在,感性杜撰的情節卻經常撼動人心。

所以,我們翻開《無知》,我們期待驚期之旅,我們以為會有一段必然的流浪,我們也看見岔題、倒敘、賦格、自由出入敘事腔調的苦苦追尋——我們甚至清楚明白,流亡法國的伊蓮娜並非《奧德賽》裡忠於尤利西斯的佩涅洛佩,她懷想捷克的意旨並非為求「解答鄉愁」(畢竟「鄉愁是因無知而產生的痛苦」)——伊蓮娜前半輩子太過無知,後半生太過清醒,她與她的情人古斯塔夫的結合完全出於「人家向她伸出來的一隻手,這手把她拉出無力承擔的痛苦」(P.141)。甚至最後她如願回歸布拉格,她知道所謂的「逃離」根本不可能獲得自由了,「她感到體內湧出一股慾望,一股想找個情人的慾望,無法遏制的慾望。不是為了補綴自己的生命,讓生命回復原來的樣貌。而是要徹徹底底搞亂生命。為的是最後可以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P.141)。

這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媚俗」變相。

那以為從此獲得解脫的自由回歸,實則不過是幾滴賺人熱淚的俗濫劇。伊蓮娜哪裡也去不了,伊蓮娜的鄉愁——與其說是鄉愁,不如說是「流亡的想像」,如同《奧德賽》裡一心一意返鄉的尤利西斯,「尤利西斯不在的那二十年,伊塔卡人的心裡留存著許多關於他的記憶,但是對他沒有任何鄉愁。而尤利西斯則是為鄉愁所苦,可卻什麼事也記不起來。」(P.36)。伊蓮娜的鄉愁無處訴說,因為沒有人會對一位故人的異地經驗感興趣,他們最先告知對方的泰半是多年來,街頭巷尾的劇烈變化。

伊蓮娜的困惑正是您的困惑。老昆,在您遲暮之年(74歲的)動筆的瞬刻,您心中對於小說、對於流亡、對於性的謎團顯然仍未解開。您反覆探問自己:「時至今日,《奧德賽》還有可能嗎?這部回歸的史詩還屬於我們的時代嗎?」(P.57)

我們不免想起您,老昆。當您頭頂著那些嘩啦嘩啦的光環,當您步伐蹣跚地再度重返布拉格,「這個布拉格的存在,是古斯塔夫不曾臆想的;此刻,她少女時期鐘愛的幾個名字向她奔來:馬哈,時代的詩人,那是捷克國民如水之精靈從霧中浮現的時代;聶魯達,捷克庶民的說故事大師;渥斯寇維克與維利希,三○年代,她父親(父親過世的時候,她還是個孩子)如此深愛的劇作家;赫拉巴爾和司克弗瑞斯基,她少女時代的小說家……」(P.140)這個布拉格不再是您當初離開的破敗與封閉與憤怒革命了。甚至這個國度失去「無法言喻的芳香氤氲,無形的本質」。像是擎舉矛盾的革命青年,以為火舌正在前方,看清楚了,赫然發覺僅是荒野上晶閃的紙醉金迷。

而今,流亡之於您也如斯顯得微不足道。突然放盡力氣的結果(突然一下子東歐共產黨全部瓦解),使得我們不免錯愕,今夕何夕?長於雄辯的老昆又將置身何處?我們不知道,那些放逐的、遊魂似的異鄉人,一旦掙脫桎錮,會不會連上廁所的自信也一併失去?

於是,伊蓮娜與約瑟夫的性愛肇因彼此對流亡的想像與象徵一整個荒亂時代的結束;古斯塔夫與伊蓮娜母親的偷情則是落實流亡以外的平庸、的自然、的無可無不可;約瑟夫與米拉妲的昔日戀情——為求死的熱情,為將未來完全廢除的決心,「可結果卻是,未來又再一次出現在那兒,一副所向無敵、一副令人厭惡的醜陋模樣,像條蛇似的」(P.124)……老昆,最後您所謂的流亡只能繾綣在這類歡愉的昏亂裡,甚至比昏亂更昏亂。

我兀自想像著,在您完成《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在您結束那些被讚譽被冠以任何頭銜小說的同時,您內心泛湧的寂寥如此碩重,那寂寥是對流亡想像的破滅,對一切不確定的震顫與領受。

所以說,唐吉訶德的聖戰結束了嗎?那執長戢叱吒有聲的日子終究成為歷史?我們不知道,也無從知道。我們跟隨著您,亦步亦趨,以為終將「發現只有小說才能發現的」。

我們深切以為,並非喧嘩先行問題、甚至拒斥問題,而是您的流亡、您的性、您的國度想像,此刻在全球化震天價響的濫用看來,它們是如此懷舊且不合時宜——儘管您懇切看待小說的鋼鐵信念始終如一,始終令年輕的一輩感到心驚與卑微。

您甚至挖掘了無知的我們的無知。



閱讀書目

米蘭.昆德拉(2000)\尉遲秀譯(2003):《無知》。台北:皇冠。



參考書目

駱以軍(2003年5月11日):<存在的勘探>,《聯合報》,第B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