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3-10 10:15:40耀小張
【你們（他們）外省人……】讀王文興《家變》
有一瞬間，銅板似乎要自手背上滑下去了。
「不對喔！」女孩新燙的髮尾蓬亮油金，新月尖翹：「應該是這樣才對ㄧㄡ！」鐵尺金屬的光潔殺地敲下，跳動的指關節，紅潤飽滿的腫脹。
Do Re Me……Me。錢幣跌落。噹。手背復又寒涼的感受。指尖彈花。乾淨而哀傷的鋼琴聲。老黑爵。一二，一二三，來，Do Re Me Do Me Do So。固執的節拍器：滴答，滴答，滴。彷彿走索至盡頭不知所措的戰兢，努力維持的平衡，那些被傷害的，撕裂，密合如雲海相逢不斷重覆的結痂。
黑色音箱上一朵低垂的百合刻正悄悄蹦綻。膨脹碩大的花苞幾乎壓垮枝葉。
「欸，你這個手腕怎麼都軟不下來ㄋㄟ？」尖細的抱怨皺著眉，鐵尺一下沒一下打起拍子，喀喀喀的大塊性壓迫，伏貼，顫抖的琴音。
齊老師啊，還忙吶？欸，來來來，毛毛喲——唔，奶奶親一個！啊，好棒哦，生日快樂ㄧㄡ。女人抱起一旁靜靜聆聽的紅衣小孩，眼角游魚，指掌青斑，胸前一隻紫框眼鏡輕輕搖晃。
齊老師，坐嘛，坐嘛，待會再忙嘛。鏡頭契闊，客廳景深嘩嘩滑出，熱鬧的聲音此起彼落。老森，愛國獎券搞不好這期會中喔？欸，說起那個錢靜亮也是，錢拿了就這樣兒跑去美國了……什麼啊，二哥的債要我們幫他揹？嘿喲，瑪麗，乖，不要不要——欸，這樣舔呵。毛毛……毛毛今年幾歲了？
燭光殷吒，紅衣小孩黑白分明的眼神疊映在鋼琴音箱。女孩迅速翻過綠皮曲目的本子，「好，我們現在來一首生日快樂！」
「可是，」他囁嚅著：「這首還沒有教……」
吶，現在彈一遍就會啦！喀喀喀。清脆的鐵與鐵撞擊。喀喀喀。急旋吊扇扇葉收納幽微寒涼，光照一明一滅。喀喀喀。齊老師，別忙了吧，來坐啊，一起吃蛋糕嘛。喀喀喀。毛毛，快不快樂啊？
毛毛？
「這首歌聽起來好悲傷ㄧㄡ……」黑白分明的眼神如黑白分明的琴鍵。
他想起上一集海王子騎著白海豚露卡遇上人魚女孩碧碧時，碧碧告訴他，明天就要離開了。為什麼？因為我愛上王子你了，我沒有資格再陪你去尋找媽媽了。為什麼？因為我不能愛上你。為什麼？因為愛情的不確定總讓人心力交瘁。為什麼？
我不能愛上您。
為什麼？海王子舉起手中那柄紅色短劍——唰！琴聲大作。祝你生日快樂。來，毛毛，笑一個，要照了喲，笑一個。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好乖，毛毛笑一個喲。祝你生日快樂。五歲囉，毛毛。來，這是嬸嬸的紅包。這是舅的鋼筆，給你考試每次都是狀元嘿。這是三叔的泰迪熊，四姨送你一盒三十六色的雄獅彩色筆好不？啊，四十八色啊？怎沒說謝謝？欸，好乖，看喲，大姊姊的史奴比錶，美國原裝，坐過飛機的喲——下次帶毛毛一起去美國，好不好？
喀喀喀。
客廳裡光線晶亮，鬧聲轟轟。鋼琴蓋上的百合彎著腰，巨大的蕊心貼靠著閃爍其上的燈霧。他想起人魚碧碧離去時的絕裂表情——是那一刻下的決定不再復返了嗎？那，那海王子的媽媽呢？誰陪他去尋找？愛人與被愛為何這般不可解？
音箱上的眼神低垂，有人嚷著蛋糕來囉，借個過囉，我們的壽星有什麼願望啊？又垂得更低了。彷彿非聽見琴鍵敲動不可的臨場感，巨大的百合遮沒音箱黑白影像，符音哀傷，來回踱步的指尖極其修長。叮噹叮噹，叮——
牽結。
蹀巡。斷止。
換易。緊霎。偶忽。
闇冀。他的雀雀。兩穴的髮腳刺扎蓬立。
拖負。琅琅聲。昇伏。惜介。壓掩。細研。
他的裸身純白的像百合花。歲序。艱逼。在空通空通底響聲中他進入美夢。
空荒。睡息。度出一陣輕辛的辣息。我搗爛朱胖子的雞靶。於是中間指節上污濕了一大雲黯。
蜜蜜。則聲。
他覺得一種火乾未雨的企佇感。手頭不清氣。夷輕。損刺。誚傷。或則可能不是雨的鬧作而是木葉的喧排。憎恨她的狡擅演戲。
他便把他的兩隻手抓在他的兩腿之窩。他激進著他自己，想要讓他自己達到一種類若歡樂的領受。一分鐘後，他得到了那片恍若快樂，而又斷非快樂的感受。他於是疲碌以極，一如死了過了一樣。而就是在這時天上偏偏清亮了。
俐清。立瞬。壓蓋。腳踏車輪在雨地上發出斯斯之撕響。
怒沖。掙兔。改抽。只略硬稍微一狄狄。堅生尖生。
直切切地望進漆黑。穆靜。團團肥發了一些。扣省。湫小的空氣不流通的眠房之中點動。
她要是再準此活下去續活廿幾年自然沒有任何問題（註一）。
叮。
許多年後，他告訴女孩，你們外省人喔，說起來也是……才五歲的小孩子耶，居然為了五歲的生日，親朋好友全到齊了？
「什麼『你們』外省人？」她抗議：「我又不是在河北出生的？」
叮叮噹噹。
他想起那天，後來哭得傷心極了。整個會場似乎只有他被探照燈曝燦、孤獨的聚焦，置身事外地為他們（根本沒在聽的）進行鋼琴伴奏。蛋糕上短小的燭光巨大晃動，蒼白的牆漆綠色暗影。霉。一隻隻晶亮的眼睛朝他睨眨。他們笑得好開心吶。草莓奶油的氣味好香好香。
叮噹叮噹。他的手掌開始發顫。他甚至想再見人魚碧碧一眼，她螢光漉漉的臉龐。沒了她，海王子還剩什麼呢？海王子尋母？那充其量不過是卡通慣有的預設目標罷了。故事底蘊所展開的言說過程往往叱吒百倍，誰在乎王子終究和他母親相聚了否？那些被揭示的、早埋下伏筆的完美結局，還值得期待嗎？
這時候，紅衣小孩澀澀地走過來，手上小心翼翼維持著蛋糕不致傾翻，紙製的圓盤盤沿輕易凹陷一如小孩臉上瞬間浮動的陰闇。
「請，請你吃蛋糕。」她說：「我媽媽說......」一開口，他就明白他們是兩個截然不同世界的人了。
他望著她衣領鏤花的蕾絲，蘇格蘭式的裙襬，她乾淨的眉眼——她確實是個面貌姣好、模範優秀的富家千金不是？（他又繼續說起，他們外省人好像就是這樣哩，就是那個「氣」，就是......唔，怎麼說呢？明明沒底了、根本就窮了嘛，卻還硬要撐出個什麼場面來……）他不記得自己是否跟那紅衣小女孩道謝？光影靜置，被喚作「齊老師」的捲髮女孩在一旁吆喝：
「又要掉下去了，專心！專心！」
彷彿淪陷前的最後一場華麗，聚會裡所有的人們皆努力譜出身上衣彩尚未褪色的高貴，其中的內裡隱然透散的腐敗氣味。吶。神秘的手勢。高聲又含蓄的談話。喀喀喀。祝妳生日快樂。喀喀喀。祝妳生日快樂。欸，要拍了喲，笑一個。喀喀喀。祝妳生日快樂。他和她微笑相覷，背地裡輕輕地小指頭勾著小指頭......
屏息。
然後，說是為了要訓練「琴音穩定」的那枚銅板，在海王子騎著白海豚露卡一躍而過鏡頭的霎時，悄悄地、悄悄地自他手背迅速墜落——
（他們外省人喲......）
（叮叮噹噹！）
（你們外省人......）
（喀喀喀。）
（他們......）
（生日快樂。）
註釋
註一、自「牽結」迄「她要是再準此活下去......」，節錄自王文興（197？）：《家變》。台北：環宇。
「不對喔！」女孩新燙的髮尾蓬亮油金，新月尖翹：「應該是這樣才對ㄧㄡ！」鐵尺金屬的光潔殺地敲下，跳動的指關節，紅潤飽滿的腫脹。
Do Re Me……Me。錢幣跌落。噹。手背復又寒涼的感受。指尖彈花。乾淨而哀傷的鋼琴聲。老黑爵。一二，一二三，來，Do Re Me Do Me Do So。固執的節拍器：滴答，滴答，滴。彷彿走索至盡頭不知所措的戰兢，努力維持的平衡，那些被傷害的，撕裂，密合如雲海相逢不斷重覆的結痂。
黑色音箱上一朵低垂的百合刻正悄悄蹦綻。膨脹碩大的花苞幾乎壓垮枝葉。
「欸，你這個手腕怎麼都軟不下來ㄋㄟ？」尖細的抱怨皺著眉，鐵尺一下沒一下打起拍子，喀喀喀的大塊性壓迫，伏貼，顫抖的琴音。
齊老師啊，還忙吶？欸，來來來，毛毛喲——唔，奶奶親一個！啊，好棒哦，生日快樂ㄧㄡ。女人抱起一旁靜靜聆聽的紅衣小孩，眼角游魚，指掌青斑，胸前一隻紫框眼鏡輕輕搖晃。
齊老師，坐嘛，坐嘛，待會再忙嘛。鏡頭契闊，客廳景深嘩嘩滑出，熱鬧的聲音此起彼落。老森，愛國獎券搞不好這期會中喔？欸，說起那個錢靜亮也是，錢拿了就這樣兒跑去美國了……什麼啊，二哥的債要我們幫他揹？嘿喲，瑪麗，乖，不要不要——欸，這樣舔呵。毛毛……毛毛今年幾歲了？
燭光殷吒，紅衣小孩黑白分明的眼神疊映在鋼琴音箱。女孩迅速翻過綠皮曲目的本子，「好，我們現在來一首生日快樂！」
「可是，」他囁嚅著：「這首還沒有教……」
吶，現在彈一遍就會啦！喀喀喀。清脆的鐵與鐵撞擊。喀喀喀。急旋吊扇扇葉收納幽微寒涼，光照一明一滅。喀喀喀。齊老師，別忙了吧，來坐啊，一起吃蛋糕嘛。喀喀喀。毛毛，快不快樂啊？
毛毛？
「這首歌聽起來好悲傷ㄧㄡ……」黑白分明的眼神如黑白分明的琴鍵。
他想起上一集海王子騎著白海豚露卡遇上人魚女孩碧碧時，碧碧告訴他，明天就要離開了。為什麼？因為我愛上王子你了，我沒有資格再陪你去尋找媽媽了。為什麼？因為我不能愛上你。為什麼？因為愛情的不確定總讓人心力交瘁。為什麼？
我不能愛上您。
為什麼？海王子舉起手中那柄紅色短劍——唰！琴聲大作。祝你生日快樂。來，毛毛，笑一個，要照了喲，笑一個。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好乖，毛毛笑一個喲。祝你生日快樂。五歲囉，毛毛。來，這是嬸嬸的紅包。這是舅的鋼筆，給你考試每次都是狀元嘿。這是三叔的泰迪熊，四姨送你一盒三十六色的雄獅彩色筆好不？啊，四十八色啊？怎沒說謝謝？欸，好乖，看喲，大姊姊的史奴比錶，美國原裝，坐過飛機的喲——下次帶毛毛一起去美國，好不好？
喀喀喀。
客廳裡光線晶亮，鬧聲轟轟。鋼琴蓋上的百合彎著腰，巨大的蕊心貼靠著閃爍其上的燈霧。他想起人魚碧碧離去時的絕裂表情——是那一刻下的決定不再復返了嗎？那，那海王子的媽媽呢？誰陪他去尋找？愛人與被愛為何這般不可解？
音箱上的眼神低垂，有人嚷著蛋糕來囉，借個過囉，我們的壽星有什麼願望啊？又垂得更低了。彷彿非聽見琴鍵敲動不可的臨場感，巨大的百合遮沒音箱黑白影像，符音哀傷，來回踱步的指尖極其修長。叮噹叮噹，叮——
牽結。
蹀巡。斷止。
換易。緊霎。偶忽。
闇冀。他的雀雀。兩穴的髮腳刺扎蓬立。
拖負。琅琅聲。昇伏。惜介。壓掩。細研。
他的裸身純白的像百合花。歲序。艱逼。在空通空通底響聲中他進入美夢。
空荒。睡息。度出一陣輕辛的辣息。我搗爛朱胖子的雞靶。於是中間指節上污濕了一大雲黯。
蜜蜜。則聲。
他覺得一種火乾未雨的企佇感。手頭不清氣。夷輕。損刺。誚傷。或則可能不是雨的鬧作而是木葉的喧排。憎恨她的狡擅演戲。
他便把他的兩隻手抓在他的兩腿之窩。他激進著他自己，想要讓他自己達到一種類若歡樂的領受。一分鐘後，他得到了那片恍若快樂，而又斷非快樂的感受。他於是疲碌以極，一如死了過了一樣。而就是在這時天上偏偏清亮了。
俐清。立瞬。壓蓋。腳踏車輪在雨地上發出斯斯之撕響。
怒沖。掙兔。改抽。只略硬稍微一狄狄。堅生尖生。
直切切地望進漆黑。穆靜。團團肥發了一些。扣省。湫小的空氣不流通的眠房之中點動。
她要是再準此活下去續活廿幾年自然沒有任何問題（註一）。
叮。
許多年後，他告訴女孩，你們外省人喔，說起來也是……才五歲的小孩子耶，居然為了五歲的生日，親朋好友全到齊了？
「什麼『你們』外省人？」她抗議：「我又不是在河北出生的？」
叮叮噹噹。
他想起那天，後來哭得傷心極了。整個會場似乎只有他被探照燈曝燦、孤獨的聚焦，置身事外地為他們（根本沒在聽的）進行鋼琴伴奏。蛋糕上短小的燭光巨大晃動，蒼白的牆漆綠色暗影。霉。一隻隻晶亮的眼睛朝他睨眨。他們笑得好開心吶。草莓奶油的氣味好香好香。
叮噹叮噹。他的手掌開始發顫。他甚至想再見人魚碧碧一眼，她螢光漉漉的臉龐。沒了她，海王子還剩什麼呢？海王子尋母？那充其量不過是卡通慣有的預設目標罷了。故事底蘊所展開的言說過程往往叱吒百倍，誰在乎王子終究和他母親相聚了否？那些被揭示的、早埋下伏筆的完美結局，還值得期待嗎？
這時候，紅衣小孩澀澀地走過來，手上小心翼翼維持著蛋糕不致傾翻，紙製的圓盤盤沿輕易凹陷一如小孩臉上瞬間浮動的陰闇。
「請，請你吃蛋糕。」她說：「我媽媽說......」一開口，他就明白他們是兩個截然不同世界的人了。
他望著她衣領鏤花的蕾絲，蘇格蘭式的裙襬，她乾淨的眉眼——她確實是個面貌姣好、模範優秀的富家千金不是？（他又繼續說起，他們外省人好像就是這樣哩，就是那個「氣」，就是......唔，怎麼說呢？明明沒底了、根本就窮了嘛，卻還硬要撐出個什麼場面來……）他不記得自己是否跟那紅衣小女孩道謝？光影靜置，被喚作「齊老師」的捲髮女孩在一旁吆喝：
「又要掉下去了，專心！專心！」
彷彿淪陷前的最後一場華麗，聚會裡所有的人們皆努力譜出身上衣彩尚未褪色的高貴，其中的內裡隱然透散的腐敗氣味。吶。神秘的手勢。高聲又含蓄的談話。喀喀喀。祝妳生日快樂。喀喀喀。祝妳生日快樂。欸，要拍了喲，笑一個。喀喀喀。祝妳生日快樂。他和她微笑相覷，背地裡輕輕地小指頭勾著小指頭......
屏息。
然後，說是為了要訓練「琴音穩定」的那枚銅板，在海王子騎著白海豚露卡一躍而過鏡頭的霎時，悄悄地、悄悄地自他手背迅速墜落——
（他們外省人喲......）
（叮叮噹噹！）
（你們外省人......）
（喀喀喀。）
（他們......）
（生日快樂。）
註釋
註一、自「牽結」迄「她要是再準此活下去......」，節錄自王文興（197？）：《家變》。台北：環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