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12-05 23:09:06耀小張

【窗外嚴霜皆倒飛】讀三島由紀夫《午後的曳航》

之一.鏡之幾種


有一天,我問我娘,當初買這鏡子做啥?

我指著我家那幅通往二樓樓梯轉角的等身落地鏡。每次下得樓來,我總是被其中迎面或頹喪或端正的陌生姿態驚嚇一跳。

然而即便如此,每回沐浴,我仍舊執念於正視鏡中裸裎的自己——這是瑣骨、這是臂;這是平薄的胸膛、浮凸的肋骨;開始鬆弛而往外橫生的腰肉,一路糾纏難解跌跌撞撞聚合於肚臍四方的黑茸,沉默棲伏。

兩胯間頹縮如羞赧孩童的雄性。

大腿、膝蓋、小腿脛、血脈錯縱的腳板……粗糙凝繭的指腹一吋吋留下刮搔的淡紅色痕跡。那些陷落了又湧漲的肉、關節與痣,柔軟的、堅實的、骨頭與骨頭磨合的緘默,逐漸生出皺紋的頸脖……掌心緊緊握住自己的心口,乳首,宛如戀人與戀人之間輕輕的擁抱,挑逗。

寂地肉身,歲月流年,我們年輕的額頭開出孱弱的小花。

安安靜靜。就這麼極其細緻地、極其寶愛地撫遍每一處肌膚,有一瞬間,我恍惚以為自己跨入另一個光潔的世界,和鏡中的男人握著彼此的陰莖,說:

□□□


我娘說,你難道不懂嗎?那個學校的玄關中廊不都說整潔儀容、姿態端莊?一個人的外表乾淨與否,可是深切決定了一個人的前途喲……

其實,我有多麼無法忍受我娘是公民老師的事實。


後來,我才知曉,這宅的前一個屋主遇過偷兒,見了血光,哪裡來的高人指點我娘擺鏡避邪(這不由得令我想起第一年搬進宅裡,除夕夜,我娘點亮每一盞燈,弄得全家燈火通明,眾人皆不明所以,我娘卻興沖沖解釋:「這樣,這個家未來才有光明!」)。

但我始終記得我在鏡前摩娑著自己的影像。我還記得我娘。浴室裡熱氣翻騰,我娘解開內衣的同時擾亂了一室昏昧光影(我甚至依稀聽見那背後金屬扣環瞬間彈跳的清脆聲響)。一盞霧面燈泡懸著我娘舉臂挽髮的曚曖。幼小的蒼白的乳。略顯下垂但圓潤的臀。腿脛。層層皺摺的腳踝。抹到一片闇黑之後的平坦腹肚。

私密。

彷彿隔著一整塊厚重的毛玻璃,我的記憶完全無法穿透眼前的畫面而更顯清晰。我只記得我娘當時咬含著一只髮圈,一面回頭望向我和我弟(我當時勃起了嗎?),然後她似笑非笑地看著鏡中的臉,打水,極其緩慢地將蜂蜜肥皂搓出泡沫,然後時光停留在肌膚與肌膚接觸之間的滑腴、靜默。

浴缸裡的水溫越見寒涼。我們這對稚齡的兄弟就這樣不知所措地浸泡在那狹小的空間底,水聲悠悠,滴答,滴答——
滴。

像是時間走到了最後一刻,我娘始終未曾再次回頭。她斂收如翼的肩胛,背脊微揚的線條縱深分明,踮腳的姿態彷彿她正張望鏡中一處景緻。

腿側濕濡且閃亮的黑痣。

那是我生命中第一具見過的裸裎女體。女人。

我的母親。

我感覺窗外嚴霜皆倒飛(註一)。


之二.生殖是一種虛構

——這是阿登生平第一次這麼清楚地端詳女人的身體。

她的雙肩宛如一道海岸線,分左右悄然地滑下,頸部與肩膀又點曬黑,從胸口開始則呈現凝脂般的雪白潤澤,有如一片純淨的處女地。乳房在平緩的胸前異軍突起。當她用雙手輕輕搓揉時葡萄般的乳頭便如花朵般綻放。

——三島由紀夫,《午後的曳航》,頁6(註二)


對於三島的認知,由於過度渲染的悲壯傳說,往往超越了我們對他文學的認知。像是這一類敘述:「一九七○年(昭和四十五年),四十五歲,十一月二十五日,將《天人五衰》的所有原稿交給新潮社後,於當天中午零點十五分,偕同「楯之會」隊員森田必勝及其他三位,前往東驚谷陸上自衛隊東部方面總監部控訴,切腹自殺」(註三)——是的,切腹自殺。投河。媒氣室。來福槍……關於那些前行代啟蒙者各式各樣淒切的死法,終極的剎那,在日後的傳頌過程中,究竟歧出、添增、削減了些什麼呢?

(據說,為了減輕切腹者的痛楚,任何一位在場目睹者皆責無旁貸得將死者頭顱快刀砍下……又有一說,當年三島於自殺前所控訴的一番慨辭,全然淹沒在一片吵吵嚷嚷的庸俗中;連帶地,他切腹自殺的舉動也完成於眾人事後恍然大悟的錯愕……)。

莊嚴與滑稽的衝突出場。

但我們依舊耿耿於懷,對於死亡的詠嘆,天才的死亡——許多年後,我們乍然想起那位年輕的小說家以尖刀猛刺心臟而死的霎時,那凝凍的畫面;甚至是殷紅漫漶的電話亭裡,小說家鮮亮綻放的胸口直如美麗的罌粟圖騰。(「不知怎麼,我總是在向他人描述您自死的那個畫面時,忍不住誇張渲染成『您用刀刺死那個變心的情人後,哭泣地再將刀戳刺自己的心臟』,這樣瑰麗如歌劇的景觀……」【註四】)

三島。

當我第一次(這時候)接觸您的作品,您已經離開人世幾周年了呢?我極為隨意地挑選了您的這本書(三十八歲之作),作為我進入「日本文壇世界級作家」的開端。我說,三島,您的創作量真是驚人。我說,三島,在您那樣輕的年紀(二十四歲出版《假面的告白》;二十五歲出版《愛的飢渴》;三十一歲出版《金閣寺》的……)而我還在寫<碩士尼>、<那年冬天>這類為賦新詞的莫名作品。

三島。我嫉妒你。

我嫉妒書中年幼主角阿登偷窺母親更衣、做愛的場景,它們深深震動了我。儘管其中冷靜的伏筆處處,讓我無時無刻不意識到三島其實不過是藉故事來陳述他所秉持的思考。他畢竟太理想性了。故事在他筆下呈現了昭然若揭的題旨,無論是主角阿登不意的偷窺,抑或扮演導師性格的「老大」(年僅十三歲的天才型少年),甚至是象徵逐漸俗化的塚崎龍二、阿登的母親……每一位書中角色像是被設計好、安插好了,按照三島的中心意旨展現其中所隱含的喻意。

說教式的對白,以及過於早熟的主角,暴露了三島賦予本書優缺點的一體兩面,但在書中,我仍願意因為第一章的幽微敘述與情境,盛讚三島耽溺於肉體之美的執念。

事實上,論者可以極為輕易地把阿登偷窺母親、阿登最終謀殺即將成其繼父的龍二等情境,解釋為伊底帕斯情結、或者成長的幻滅,甚至援引傅柯「監禁與懲戒」的概念,擴大為對國家機器、家父長式倫理、父權體制的指控。然而本文無意於此,只是純然關注於阿登偷窺女體時的那份悸動與微妙心境。於我而言,本書在第二章之後完全失去吸引力(甚至視之為敗筆),那感覺彷彿自詩意密度極高的劇場,倏忽墮入再庸俗不過的三流連續劇。

誠然,三島刻意設計的大眾小說式的情節,諸如行船瀟灑男兒與苦守寒窯的站崗女人、偷窺、羅曼史偶遇、「娘要嫁人、天要下雨」……種種因素不免引領讀者陷入「這本書好好看」的激賞,卻也相對削弱三島亟欲訴說的中心意旨。在通俗與小眾書寫的平衡間,三島顯然力有未逮,刻意營造的詩意氛圍無時不被突來的造作對白或敘述所中斷。

我們能夠輕易說出龍二所象徵的意欲,但我們卻無法更深入龍二的內心景觀。我們也能夠體諒「天才型」少年的存在,但在虛實之間,他們終究被賦予了過度的神話色彩,「這些少年其實是以作者扼殺的小孩亡靈而存在」(註五)——這部小說探討的本意固然明顯,但與其關注什麼人物代表什麼立場,我卻覺得那是學術論者的餘事。我寧肯欣賞、呵護三島對於肉體的描寫、對於慾望的描寫、對於人與人之間相處困境的描寫……在這點上,三島式的書寫仍舊是維持一貫光潔的距離的。

特別是他在描寫女體與欲望時所散發的透明光澤:

——房子把香菸在煙灰缸裡捺熄。她覺得體內每個角落,依然有那個男人的身影存在其中的感覺。身體上的每一吋肌膚都充斥著那種新鮮感,胸部與腿部的肌肉,似乎還在與對方的肌肉相呼應,鼻尖上似乎還有男人的汗味徘徊逗留(註六)。

——「那對乳房如果被我捏在手中……」龍二暗想,「感覺到它在出汗以及它的重量,會是怎樣的滋味?我一定會對她的肉體產生不可逃避的責任感。因為,它已經屬於我,它的甜美會逼得我不得不撫弄它,安慰它。她在身邊令我幸福得要發狂。就像風起葉落一般,我戰慄也會傳遞給她,令她瘋狂。」(註七)

許是緣於我個人根深蒂固對於肉體的貪戀,以為唯有逼視對肉體的壓抑,方能解出人世真義。值是,我是傾心於三島的。


之三.有男

直到小學四年級,我娘仍舊為我和我弟洗澡。

一日,我弟玩笑地告訴我娘:「哥那邊長毛了……」

我娘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面對著浴室鏡子,打水,水聲嘩嘩,冷靜地說了句:「喔,那,不知道明天那個菜市場賣番鴨公的開不開?」


註釋.

註一、見駱以軍(2001):《遣悲懷》。台北:麥田。頁262。

註二、見三島由紀夫著\劉華亭.蕭照銹合譯(1997):《午後的曳航》。台北:星光。頁6。

註三、同註二,頁193。

註四、同註一,頁90-91。

註五、同註二,頁176。

註六、同註二,頁25。

註七、同註二,頁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