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28 10:49:07耀小張

【新書出版1】愛根本瘋狂!--國立中正大學中文系教授蕭義玲推計薦《愛根本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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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如何瘋狂?
讀張耀仁《愛根本瘋狂》
推薦序/蕭義玲(國立中正大學中文系教授)
  即使在大眾傳媒視覺影像大行其道的當代,我們紛紛疑問著「文學在當代還有生存空間?」廿一世紀以來的臺灣文壇卻是出版蓬勃的時代。除了前世代書寫者依然保持書寫活力,緣於現代時空體驗的劇變,新一代書寫者亦紛出隊伍。繁花勝景文學花園中,有以文學獎為主導的,建立於「虛構」或「非虛構」、「抒情」或「敘事」的經典文類框架,如散文、小說、詩……等等的寫作花卉綻放,也另有一處奇花異卉景觀,一股顛覆既有文類框架的書寫力量崛起,它們並不著意於維護文類框架的純粹性,而是渴望直接從書寫傳達感情、啟示思想。
 確實,文學離不開既有文類陳規,如果我們從《愛根本瘋狂》(2023)書末的發表索引來看,從曾經參與文學獎的文體分類,以及第一人稱「我」的敘述語調、乃至篇幅體制等書寫特徵來看,《愛根本瘋狂》是一本地地道道的「散文」無疑。將這本「散文集」放置在張耀仁的書寫脈絡中,便如鍾怡雯在作家上一本散文集《最美的,最美的》(2012)序文的分析,以為張耀仁的散文,是在已經不流行「愛情」與「抒情」的後現代社會中,仍執意於「愛情」書寫;而對現實生活中愛之瞬忽的覺察與描繪,更賦予了散文甜美與感傷之雙重情調。
 從發表時間看,《愛根本瘋狂》(2023)中的三輯諸篇,是張耀仁從三十橫跨到四十之齡後的作品總集。不論取材或敘述語調,在書所收錄的一些較早期作品中,確實可以看到上一本散文集《最美的,最美的》的風格特質。是以在可辨識的文類、主題、語言等等外部特徵下,我們自然會以本書為作家散文創作流脈的系列延伸之作。然而此一立基於文類與主題而有的閱讀方法,我以為至《愛根本瘋狂》,效力將減低不少。所以如此,是因為文類辨識前,我們必須注意到這本書負載的訊息:這是一本作家脫去學生身分,多歷現實,直至中年此刻職場(張耀仁也同時是科學傳播系教授)的時間歷程之作。
 透過時間訊息,一個較文類框架的更大閱讀視角將隨之開啟:這本書不僅是張耀仁以散文書寫更深廣生活經驗,這麼簡單的現象而已;而是時間歷程中,隨著身分轉換,與更多生活經驗的曲折起伏,耀仁有意識地運用了散文談「我/自己/個人」的語言感性,所進行的一種更具存在感的書寫冒險。而其方法,便是對種種生活感性經驗中的內在訊息之探掘,直到發現了如書名的「愛根本瘋狂」之真相,才把「我/自己/個人」的書寫,帶入更大的社會性關注中。因此,從「我」寫入社會,寫出集體(不要忘了張耀仁曾任記者,研究報導文學),超越理性認知下的文類框架,對真相探掘的寫作,才是這本「散文/非散文」顯出鮮明作家風格與創作意義之處。
  雖說《愛根本瘋狂》是張耀仁從青年過渡到前中年時期,以「散文之我」和自我、群體、社會持續對話的成果。然而當我們欲從看似多元且多變的散文之「散」,尋找與本書的對話焦點時,一如十七世紀法哲學家巴斯卡(Blaise Pascal)所說,使人體驗到上帝,並安身立命的力量是感情與直觀,不是理性;而「只有當人向情欲投降時,才能順從理性」。《愛根本瘋狂》中,張耀仁的書寫起點,乃至整本書的書寫意圖,顯然與現代生活中,人被種種理性框架囚禁的生活經驗相關,以故揭示慾望,且看到它在日常生活的現形蹤跡,已化為他筆下一場歷時長久的叛逆/叛忍書寫。
  如像整本書序的首篇〈讓我看看你的床〉,題名所之,身體/肉體的暗示下,很難不讓讀者產生綺色聯想。然而當我們欲以窺探八卦閱讀時,又會在那些參雜著氣味與汗漬的字裡行間,深入了更大發問。如文中之「我」每每在身體慾望的現形中,發現家庭、學校、社會……種種規範框架的蹤跡,更以慾望直接傳達不安:「這算愛嗎?」、「究竟,有誰來過這個房間,這張床?」、「怎麼我們的愛再也無聲無息?」顯然,張耀仁書寫身體/肉體私密的意圖,已不僅僅循著新世紀以來解構身體禁忌的書寫風潮,大膽寫出床之敘事;而是意味深長地,跨出書寫疆界,尋找「最最靠近海的路線」之流動書寫的可能。透過種種修辭技藝下的「我」,將床之敘事帶回「慾望」,再深入「愛」的觀看,才完成了「愛情」敘事。
  身體與內心幽微同生且同聲。張耀仁在書中,以身體感官,進行了一趟從世界通往自我,或反向地,從自我通往世界的書寫旅程。如「輯一」中,在幾篇回顧「少年我」成長經驗的散文中,可注意到愛情慾望的蠢動,與少年的「如何成為一位特別的人?」自我發問密切相關,然而慾望萌生之時,生活疆界隨之湧至,成績、競爭,階級/等級在少年四周圍起高牆,做自己不可得。高三時,已長成青年的「我」一次在午休時分溜出校門,竟似規訓高牆的一個翻越,在一張「床」上,「我」獲得了一段與女孩言說心事的時光。這張床竟有散發神祕呼喚的魔力,「我」在身心的微微騷動中,湧生了青春、愛,以及朝向南方故鄉靜靜生活的願望。然而隨著這些生命的活水源頭被一一阻遏,「我」的焦慮隨之而生。
  幾篇以身體/肉體,乃至婚外、一夜情等情慾直入散文禁區的近作,如〈密室颱風〉、〈純愛記〉、〈秀秀〉、〈房間的火炎山〉等等,敏銳的議題開掘與筆力細密讓人印象深刻。這些篇章中,在看似十分「正常」,乃至仍被「我愛你」話語包覆的兩性對待中,隨著洗澡、吃飯、睡覺的日常生活之運轉,情感的交流早已讓位給那些「你應該如何如何……」指令。「我」日愈感覺著空荒,終於愈正常愈圍困,直至有一天走出家庭密室,到婚姻之外的另一張床。
  乍看之,張耀仁似乎甘冒大不諱地挑戰了神聖家庭的書寫禁區,然而仔細觀看敘事,他的叛逆意圖,不僅在於打破具神聖性的婚姻架構/家庭倫理而已,也包含了現代網路世界中,那解除責任沉重,且宣言(貌似)自由之地。在一個語言輕盈的時代,姻緣線可以變成音源線,夢想變為夢裡想想,而「愛是什麼」,便是「愛斯基摩人啦」,「不累」也可以是play……,詼諧與浮誇語言紛拋,大夥一陣嘻笑,語言早已不承擔溝通任務。是以隨著「我」發問:「我們為什麼在這裡?」、「我們為何如斯不正常」,顯然在被理性牢固護衛的婚內,或者看似輕鬆其實脆弱的婚外,愛,不是被阻絕,便是被過度稀釋消耗了。如:
  而這一刻,我們還是無法做出決定,走進無光的旅館,與走進亮晃晃的居家臥室,究竟有什麼區別?如果這一切都不具意義,那麼走不走進來,又有什麼需要遲疑?但我們清楚知道,等到走出這個房間,走向大廳,我們將刻意保持距離、佯裝疏漠,恍若當年遠遠看著黃金葛,看望那不一樣的世界──盡管我們明白,所有的發生都具備一個起點,但我們有多久沒去思索那些喜歡不喜歡、愛與不愛?世故將我們確實的隔開來,使我們未常經歷過這場背德似的,而從前的許多片段都還來不及想起。(〈細微的寂靜的,區別〉)
  人車嘈雜,陽光西移,我們身上盈散著旅館必備的廉價氣息,我們甚至恍惚,靜謐,罪惡中帶點希望,那樣扭曲的、異常並且落寞的,苦笑。我不由得想起電視節目裡,那個拚了命工作、還被嫌棄薪水太少的主角,每進家門前,總要深吸口氣才能笑著迎向家人,那樣又堅強又寂寥,我想,他或她,或我們,需要的也不過是一個秀秀吧。
儘管,秀秀也可以是嗅嗅,或者,Sure/Show。(〈秀秀〉)
 
  只記得最後一次見面,照例的天花板玻璃,照例的紅綠燈,即將起步的同時,她突然用力握緊我的手:粗糙的,冷的,硬的,不若前此的幼秀、軟呢,想必內心都是煎熬吧,否則怎麼變得不一樣了呢?那一次,我反射性的縮一下,終究還是緊握住她的手,儘管其中的失溫已然說明一切——一切都不可能再繼續了。(〈牽父親的手〉)
  心事呢喃,無限憊懶。不論婚內或婚外,純然的親密都不見了。但潛藏在喟嘆式的提問:「愛呢?」一句底下,其實不過是那麼少年/少女式的感情純真渴望,卻不可得。如此慾望反差便如一則現代人生活寓言,床之外,耀仁更舉步向更廣大生活經驗進發:何止戀人的床,世界的種種關係不都如此?
  扣著各種生命痛點進行探索。如「輯二」諸篇便以疾病、瘋癲乃至死亡的種種生存異化情狀,寫出情感黑洞的日愈成形,竟在家庭,乃至與親人的關係網絡中。〈姐姐的喪禮〉、〈樓上的神〉,便像現代版的卡夫卡變形記,不過一個家庭成員的瘋癲,就有了一個喪失家人的無神時刻;〈發光的鐘塔〉、〈避暑〉、〈黑洞現象〉則以身體慾望的挫傷,寫出種種由正常與不正常,我與你的二分所帶來的日常生活之暴力,處處都有失家的流離之人。至〈母親的夢〉、〈陪父親說話〉,更以種種社會角色之框架期望,寫出了身體的受困、出走,以及被觀看的目光。尤其要指出的,書中寫出了許多被父權與資本價值等等大敘述所圍困的男性形象,臺灣現代散文中少有此類書寫,因此具有價值。
  從戀人以迄夫妻、手足、親族、朋友,乃至一位位男性的自我認同。隨著生活歷練的增多,張耀仁顯然意欲透過散文的語言,走向一條探看自己,並走向世界的感情深描之路。這條路上,那些使愛消蝕的痛點,不論可見或隱形的群體話語、社會規範、乃至已然固著的價值系統與道德眼光,都是書寫戰場所在,而作為一位寫作者,這樣的戰場之書寫,又與作家的閱讀背景有關。「輯三」收錄的便是構成張耀仁書寫感性的文學地圖。
  如觀看侯麥電影後,張耀仁以〈愛根本瘋狂〉道:「為什麼我們的愛變得這麼世故與神傷?」、「愛真的瘋狂,只可惜,我們都知道得太晚太晚了」;閱讀白石一文小說後,以〈每一瞬愛與良善的死亡〉道:「所謂『一瞬之光』其實是內心每一瞬的死亡,在死亡的瞬間照見光,照見那殘存的人的良善與愛意,而它的前提是:真心相愛。」;至於觀看村上春樹小說電影的〈寒流・浴缸・溼了的小說頁〉,更從死亡提煉出領悟:愛就是現實生活中被愛著,若非此,我們將被圍困於孤獨。會冷。
  同時具有學者/論評者身分的張耀仁,曾如此評論他心儀的小說家,專擅愛情書寫的王定國《敵人的櫻花》:「原來愛情寫得深刻也會寫出意義來的,倘若無情無愛,這個世界如何生成?」以之觀看耀仁寫作,顯然亦是其抱負。特別在這本訴諸散文語言,且標誌著一段生命漫長時區的《愛根本瘋狂》中,他為自己打造的書寫之路,正是現代性下,一個需要嚴正面對的問題:愛。可是在愛的課題上,愛為何根本瘋狂?如何瘋狂?瘋狂的愛又如何獲得安居之所?我想作為一位深具社會意識的創作者,耀仁念茲在茲的,應是在未曾緩速的時代潮湧中,以書寫,去打一場日愈枯萎於理性規訓的愛之戰。
  或讓我們以〈那條始終發光的山路〉為序作結:
  我們笑著
  像哭那樣的聲調
  像世界已經死去了大半
  而我們始終停留在山腰
  始終
  停留在日常的
  日常底
  始終,停在那條發光的山路上。
  因為愛的書寫就存在於那條世界已經死去了大半,卻依然發光的生活山路上。
 愛根本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