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2-28 03:10:09耀小張

【冷天,讀小說】親愛練習

──作於二○○五年六月



文/張耀仁

小註:本文為節錄版,段與段之間無必然關聯。





然後,我爸爸伸伸懶腰說:「怎麼樣?很有家的感覺吧?」


那時候,我母親正專注地望向窗外,窗外浮動著大片大片的薄霧,白色的水氣穿過樹梢、草坪,似有若無地湧進屋內,以致於房間裡充滿了一種潮濕的、雜草被攔腰拔起的地氣,四壁新刷油漆似的窒悶使得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這間小木屋怎麼好像有一個奇怪的味道?」我弟弟在一旁抽著鼻子:「好像很久沒有人來住過這裡了耶?」


「廢話嘛!剛剛開幕的渡假村,當然沒有人住過啊。」我爸爸反駁。


「可是……」我弟弟仰起頭來朝空中嗅了嗅:「味道真的很重啊!」


「啊你是怎麼回事?」我爸爸皺著眉,提高音量:「只不過是新房間的味道嘛,你之前去的那些什麼網咖,你怎麼不嫌它們臭?」


「我又沒說這個房子臭!」


爭吵的聲音很快形成充盈的物質,富有彈性的、重量的,用力撞擊著我的後腦!我試著讓自己保持冷靜,卻發覺耳邊嗡嗡嗡奏響,我父親和我弟弟的身影模糊搖晃,只有我母親安靜的形象不斷在我面前擴大、擴大,淡藍色的背影像一張沒有五官的面孔——表情看得出來是陰鬱的——肩胛骨微微凸起,腰身平板而沒有變化,動也不動的姿態不知在注視些什麼。


我以為是我母親照例地漠然。


然而很快地,我發現我母親的肩膀正輕輕震顫,彷彿被人輕輕推著、捏著,不確定的光痕在她的肩頭一起一伏,彷彿屋內充滿了不確定的恍惚感——恍惚的聲音、恍
惚的人影、恍惚的氣味——這時候,我姊姊從廁裡跑出來大喊:


「血啊!有血!」


一切就靜止在那個驚恐的畫面。






一切就靜止在那個荒誕的畫面。


我爸爸離家出走那天,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麼時刻。睡夢中,我只依稀聽見有雞咕咕咕地啼叫,然後是空氣中揮之不去的,又苦又澀、彷彿樹幹紋理素質被雨淋濕的古老氣味。


我記得那股味道。一個初春的早晨,霧氣曚曖,我爸爸穿著一件薄背心蹲在玄關處,汗濕的眼神血絲赤豔,牢牢盯著眼前咕嘟咕嘟的瓦罐,然後將瓦罐裡的黑色汁液往碗中傾注,引起一陣刺耳的嗤嗤作響!


我母親說,他怕冷。

我母親又說,他把瓦罐帶走了。

我母親還說,他連菜刀和砧板也一起帶走了。



也因此,我想像著我爸爸離家出走時,那是一個什麼模樣?他的揹包裡是否發出刀與砧板匡啷匡啷的碰撞聲?他是否曾經將砧板和菜刀拎在手上?或者那個黑漆漆的瓦罐,從那裡面不斷向外逸散的,泥土一吋一吋被燃燒、玻璃一片一片被融化的氣息,它們如影隨形地跟著他,不知情的人會不會以為他其實是一個江湖郎中呢?


「沒辦法啊,」我爸爸說,「把菜刀拿走是怕你們想不開啊,亂來啊。」


那砧板呢?


「就順手嘛,想說切東西的時候,也比較方便!」我爸爸舔舔舌:「何首烏燉烏骨雞——雞總是要剁的嘛,是不是?」



那是我爸爸第一次離家出走,往後的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他分別帶走了不同的東西,又往往將那些東西帶回家裡,它們通常完好如初,只是多了一種陌生的距離感,彷彿沾染了一層薄薄的浮塵。每每我遵照我母親的指示燒開水,將它們一一放進沸水中滾燙——那些鬧鐘、電話之類的科技產品當然是例外,它們多半是食用的鍋碗瓢盆,以及新買的紅酒開罐器,或者拍肉棒——它們在水裡發出一股近乎燒焦的氣味。


我母親悻悻然地說:「誰知道上面沾了多少女人的口水?」


我母親低喃:「誰不知道他愛女人,就像他愛吃那樣!」





關於我父親所認識的女人,我其實理解有限。


她們的形象多半呈現出隔著薄紗觀物的模糊感;她們極少出現,卻又如此清楚地存在;她們彷彿倒映的影子,不那麼真實,然而一旦缺少,卻又難免令人驚愕——宛如驚悚片裡的情節:沒有影子,沒有影子的人就是鬼啊。


有一兩次,我母親不在家的夜晚,我接到女人的電話,對方詫異著:「你就是他兒子啊?」然後笑起來:「你的聲音好低沉,好像他。」或者另外一個女人說:「不要騙了,張碩大,你這個騙子!」其他比較溫柔的女人會問我:「今年讀幾年級啦?有沒有交女朋友?需不需要姊姊給你介紹呢?」


姊姊……



我在心底默唸著。那些訕笑的女人。憤怒的女人。活潑的女人。輕挑的女人。她們面對我爸爸的時刻,臉上的表情也掛著電話筒裡所傳達的那些情緒嗎?她們會怎麼向我爸爸提起,關於我——「你兒子」——她們會加重音調說:你兒子長得像不像你?有沒有你兒子的照片啊?怎麼樣,我為你生一個兒子吧?


(為什麼她們總是將我和我爸爸的聲音弄錯呢?)



她們像暗黑裡沒有面目的生靈,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們,只能從我爸爸身上所沾染的氣息,揣測她們不同的模樣:比方紫羅蘭代表婉約;大理玫瑰象徵熱情,還有柑橘香,它的味道總是充滿了不羈的野性——到後來,她們連家裡的電話也不打了,她們直接打手機給我爸爸,或者要我爸爸留下來,「不要回家」。


她們幾乎一致地,稱自己為「姊姊」。


姊姊……我姊姊沒好氣地對我說:「你少在那邊發春了啦,你!」她告訴我們:「要『保衛』媽媽,知不知道?」


那個時候,我母親究竟跑去哪裡了呢?




我姊姊說:「媽媽很快就回來了!」

我姊姊還說:「只要把那個『怪獸』殺死,就沒什麼好怕的了。」

我弟弟則說:「姊,你瘋了!」


我姊姊沒有說話,她舉起手來,用力往下一劃,眼前出現一陣炫麗的爆炸!彷彿慢動作播放,四周的景色跌落、飛升,浮塵緩緩緩緩散開,新的廢墟在眼前生成,而我姊姊振臂吶喊,成為那個世界唯一的「王」。



唯一的公民。


我姊姊說:「我要重建『我的家庭』!」


那是一款叫作「城市公民」的電腦遊戲,在遊戲裡,你可以把自己的家蓋在摩天大樓上,也可以選擇原始人的茅草屋——最重要的是,你將面臨家人的背叛、傷害,以及隔壁鄰居的挑撥離間、外遇、誘惑……最終你必須竭盡所能,建立一個你「理想中」的城市與家庭生活。



那時候,我剛剛升上國中一年級,唇上的小髭又黑又軟,偶爾裸身面對鏡子,很難不去注意到兩胯間逐漸黑密的深邃——這讓我想到我姊姊從國小四年級起,身體開始像植物藤蔓那樣拚命抽長,開始拒絕和我們一起洗澡、一起共用房間,並且變得晚睡早起,喜歡在書包上塗立可白,偶爾看著喜劇電影突然流下淚來,或者聽到王傑的<一場遊戲一場夢>便整個人陷入憂鬱。



我母親說,我姊姊正處於青春期前夕的暴風期,也就是要「轉大人」啦。




在當時,「大人」對我和我弟弟來說,是那樣遙遠的抽象世界,它意味著某些被允許、被賦予的權力,而權力是那樣高大、深不可測。為此,我和我弟弟敬畏地在經過我姊姊的房門時,偷偷張望她的背影,或者幫忙晾衣服的時刻,面對著那一套白色緞面的胸罩癡癡發愣……倒是我爸爸有感而發地對我姊姊說:「唉啊,時間過得好快!那時候妳才那麼小一個,」他比了一個手勢說:「想不到,現在居然也要買衛生綿、買內衣囉!」


我姊姊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那陣子,我姊姊正和一個大她十歲的男人「談戀愛」——也許不算戀愛,而是他們肩并肩、手牽手,像一對戀人那樣地在「城市公民」的世界中,互相支援對方、為彼此的家庭與城市抵禦「外來入侵」,一如許多個夜晚,我姊姊在電話裡對著那些我爸爸的女人咆哮:


「我是誰?我是他的情婦!」



我姊姊和那個男人很快就打造了一個健康、向上的家庭,他們甚至打算相約出來見面。然而到了約定當天,我姊姊突然猶豫了起來——不是她不信任對方,而是她覺得整件事似乎哪裡出了問題?


「哪裡?」我納悶著。



「就是啊——欸,」我姊姊嘆口氣:「他的家庭從來沒有媽媽,而我的家庭從來沒有爸爸,你說,這不是很奇怪嗎?」


「還好吧,那只是個線上遊戲嘛。」我試著安慰我姊姊。


「才怪!」我姊姊說:「你難道沒聽說過,只有『真實的心』,沒有虛擬的網路世界嗎?」


我搖搖頭。


「算了,反正說出來你也不懂,你們男生都嘛是一個樣子!」我姊姊說,再次在螢幕裡高舉右手,用力往下一劃——




「啊?啊啊啊啊……」我弟弟表情誇張地大叫起來。


「喂,你在幹嘛?」我放下手中的報紙。


「我?」我弟弟把耳朵貼到牆上說:「我在聽隔壁有什麼動靜啊。」


「你有病啊!隔壁就是老爸老媽的房間,有什麼好聽的?」


「就是他們的房間才要聽啊!」


我弟弟說,我爸爸和我母親已經待在房間裡超過好幾個小時了。


「那又怎麼樣?」我覺得我弟弟此刻偷聽的行為「很變態」。


「難道你都不好奇嗎?哥,」我弟弟說:「他們兩個人那麼久沒見面了耶!現在卻一直在房間裡不出來,而且沒有半點聲音,你難道不覺得很奇怪嗎?」

「他們是夫妻,有什麼好奇怪的?」我繼續看我的報紙。



我不知道我弟弟在想什麼?這根本不是什麼新鮮事——我爸爸和我母親,他們這一刻就算和氣重逢,下一次終究還是要分開的——像這一次,相隔三個禮拜之後,我爸爸突然毫無預警地歸來,如同往常那樣朝我們點點了頭,沒有多說話,將手中那袋早餐擱在桌上,說:「不要餓到囉。」然後就逕自往房間走去了。



我聞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一股不知名香氣,無從想像那個曾經和他在一起的女人究竟長得什麼模樣?


「哥,你聽嘛!」我弟弟仍不死心地將臉抵住牆。他的表情看來那樣曖昧,以致於我無法將他的年紀和十七歲聯想在一起——纖瘦的肩頸裸露在背心之外,蒼白的手臂貼附在白色的背景裡,往下看去,寬鬆的黑色西裝褲顯得更加寬鬆的,褲襠處似乎有那麼一點凸起。


他究竟在想什麼呢?我揣測著我弟弟的心態,他從什麼時候開始對於「大人的世界」這般關注的?或者更準確一點來說,他從什麼時候開始注意到「性」的?我爸爸和我母親——我弟弟向我抗議:「我才不是為了這個咧!」



然而我的印象始終停留在他的網站日記裡,他這麼寫著:「我。愛。男。生。」我當時詫異不已,但他並不否認,甚至說,為了嘲笑異性戀男生,他拍下女網友的網路視訊自慰照片,然後將照片張貼在自己的網站上佯裝成女性,藉以吸引異性戀男生瀏覽網頁,最後再跳出來表明身分……



「你都不知道那些臭男生,當他們發現我是男生的時候,他們的表情說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我弟弟輕笑著。



我看著我弟弟瘦小的身形,他尖削的表情那樣堅定地期待著隔壁的聲響——他會感到痛苦嗎?會有想大聲吶喊、想尋找出路的衝動嗎?當他牢牢盯著那些跳動不已的電腦螢幕,那些始終閃爍不定的滑鼠游標,他是否對於未來更加徬徨、抑或更加心安?



「哥,你有完沒完啊?」我弟弟大叫起來,豎起食指抵住嘴唇。


然而不管過了多久,隔壁的房間依舊沒有動靜。






我只是渴求著一個「不疏離的家庭」。




我只是希望我爸爸和我媽媽相親相愛,我姊姊不再沉迷於網路遊戲,我弟弟的性向變得「正常」起來……這時候,我爸爸大喝一聲:「做夢啊?」

他對我姊姊說:「早就告訴過妳,不要打那麼多電動玩具了嘛!」

「那才不是電動玩具!」我姊姊氣呼呼地反駁。



她的樣子看來有些狼狽,當她高喊著「血啊,血」的時候,我們一家人全愣住了,我弟弟後退了一步、我也是,只有我爸爸一個箭步推開浴室的門,朝裡頭張望了好一會兒,然後笑罵起來。



「我就說這間剛蓋好的小木屋,怎麼可能會有血嘛!」我爸爸說:「根本就是妳的幻覺!」


「誰知道?」對於我爸爸的話,我弟弟似乎感到格外不耐,事實上,他原本就不打算和我們一家人來這個小木屋渡假。


「你少講幾句!」我爸爸指著我弟弟說:「從現在起,我不和你大小聲,我們一家人要和和氣氣的,這個渡假村本來就是標榜:只要一住進來,就能夠獲得『家』的感覺,不是嗎?」



「再怎麼說,我們不是說好,大家要拋開過去的不開心,重新來過?」我爸爸笑著對我母親說:「秀雲,妳說是不是啊?」



「你們看,這裡有一張紙,上面寫著『如何重建親子關係』的步驟……第一條,不准抽菸……」我爸爸興奮地說:「你看、你看,阿弟——對家裡長輩要有禮貌,聽到沒?」


我弟弟撇開頭,不領情地癟著嘴。



我母親的眼神依舊越過窗外,直直望向薄霧之後的某一點,她的表情是那樣平靜而不帶感情,使得我錯覺地以為,她其實已經無法再與我父親處於同一個空間了。



「反正啊,我們來這裡渡假,就是要把大家的『心』找回來,讓一家人更親愛、更親密,這樣瞭解嗎?」


我母親沒有任何反應,繼續張望著窗外,許久許久,才細聲細氣的,像是說給自己聆聽那樣:「牛……」


「有好多好多的牛……」



這時候,那張「如何重建親子關係」的說明書被風吹落,它的姿態那樣脆薄,輕飄飄地在空中旋了一圈,然後緩緩地緩緩地躺到地上,但說也奇怪,它發出的聲音卻像牛叫那樣驚人。
耀小張 2007-02-23 22:28:51

英式奶茶!!
妳回來啦!?
妳消失好久了啊
這陣子都好嗎?
真是好久不見))))))


是啊
家庭生活令人又愛又恨
明明是那麼親愛的人
卻總有說不出的無奈
該怎麼說呢?
幾天前
我還想著
也許爸媽們根本不知道如何和人相處
卻剛巧生下了孩子
於是啊
便造成了親愛必須時常練習

英式奶茶 2007-02-23 18:14:33

在無關聯的段落之中
我 尋找著

隱隱地 被那一字一句
刺痛著 心底的某些
需要被藏妥的空洞...
那種痛
不是憑著想像 就能夠懂...

原本的幸福
多麼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