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1-21 03:07:46耀小張

【聯合報讀書人版】川流不息的謊言與背叛

——原載二○○五年十一月二十日《聯合報》<讀書人>




文/張耀仁



在余華的短篇小說<死亡敘述>裡,描述了卡車司機憶起十五年前,「在一條狹窄的盤山公路上,把一個孩子撞到了十多丈下面的水庫裡」——這個卡車司機並沒有停下車查看,而是逃跑——當時他這麼想著:「也許那人有很多兒子,死掉一個無所謂吧。」然後,卡車司機將事情忘得乾乾淨淨,直到再度撞上一位長髮女孩。



這意味著什麼?懺悔的無限迴圈?道德作祟的反覆椎心?抑或恐懼之於外在規範的箝制內化成為身體的一部分?




正是這類無以名狀的心緒與記憶,構成了這本美國小說家菲利普.羅斯(Philip Roth, 1933-)的《我嫁了一個共產黨》(I married a communist)——小說的背景緣於一九五○年代,來自威斯康辛州的參議員麥卡錫(Joseph McCarthy),在一次林肯誕辰紀念會上,其聲稱手中握有一份二百零五人的共黨間諜名單,此語一出,形成美國境內近乎宗教情結的「獵巫」行動,亦即麥卡錫主義的核心意涵:恐共,恐共,恐共。



不單是美國,全球性的「恐共」亦成為彼時的共通行動,透過「黑名單」、「速審速決」等,共產黨等同於「邪惡」,連帶以馬克斯(Karl Marx, 1818-1883)為思想代表的左派知識份子亦被視為異端邪說,非旦國際防堵赤紅不遺餘力,台灣本島早在一九三一年即有「台共大檢舉(逮捕)」事件,一九四九年國民政府來台後,更展開前所未有的「白色恐怖」與「恐共教育」,餘毒所至,迄今多數民眾仍存有「萬惡的共匪」之心態。



共匪、共匪——政治作為權力資本,原就具備競爭特質,何來匪賊之說?充其量不過是「恐共」運動下的神話迷思,無限上綱的結果,寧可錯殺竟成正義,此即《我嫁了一個共產黨》所欲反擊之處。全本小說通過旁觀的述敘視角,藉由小說敘述者與其九十歲的高中老師莫瑞——也就是本書主角艾拉.林格的哥哥——在一次偶然重逢中,其陳述了關於艾拉.林格戲劇性的一生,莫瑞語重心長地指出:「成千上萬的美國人,毀於那個年代……他們都被自己的信仰給害慘了。」



莫瑞娓娓述說了艾拉如何從一名窮困小子,透過扮演林肯的模仿秀(對照麥卡錫的言語粗暴?),以致成為廣播明星,並與大他六歲的知名女演員伊芙.富瑞結婚,又因為這場婚姻之中的人種、文化差異,致使深具左傾思想的艾拉淪為被整肅對象——這當然是一種擬仿「口述歷史」的寫作方式,一方面極力彰顯小說的「真實」可靠性,一方面也致使小說墜入全知觀點的不得不,進而暴露了「真實」的不可信——然而作者羅斯尚不甘於此,其藉助伊芙.富瑞所出版的《我嫁給一個共產黨》,採取同名書寫策略,以「故事中的故事」來演繹恐共潮流底下的暗傷、角力以及人性幽微。



作者企圖在歷史背景裡見縫插針,既要反映真實,又超越歷史的意圖明顯可見;敘述亦指向「背叛」,且採取了一種控訴立場,以諸多細節凸顯「恐共」的扭曲與傷害,不免令人想起余華筆下卡車司機再度撞上長髮女孩後的情節,余華不露情緒地陳述卡車司機這次沒有逃逸,他抱起長髮女孩沿路求援,不意竟被村人殘暴致死:「鎌刀砍進了我的腹部……我死了。」


我死了。對比羅斯念茲在茲的「麥卡錫主義」,顯然余華輕盈得多。



然而「恐共」的本質終非事件本身,而是全面地生活滲透,一如「死亡敘述」所糾纏的乃係意識的底層、骨血的底層,那使得謊言、背叛以及真實變得如此難以判斷,而揪心。




這恐怕才顯現出中西作家對於共產運動,不同的思考角度。



備註:〈死亡敘述〉出自余華小說《世事如煙》一書,麥田出版,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