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1-25 02:37:13耀小張
【未來，一直一直來】將來（下）
——原載二○○○年四月六日～八日《臺灣時報》＜臺灣副刊＞
美麗老師走到阿品的坐位旁，把手心放在阿品的額頭上，然後叫起來：「啊，你發燒了！」然後她帶著阿品離開教室，一起走向保健室。
美麗老師剛剛走開一下子，大熊老師便進來監視我們寫作業。
作業的題目是「我將來的志願」——將來，我將來想做一個書法家，要寫很多很好看的毛筆字，像王羲之那樣——可是，這天的作業我卻寫得亂七八糟，字醜得要命。
上午的兩堂作文課，我一直很不專心，總覺得阿品的肚子痛多少與我有一點關係。
我在隨堂測驗紙上隨便畫著，關於阿品的草綠色書包——圓圓胖胖的、油油綠綠的草綠色書包，帶給我許多許多驚喜的書包——
可是不管怎麼畫，都覺得不像。
第二堂作文課快下課時，美麗老師突然出現在教室門口，她要我把阿品的草綠色書包拿到保健室。
這時候我才注意到，阿品的草綠色書包原來還放在座位上。我趕緊拎著草綠色書包，跟在美麗老師後頭跑出教室去。
我原本以為阿品的書包會很重，可是拎在手上的感覺卻很輕，輕得好像裡頭什麼東西都沒有……我不由得低下頭去看了它一眼，那上頭還綁了一條黃絲帶。
我很想去掀開它，看看書包裡頭還有什麼好玩的東西？
「欸，童丁丁，你在這裡等一下，老師進去辦公室拿一下鑰匙，馬上就出來，你站在這裡不要亂跑喲！」經過辦公室的時候，美麗老師這麼對我說。
我靠著辦公室外的柱子，操場上的雲看起來涼涼的，好像是柔軟的雪花冰。我站在那裡，看著天上的雲朵一下子變成白雪公主，一下子變成大麥町，就連神奇寶貝皮卡丘也在向我招手。
我站著站著無聊起來，一個人開始摸起那個草綠色書包上的金色釦子——亮晶晶的釦子，像阿品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然後一個不小心，啪地一聲被我打開來——
「咦，你在做什麼啊？」這時候，美麗老師從背後拍拍我的肩膀說：「我們該走囉。」
第二天上課的時候，阿品沒有來。
我望著身旁空盪盪的位子，覺得心底好像被重重打了一拳。雖然它還是和之前一樣，但總覺得它好像是在對我無言地抗議，是我害了阿品沒有辦法來上課。
結果第三天阿品還是沒有來上課。第四天還是一樣。第五天……
我不禁擔心起阿品來。
討厭鬼小新他們悄悄地說，阿品其實是小叮噹的化身，所以他的肚子痛是因為肚子裡面的零件壞掉了，必須坐著時光機回到過去修理，然後蒐集更多、更新的東西來嚇唬我們。
喜歡打小報告的潘慧芝說，阿品的草綠色書包其實是地震災區的老師給他的，所以裡面不只裝了玩具，還裝了各式各樣的考試卷解答。
喵喵則說，阿品其實是從地震災區偷跑出來的小神童，所以他能夠從書包裡變出許多奇奇怪怪的東西來，也可以解出很難的數學分配題。
還有人說，他跟蹤過阿品回家，發現他在植物園裡把荷花摘下來揹在身上，然後變成了他的那個草綠色書包。
討厭鬼。
我在心底這麼想著，通通都是一群討厭鬼！
我討厭他們沒事亂說別人的壞話，討厭他們根本沒有證據就這樣誣賴別人！
對我來說，阿品他其實是一個很好很好的朋友。他曾經給過我驚奇與新鮮的感受。雖然——我自己也很想知道那個草綠色的書包裡，究竟還有什麼好玩的東西？
放學回家的路上，我沒有和往常那樣，一起和小丸子走在人行道，我們各自走各自的路。
胖婆婆的車輪餅香味，依舊在老遠的街角就可以聞得到，可是我和小丸子都沒有心情去買來吃。
我們安安靜靜地走著，好像有一種感覺，好像阿品從此就不會來上課了……都是我們害了他......
「欸，小丸子。」
「什麼事啊？」
「那個……那個彈珠怎麼玩啊？」
「不知道耶。我爸爸沒有對我說，好像是……」
「什麼？」
「哎啊……我也不知道啦！」
——關於彈珠的玩法，其實有很多種，其中最常見的是「進五洞」。遊戲的方法是先在地上挖五個洞——有出世洞、中洞、左洞、右洞、上洞，記得要將它們排成十字列。然後每個人的彈珠必須先從出世洞開始，依序進入中洞、左洞、右洞、上洞，然後最後再回到出世洞，這樣就算「輪迴」一次，也就是「小鬼」。小鬼當然可以變成大鬼，只要輪迴的次數越多，彈珠的級數也就越高，凡是被級數較高的彈珠打中三次的人，就算他出局，彈珠也會成為其他人的「戰利品」。
——另外一種彈珠的玩法，是先在地上畫一個圓圈，參加的人各自拿出兩個彈珠來放在圓圈裡。然後每一個人用他自己的彈珠朝圓圈裡打，只要自己的彈珠沒有被困在圓圈裡，那麼其他被打出去的彈珠，都可以歸他所有。
「可是，為什麼要贏那麼多彈珠呢？彈珠用買的不就有了嗎？」
我對著那個揹著草綠色書包的小男孩說：「而且，媽咪說不可以在地上玩，否則手髒髒的，吃了東西容易得腸病毒！」
「喔，」他應，「那你一定也沒有在地上挖過烤蕃薯囉？」
「烤蕃薯？」我歪著頭：「什麼是烤蕃薯？」
「蘋果樹你也沒看過吧？」
我搖搖頭，心想，蘋果居然是種在蘋果樹上的？
「還有，你和小雞、小鴨玩過嗎？」
「你坐過牛車嗎？」
「你曾經因為養蠶偷摘桑葉而被打嗎？」
「你曾經在太陽底下的田野上奔跑嗎？」
「你曾經踩在泥土上追逐一群蝴蝶嗎？」
「你曾經剝龍眼乾，用那賺來的錢買冰棒吃嗎？」
「你曾經躺在乾涸的蓮花田裡，任由小狗舔你的臉嗎？」
「你曾經脫光全身，偷偷背著父母親到河邊游泳？」
「你曾經——」
穿著白色制服的小男孩朝我淺淺笑了笑，伸手到他的草綠色書包裡，拿出一顆上面還沾著泥土、像馬鈴薯那樣的東西來。
他拍了拍上面的泥土說：「諾，給你，這就是烤蕃薯！」
然後，又像是變魔術那樣地，小男孩陸陸續續從草綠色書包裡拿出他剛剛說過的那些東西：包括一棵結滿蘋果的蘋果樹、嘰嘰喳喳的幾隻小雞、嘎嘎嘎的小鴨、還有一群五顏六色的蝴蝶、一枝冰棒、一隻小狗、一堆龍眼乾……
我張大了眼，看著小男孩最後把一朵高大的花朵小心翼翼地捧出來，然後像阿品那樣地，從書包裡拿出一瓶礦泉水來，咕嘟咕嘟澆在我面前的那朵蓮花上，然後又咕嘟咕嘟地一小口一小口喝了起來。
這一切肯定是個夢境吧。
我喃喃自語地說。
然而，小男孩打斷了我的話語：「這一切都是真的！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他說，如果你靜靜地坐在泥土上，躺在厚厚的樹幹旁，你會聽見樹葉其實也會說話，池塘裡的蓮花也會唱歌，而大樹底下的小草最愛吵架了喲——如果你摸著一旁的樹幹，你會發現樹幹有時候溫暖、有時候悲傷，風從遠方來的時候，我們矮小的童年都刻畫在樹洞的周圍——
「可是，」我指了指那棵蘋果樹、還有那些小雞小鴨：「為什麼你的書包裡，可以放得下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為什麼你要什麼，就有什麼呢？」
「我就知道，」小男孩笑著：「我早就知道你對我的書包很好奇了，對不對？」
他說，可是，你可以看看這裡面：黑漆漆的，什麼都沒有！
他說，你看！你再往下看，有沒有？
你有沒有看見我的制服？是別人穿過的舊衣服！
我的褲子，是足足大了一號的褲子！
還有我的鞋子，是舊舊髒髒的老牌子！
我全身上下穿的、用的東西，都是舊的！都是一些我不喜歡的東西！
「可是，你要有什麼就有什麼啊！」我忍不住對他說。
那是因為——小男孩低下頭去，微笑著把書包揹到身後。
「什麼？」
這時候，遠方的風從我們眼前吹過來了！
在我們腳下，小草開始搖曳，兩旁的樹葉也嘩嘩笑了起來！
天空很藍很藍，整片綠地像是剛曬過的地毯，柔柔軟軟。
小男孩迎著風，展開雙臂，把我從地上拉起，飄浮在半空中，穿過秋天的新光三越、穿過金黃的稻浪、穿過發光的大海墜入最深的海水……我們躍過南台灣的滿洲看見海；我們站在台東的鯉魚山上用力吶喊；我們看見太魯閣底下的崩塌、燕子口張嘴爭食的雛鳥；我們看見核能發電廠前開著櫻花、堅硬的花崗岩遍佈山谷......
我們不斷飛啊、飛啊，看見了阿品口中的白河，鎮上盛開的蓮花繽紛奪目——我和小男孩，我們在無人的大操場上互相追逐著、笑著、跳著，淡金的陽光溫暖地灑落我們身上，我和小男孩的臉頰有小小的光——像阿品小小的小小的臉，光線把他的側影暈染成一道明晰光潔的弧線，越來越柔和、越來越暈黃......
恍恍惚惚中，又回到了育幼院裡的那個下午，阿品和我坐在教堂裡，有人在台上講話，一旁的牧師微笑地看著我們——一切顯得那樣自然而合宜。
「所以啊，我想，將來各位啊，都能夠直接到市政府來玩——甚至有機會的話，各位啊，將來，也能夠到市政府來為全國人民服務，做個有用的人……」
這時候，阿品用手肘撞了撞我：「欸，專心一點，演講快結束了，可以吃飯了！」
我和他四目相視地笑了，彷彿這是我們這個下午唯一的、共通的一個小密秘。
然後，我輕聲地問阿品：「阿品，老實說，將來你最想做什麼？」
「我啊？」阿品抿了一下嘴唇，看看自己手上的那個鞋盒，說：「我最想做的，就是擁有這麼一雙新鞋子！」
為什麼？
阿品說，因為有了新鞋子，我就可以去找爸爸媽媽！就可以愛去哪裡就去哪裡！
甚至可以跑得比地震還快！
阿品說，我可以不必再住在育幼院裡！可以不必經常轉學、換新環境！不會再害怕和新同學講話……有了新鞋子，阿品咬了咬指甲，就可以和其他同學一起去打籃球，可以參加馬拉松比賽，可以在體育課的時候跑第一名......
「可是，你有草綠色書包啊？你要有什麼就有什麼啊！」我說。
阿品沒有答話，自顧自地朝我笑了笑。
我似乎聽見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低低地聲音傳來——樹葉說著悄悄話，風在我們髮梢間輕笑；天與地的交界流入大片大片的雲朵，整個世界飄浮在一片透明湛藍的大海底——我和阿品泅泳在清涼的山澗，散落的橄欖葉有乾淨的香味，鯨豚紛紛飛躍出海面——我們看見、聽見、碰見那樣許許多多的，關於大自然最溫柔、最嘹亮的笑聲：
將來，將來有一天——
（從那之後，我就再也沒有看過阿品從他的草綠色書包裡，拿出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來了）
美麗老師走到阿品的坐位旁，把手心放在阿品的額頭上，然後叫起來：「啊，你發燒了！」然後她帶著阿品離開教室，一起走向保健室。
美麗老師剛剛走開一下子，大熊老師便進來監視我們寫作業。
作業的題目是「我將來的志願」——將來，我將來想做一個書法家，要寫很多很好看的毛筆字，像王羲之那樣——可是，這天的作業我卻寫得亂七八糟，字醜得要命。
上午的兩堂作文課，我一直很不專心，總覺得阿品的肚子痛多少與我有一點關係。
我在隨堂測驗紙上隨便畫著，關於阿品的草綠色書包——圓圓胖胖的、油油綠綠的草綠色書包，帶給我許多許多驚喜的書包——
可是不管怎麼畫，都覺得不像。
第二堂作文課快下課時，美麗老師突然出現在教室門口，她要我把阿品的草綠色書包拿到保健室。
這時候我才注意到，阿品的草綠色書包原來還放在座位上。我趕緊拎著草綠色書包，跟在美麗老師後頭跑出教室去。
我原本以為阿品的書包會很重，可是拎在手上的感覺卻很輕，輕得好像裡頭什麼東西都沒有……我不由得低下頭去看了它一眼，那上頭還綁了一條黃絲帶。
我很想去掀開它，看看書包裡頭還有什麼好玩的東西？
「欸，童丁丁，你在這裡等一下，老師進去辦公室拿一下鑰匙，馬上就出來，你站在這裡不要亂跑喲！」經過辦公室的時候，美麗老師這麼對我說。
我靠著辦公室外的柱子，操場上的雲看起來涼涼的，好像是柔軟的雪花冰。我站在那裡，看著天上的雲朵一下子變成白雪公主，一下子變成大麥町，就連神奇寶貝皮卡丘也在向我招手。
我站著站著無聊起來，一個人開始摸起那個草綠色書包上的金色釦子——亮晶晶的釦子，像阿品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然後一個不小心，啪地一聲被我打開來——
「咦，你在做什麼啊？」這時候，美麗老師從背後拍拍我的肩膀說：「我們該走囉。」
第二天上課的時候，阿品沒有來。
我望著身旁空盪盪的位子，覺得心底好像被重重打了一拳。雖然它還是和之前一樣，但總覺得它好像是在對我無言地抗議，是我害了阿品沒有辦法來上課。
結果第三天阿品還是沒有來上課。第四天還是一樣。第五天……
我不禁擔心起阿品來。
討厭鬼小新他們悄悄地說，阿品其實是小叮噹的化身，所以他的肚子痛是因為肚子裡面的零件壞掉了，必須坐著時光機回到過去修理，然後蒐集更多、更新的東西來嚇唬我們。
喜歡打小報告的潘慧芝說，阿品的草綠色書包其實是地震災區的老師給他的，所以裡面不只裝了玩具，還裝了各式各樣的考試卷解答。
喵喵則說，阿品其實是從地震災區偷跑出來的小神童，所以他能夠從書包裡變出許多奇奇怪怪的東西來，也可以解出很難的數學分配題。
還有人說，他跟蹤過阿品回家，發現他在植物園裡把荷花摘下來揹在身上，然後變成了他的那個草綠色書包。
討厭鬼。
我在心底這麼想著，通通都是一群討厭鬼！
我討厭他們沒事亂說別人的壞話，討厭他們根本沒有證據就這樣誣賴別人！
對我來說，阿品他其實是一個很好很好的朋友。他曾經給過我驚奇與新鮮的感受。雖然——我自己也很想知道那個草綠色的書包裡，究竟還有什麼好玩的東西？
放學回家的路上，我沒有和往常那樣，一起和小丸子走在人行道，我們各自走各自的路。
胖婆婆的車輪餅香味，依舊在老遠的街角就可以聞得到，可是我和小丸子都沒有心情去買來吃。
我們安安靜靜地走著，好像有一種感覺，好像阿品從此就不會來上課了……都是我們害了他......
「欸，小丸子。」
「什麼事啊？」
「那個……那個彈珠怎麼玩啊？」
「不知道耶。我爸爸沒有對我說，好像是……」
「什麼？」
「哎啊……我也不知道啦！」
——關於彈珠的玩法，其實有很多種，其中最常見的是「進五洞」。遊戲的方法是先在地上挖五個洞——有出世洞、中洞、左洞、右洞、上洞，記得要將它們排成十字列。然後每個人的彈珠必須先從出世洞開始，依序進入中洞、左洞、右洞、上洞，然後最後再回到出世洞，這樣就算「輪迴」一次，也就是「小鬼」。小鬼當然可以變成大鬼，只要輪迴的次數越多，彈珠的級數也就越高，凡是被級數較高的彈珠打中三次的人，就算他出局，彈珠也會成為其他人的「戰利品」。
——另外一種彈珠的玩法，是先在地上畫一個圓圈，參加的人各自拿出兩個彈珠來放在圓圈裡。然後每一個人用他自己的彈珠朝圓圈裡打，只要自己的彈珠沒有被困在圓圈裡，那麼其他被打出去的彈珠，都可以歸他所有。
「可是，為什麼要贏那麼多彈珠呢？彈珠用買的不就有了嗎？」
我對著那個揹著草綠色書包的小男孩說：「而且，媽咪說不可以在地上玩，否則手髒髒的，吃了東西容易得腸病毒！」
「喔，」他應，「那你一定也沒有在地上挖過烤蕃薯囉？」
「烤蕃薯？」我歪著頭：「什麼是烤蕃薯？」
「蘋果樹你也沒看過吧？」
我搖搖頭，心想，蘋果居然是種在蘋果樹上的？
「還有，你和小雞、小鴨玩過嗎？」
「你坐過牛車嗎？」
「你曾經因為養蠶偷摘桑葉而被打嗎？」
「你曾經在太陽底下的田野上奔跑嗎？」
「你曾經踩在泥土上追逐一群蝴蝶嗎？」
「你曾經剝龍眼乾，用那賺來的錢買冰棒吃嗎？」
「你曾經躺在乾涸的蓮花田裡，任由小狗舔你的臉嗎？」
「你曾經脫光全身，偷偷背著父母親到河邊游泳？」
「你曾經——」
穿著白色制服的小男孩朝我淺淺笑了笑，伸手到他的草綠色書包裡，拿出一顆上面還沾著泥土、像馬鈴薯那樣的東西來。
他拍了拍上面的泥土說：「諾，給你，這就是烤蕃薯！」
然後，又像是變魔術那樣地，小男孩陸陸續續從草綠色書包裡拿出他剛剛說過的那些東西：包括一棵結滿蘋果的蘋果樹、嘰嘰喳喳的幾隻小雞、嘎嘎嘎的小鴨、還有一群五顏六色的蝴蝶、一枝冰棒、一隻小狗、一堆龍眼乾……
我張大了眼，看著小男孩最後把一朵高大的花朵小心翼翼地捧出來，然後像阿品那樣地，從書包裡拿出一瓶礦泉水來，咕嘟咕嘟澆在我面前的那朵蓮花上，然後又咕嘟咕嘟地一小口一小口喝了起來。
這一切肯定是個夢境吧。
我喃喃自語地說。
然而，小男孩打斷了我的話語：「這一切都是真的！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他說，如果你靜靜地坐在泥土上，躺在厚厚的樹幹旁，你會聽見樹葉其實也會說話，池塘裡的蓮花也會唱歌，而大樹底下的小草最愛吵架了喲——如果你摸著一旁的樹幹，你會發現樹幹有時候溫暖、有時候悲傷，風從遠方來的時候，我們矮小的童年都刻畫在樹洞的周圍——
「可是，」我指了指那棵蘋果樹、還有那些小雞小鴨：「為什麼你的書包裡，可以放得下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為什麼你要什麼，就有什麼呢？」
「我就知道，」小男孩笑著：「我早就知道你對我的書包很好奇了，對不對？」
他說，可是，你可以看看這裡面：黑漆漆的，什麼都沒有！
他說，你看！你再往下看，有沒有？
你有沒有看見我的制服？是別人穿過的舊衣服！
我的褲子，是足足大了一號的褲子！
還有我的鞋子，是舊舊髒髒的老牌子！
我全身上下穿的、用的東西，都是舊的！都是一些我不喜歡的東西！
「可是，你要有什麼就有什麼啊！」我忍不住對他說。
那是因為——小男孩低下頭去，微笑著把書包揹到身後。
「什麼？」
這時候，遠方的風從我們眼前吹過來了！
在我們腳下，小草開始搖曳，兩旁的樹葉也嘩嘩笑了起來！
天空很藍很藍，整片綠地像是剛曬過的地毯，柔柔軟軟。
小男孩迎著風，展開雙臂，把我從地上拉起，飄浮在半空中，穿過秋天的新光三越、穿過金黃的稻浪、穿過發光的大海墜入最深的海水……我們躍過南台灣的滿洲看見海；我們站在台東的鯉魚山上用力吶喊；我們看見太魯閣底下的崩塌、燕子口張嘴爭食的雛鳥；我們看見核能發電廠前開著櫻花、堅硬的花崗岩遍佈山谷......
我們不斷飛啊、飛啊，看見了阿品口中的白河，鎮上盛開的蓮花繽紛奪目——我和小男孩，我們在無人的大操場上互相追逐著、笑著、跳著，淡金的陽光溫暖地灑落我們身上，我和小男孩的臉頰有小小的光——像阿品小小的小小的臉，光線把他的側影暈染成一道明晰光潔的弧線，越來越柔和、越來越暈黃......
恍恍惚惚中，又回到了育幼院裡的那個下午，阿品和我坐在教堂裡，有人在台上講話，一旁的牧師微笑地看著我們——一切顯得那樣自然而合宜。
「所以啊，我想，將來各位啊，都能夠直接到市政府來玩——甚至有機會的話，各位啊，將來，也能夠到市政府來為全國人民服務，做個有用的人……」
這時候，阿品用手肘撞了撞我：「欸，專心一點，演講快結束了，可以吃飯了！」
我和他四目相視地笑了，彷彿這是我們這個下午唯一的、共通的一個小密秘。
然後，我輕聲地問阿品：「阿品，老實說，將來你最想做什麼？」
「我啊？」阿品抿了一下嘴唇，看看自己手上的那個鞋盒，說：「我最想做的，就是擁有這麼一雙新鞋子！」
為什麼？
阿品說，因為有了新鞋子，我就可以去找爸爸媽媽！就可以愛去哪裡就去哪裡！
甚至可以跑得比地震還快！
阿品說，我可以不必再住在育幼院裡！可以不必經常轉學、換新環境！不會再害怕和新同學講話……有了新鞋子，阿品咬了咬指甲，就可以和其他同學一起去打籃球，可以參加馬拉松比賽，可以在體育課的時候跑第一名......
「可是，你有草綠色書包啊？你要有什麼就有什麼啊！」我說。
阿品沒有答話，自顧自地朝我笑了笑。
我似乎聽見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低低地聲音傳來——樹葉說著悄悄話，風在我們髮梢間輕笑；天與地的交界流入大片大片的雲朵，整個世界飄浮在一片透明湛藍的大海底——我和阿品泅泳在清涼的山澗，散落的橄欖葉有乾淨的香味，鯨豚紛紛飛躍出海面——我們看見、聽見、碰見那樣許許多多的，關於大自然最溫柔、最嘹亮的笑聲：
將來，將來有一天——
（從那之後，我就再也沒有看過阿品從他的草綠色書包裡，拿出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