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0-13 16:06:50耀小張
【同名小說！】用一個故事來換（上）
——原載二○○三年十一月《二○○三年新竹縣吳濁流文藝獎得獎作品集》
（本文獲二○○三年新竹縣吳濁流文藝獎短篇小說佳作）
這一天早晨醒來，我突然發覺身旁的每個人都患了重感冒。
「怎麼辦？」我手忙腳亂打電話：「所有的人都在咳嗽！只有我一個人沒有發燒、流鼻涕！」
「怎麼會這樣？」我忍不住抓著頭皮大喊。
「不要急！」我的家庭醫師安慰著：「慢慢說，他們都是些什麼症狀？」
「感冒啊！醫生，就是普通的感冒——頭暈腦脹、眼袋浮腫、四肢無力——還有還有，在床上翻來覆去，口中念念有辭說什麼生不如死......」
「就這樣？」我的家庭醫師若有所思：「沒有其他更進一步的情況？」
「更進一步？你是說——」我上氣不接下氣：「『我頭痛想吃榴槤』？『我肚子痛想讀聖經』？『我上大號想看馬克思』？」
「有這麼嚴重？」
「可是他們都覺得很輕鬆。」
「那他們每天的作息呢？」我的家庭醫師有些不可置信。
「除了加班，每天都很晚歸，偶爾脖子上還會出現那種像是被蚊子叮到的紅色痕跡；還有啊，手機螢幕突然變得一片黯淡，晚上睡前需要玩具熊陪伴；早上刷牙的動作比電聯車還慢，咬下『美而美』的時候突然覺得生活好難......」
「除此之外呢？」
「小B這陣子天天便秘，乖乖女秀芬愛上止痛劑，老王上禮拜報名電視台『我要活下去』......我上司更是天兵咧，要我們每個人在電腦裡加裝『生存遊戲』！」
「ㄏㄚˊ？」我的家庭醫師愣了幾秒鐘。
「生存遊戲——就是那種把你丟到荒山野外，要你回到最原始最沒有法律約束的時代，假裝你有多麼強壯的虛擬實境......」
「可是現在不都流行『古墓奇兵』？」
「醫生！」我抗議，希望他專心一點。
「好好好，那我再問妳，他們最近都看什麼書？」
我愕住，這和感冒有什麼關係？我們這一路的對談彷彿「六祖壇經」——不是沒有最貼近生活的比喻，卻有不外乎諸法空相的虛無縹緲——感冒與生存遊戲、便秘與止痛劑......彷彿這個早晨我仍遊走在夢境與真實的邊際，陽光豔豔的現世離我好遠好遠。
「《哈利波特》還算好的，乖乖女秀芬開始背頌波特萊爾的《惡之華》，老王突然覺得呂秀蓮是他的性感女神，小B則是奇怪市面上為什麼找不到《膽固醇男孩》？」
「哦，」我的家庭醫師頓了頓：「聽說那是《蛋白質女孩》的作者最近比較沒有靈感.....」
「醫生！」我又嚷：「你今天的邏輯好奇怪！好像張雨生的『大海』，想要說些什麼，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好啦好啦，我全部都知道啦！」
「知道什麼？」我忍不住吼起來：「醫生，這到底怎麼回事？」
「其實也沒有什麼！只是......欸，」他說：「老實說，妳這陣子都沒有男朋友對不對？」
「咦？」
該不會是撥錯電話號碼了吧？我想。他是我的家庭醫師耶。我的上司可是連「百服寧」和「百視達」都搞不太清楚的喲。像他這個樣子的問話方式，在法律上早就足已構成「性騷擾」了吶。
畢竟，「有沒有男朋友」和「感冒」，這兩者之間似乎總有那麼點曖昧關係......
「不要誤會！」我的家庭醫師說：「我的意思是，感冒通常經由口沫傳染，愛情是開啟暈眩最佳的管道！」
「唔？」我從小就對健康教育沒什麼興趣，更別說是邏輯辯論。
「妳扯去哪裡？」我的家庭醫師說：「我問妳，剛剛八點半，妳知不知道妳的朋友都是怎麼感冒的？」
「不知道耶！」我說：「我連他們有沒有穿衣服、內衣肩帶是不是歪了都不太清楚......」
「這就對了！感冒就好像愛情，起初妳幻想他的身高一八○、長相秦祥林；妳以為他有MBA的精確和NBA的準度；妳還以為他的舌頭像芒果冰、他的眼睛像天王星，妳甚至認定他的身材好比積架、腰力奔放勝過千里馬！他流汗的速度快如雨下，手機留言永遠是『我愛妳』......他總愛說『妳的眼睛是三月雪，我的熱情是五月天』；他還說『妳的微笑宛如一陣輕風，我是那風中飄揚的蒲公英』......」
我的家庭醫師不讓我有發言的機會，繼續說下去：「妳堅持不肯相信自己就這麼輕易被俘擄了——首先是喉嚨微微發癢，有好多好多的話不知該從何對他傾訴。然後妳開始打起噴嚏，以為是他私下想妳的心有靈犀一點通！接下來，妳感到頭有點暈，說是兩個人大腿貼大腿，忠孝東路走九遍......直到最後，電影院散場妳看見他摟著一名女人，妳手腳不由自主發抖、全身發冷！」
「所以說，」我的家庭醫師喘口氣：「大部分的時候，感冒不只是感冒，愛情裡的幸福同樣也不一定看得清楚！」
「那我該怎麼辦？」我打斷他的喃喃自語。
「很簡單，我可以開一帖特效藥幫助妳。」
「什麼？」我有點懷疑。
「『用一個故事來換』。」
「ㄏㄚˊ？」
「用，一，個，故，事，來，換。」我的家庭醫師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愛情的存在與語言的展示，兩者無時無刻莫不相關——『我愛你』，不僅僅是『我愛你』，更多的時候，其實是一句最深的催眠！」
「因此，妳必須先找到幾個人，請他們說出一個關於愛情的故事，然後，妳必須歸納出這些故事的共通性，找到它們在愛情裡的不變道理......」
「然後呢？」
「聆聽這些愛情故事的任何細節！」我的家庭醫師說：「程序如下：午后微風輕搖小扇！三餐飯後、睡前不宜激動！超過卅八度記得沖冷水澡......最後，必要的時候，妳必須親自體驗！」
「親自體驗？怎麼體驗？」我被這番話語弄得有些糊塗，卻又覺得其中蘊含了幾分道理。
「我要找男的還是女的？」我問：「年齡呢？年齡有沒有限制？」
「妳難道沒談過戀愛？」我的家庭醫師再一次踩到我的「痛處」，我還來不及反應，他接下去說：「『天天都說我愛妳，可是天天都不相信我愛妳。』這是日劇《東京愛情故事》的經典對白——關於愛情的脆弱與堅強、冷漠與熱情、殘忍與慈悲，這些，都是無法斷然建立在二分法上，且不分年齡大小的！」
「就像感冒？」我困惑起來，分不清楚電話裡的男人究竟是我的家庭醫師還是愛情導師？
金黃色的陽光滑落下來，手裡的電話筒還留有人體的餘溫。我癱坐在沙發裡，茶几上，乖乖女秀芬的《惡之華》厚得像災難，小B的灌腸劑高得像小山，老王還在電視上吶喊......這個早晨並沒有什兩樣，但我開始覺得頭暈，像是感冒的前兆。
（難道，我也陷入了愛情的無解迷宮？）
（愛情與感冒，這兩個字眼肯定能夠劃上等號？）
然後——然後，我急急忙忙起身，尋找家庭醫師叮囑的特效藥。
第一個故事：下午二點十分，我要我們在一起
他們重逢在一場慈善晚會上，主持人高喊著：「有沒有？一百四十四萬？——哎啊，一百四十四萬不好聽啦，二百萬，二百萬好不好？那位先生？」
他的目光輕輕觸到她的，一張張泛油的臉龐退到時光之外，千軍萬馬的感受響徹心扉。
怎麼會這麼巧？他想，怎麼說遇到便遇到？天底下巧合的事情少之又少，只有新聞才有可能做到百分之百，那麼他們現在的交會算是巧合還是新聞？
（政務官和他的情婦？偷拍關燈版？偶像小生的私生子？）
他不由得笑了，不就是一場慈善晚會，更何況還是青梅竹馬的舊識呢。他穿過杯觥交錯的人影，定定朝她走去。
她正和一名珠光寶氣的老婦說話。那麼久不見，依舊一副明晰光潔的模樣，眼角一抹紅豔幾乎勾走他的魂——他又浮現一次驚動，彷彿十七歲那年，第一次看見她唇間鮮亮的顏色，全然興起想用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切，留住那一幕心動……
然而，他終究沒能完成。
年輕的時候，總是到後來才發覺顏色上得太淡，一回頭竟也千山萬水了。
「欸，好久不見。」他說。
「啊，怎麼會——你也在這裡？」她淺淺一笑，聽不出情緒的變化：「最近過得如何？」
最近……他的胸口還是一陣疼痛，最近，他們都快樂嗎？
他突然想起許久以前，大抵是學校放寒假的時候，他們相約在城市最南端的一座國小前見面。他遠遠看見她一件黑色Ｖ字領毛衣、長裙，修長的雙腿在裙下安靜交疊，白色的球鞋是那其上一點閃亮。陽光灑落，她的肩頸彷彿鍍了一層金，是完全不可觸碰的那種莊嚴。
他走到她面前，約莫是對於突如其來的光線不太適應，她瞇起眼來對他說，原本是打算進去學校看一看的呢，誰知道今天是禮拜日……言下之意，他來得遲了。
（他真的來遲了嗎？）
那時候，他的臂膀還算粗壯，一顆心怦怦跳——那時候，這島上騎機車還不需要戴安全帽哩。無論如何，年歲經過多遠、日子如何斑駁，他依然記得那一天的那一刻裡，她是第一個令他自卑的女孩——她美貌、高挑、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整個世界都置身在她腳下。
而他只是一名沉默的觀眾。
那天，他們去看了一部愛情文藝片，湯姆克魯斯主演的《征服情海》。電影散場時，他站在女廁外頭等她，不意瞥見她正對著鏡子抬手，黑色的毛衣底下露出黑色的內衣肩帶......
他湧起一股莫名的激動（湧起一陣羞赧不安的慚愧）。
「欸，真的是好久不見！」她說：「這幾年都在做什麼？」
他望著她，突然有種日久年深、在密室裡展閱一封發黃信件，繼而想起生命中那些許許多多錯失的驚動：第一個女友留著長髮，和她接吻的時候總覺得下一秒就會被甩；第二個女孩皮膚很白，走起路來卻像國王企鵝一跩一跩；第三個女友家裡賣海苔，臉色始終很菜......第四個女孩一開口總是「我爸爸說......」，第五個女孩笑起來「ㄏㄡㄏㄡㄏㄡ」，第六個女孩……
似乎在他身上，生命總挾帶著滑稽出場，原本打算盡力扮演好一名紳士，可是「嘩」一聲跌了跤——太絕對了！太殘忍了！小生和小丑，公子與公豬，一字之差居然天南地北！
如果說，這輩子，那些驚心動魄的場景能夠重新來過，他會做出什麼不同於以往的決定呢？
他記起來，他們騎車繞過整個城市時，在她家門口，沒來由的，她突然對他說：「我要我們在一起。」
他一顆心又是一陣怦怦跳，彷彿莫名奇妙對中一張統一發票，起初以為看走了眼，再仔細一瞧，她的表情、她肅穆的眼，他想，這輩子他都不會忘記的一幕......
而現在，他抬起頭來看著她。在通過她之後的那一面落地鏡裡，他們蒼白的面容、侷僂的背影正在其中微微搖晃，再也不是她在女廁裡的明亮、他偷窺的想望......
他想，他們真的老了，再也無由在一起了。
（他們真的老了？）
（他們，真的老了。）
（本文獲二○○三年新竹縣吳濁流文藝獎短篇小說佳作）
這一天早晨醒來，我突然發覺身旁的每個人都患了重感冒。
「怎麼辦？」我手忙腳亂打電話：「所有的人都在咳嗽！只有我一個人沒有發燒、流鼻涕！」
「怎麼會這樣？」我忍不住抓著頭皮大喊。
「不要急！」我的家庭醫師安慰著：「慢慢說，他們都是些什麼症狀？」
「感冒啊！醫生，就是普通的感冒——頭暈腦脹、眼袋浮腫、四肢無力——還有還有，在床上翻來覆去，口中念念有辭說什麼生不如死......」
「就這樣？」我的家庭醫師若有所思：「沒有其他更進一步的情況？」
「更進一步？你是說——」我上氣不接下氣：「『我頭痛想吃榴槤』？『我肚子痛想讀聖經』？『我上大號想看馬克思』？」
「有這麼嚴重？」
「可是他們都覺得很輕鬆。」
「那他們每天的作息呢？」我的家庭醫師有些不可置信。
「除了加班，每天都很晚歸，偶爾脖子上還會出現那種像是被蚊子叮到的紅色痕跡；還有啊，手機螢幕突然變得一片黯淡，晚上睡前需要玩具熊陪伴；早上刷牙的動作比電聯車還慢，咬下『美而美』的時候突然覺得生活好難......」
「除此之外呢？」
「小B這陣子天天便秘，乖乖女秀芬愛上止痛劑，老王上禮拜報名電視台『我要活下去』......我上司更是天兵咧，要我們每個人在電腦裡加裝『生存遊戲』！」
「ㄏㄚˊ？」我的家庭醫師愣了幾秒鐘。
「生存遊戲——就是那種把你丟到荒山野外，要你回到最原始最沒有法律約束的時代，假裝你有多麼強壯的虛擬實境......」
「可是現在不都流行『古墓奇兵』？」
「醫生！」我抗議，希望他專心一點。
「好好好，那我再問妳，他們最近都看什麼書？」
我愕住，這和感冒有什麼關係？我們這一路的對談彷彿「六祖壇經」——不是沒有最貼近生活的比喻，卻有不外乎諸法空相的虛無縹緲——感冒與生存遊戲、便秘與止痛劑......彷彿這個早晨我仍遊走在夢境與真實的邊際，陽光豔豔的現世離我好遠好遠。
「《哈利波特》還算好的，乖乖女秀芬開始背頌波特萊爾的《惡之華》，老王突然覺得呂秀蓮是他的性感女神，小B則是奇怪市面上為什麼找不到《膽固醇男孩》？」
「哦，」我的家庭醫師頓了頓：「聽說那是《蛋白質女孩》的作者最近比較沒有靈感.....」
「醫生！」我又嚷：「你今天的邏輯好奇怪！好像張雨生的『大海』，想要說些什麼，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好啦好啦，我全部都知道啦！」
「知道什麼？」我忍不住吼起來：「醫生，這到底怎麼回事？」
「其實也沒有什麼！只是......欸，」他說：「老實說，妳這陣子都沒有男朋友對不對？」
「咦？」
該不會是撥錯電話號碼了吧？我想。他是我的家庭醫師耶。我的上司可是連「百服寧」和「百視達」都搞不太清楚的喲。像他這個樣子的問話方式，在法律上早就足已構成「性騷擾」了吶。
畢竟，「有沒有男朋友」和「感冒」，這兩者之間似乎總有那麼點曖昧關係......
「不要誤會！」我的家庭醫師說：「我的意思是，感冒通常經由口沫傳染，愛情是開啟暈眩最佳的管道！」
「唔？」我從小就對健康教育沒什麼興趣，更別說是邏輯辯論。
「妳扯去哪裡？」我的家庭醫師說：「我問妳，剛剛八點半，妳知不知道妳的朋友都是怎麼感冒的？」
「不知道耶！」我說：「我連他們有沒有穿衣服、內衣肩帶是不是歪了都不太清楚......」
「這就對了！感冒就好像愛情，起初妳幻想他的身高一八○、長相秦祥林；妳以為他有MBA的精確和NBA的準度；妳還以為他的舌頭像芒果冰、他的眼睛像天王星，妳甚至認定他的身材好比積架、腰力奔放勝過千里馬！他流汗的速度快如雨下，手機留言永遠是『我愛妳』......他總愛說『妳的眼睛是三月雪，我的熱情是五月天』；他還說『妳的微笑宛如一陣輕風，我是那風中飄揚的蒲公英』......」
我的家庭醫師不讓我有發言的機會，繼續說下去：「妳堅持不肯相信自己就這麼輕易被俘擄了——首先是喉嚨微微發癢，有好多好多的話不知該從何對他傾訴。然後妳開始打起噴嚏，以為是他私下想妳的心有靈犀一點通！接下來，妳感到頭有點暈，說是兩個人大腿貼大腿，忠孝東路走九遍......直到最後，電影院散場妳看見他摟著一名女人，妳手腳不由自主發抖、全身發冷！」
「所以說，」我的家庭醫師喘口氣：「大部分的時候，感冒不只是感冒，愛情裡的幸福同樣也不一定看得清楚！」
「那我該怎麼辦？」我打斷他的喃喃自語。
「很簡單，我可以開一帖特效藥幫助妳。」
「什麼？」我有點懷疑。
「『用一個故事來換』。」
「ㄏㄚˊ？」
「用，一，個，故，事，來，換。」我的家庭醫師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愛情的存在與語言的展示，兩者無時無刻莫不相關——『我愛你』，不僅僅是『我愛你』，更多的時候，其實是一句最深的催眠！」
「因此，妳必須先找到幾個人，請他們說出一個關於愛情的故事，然後，妳必須歸納出這些故事的共通性，找到它們在愛情裡的不變道理......」
「然後呢？」
「聆聽這些愛情故事的任何細節！」我的家庭醫師說：「程序如下：午后微風輕搖小扇！三餐飯後、睡前不宜激動！超過卅八度記得沖冷水澡......最後，必要的時候，妳必須親自體驗！」
「親自體驗？怎麼體驗？」我被這番話語弄得有些糊塗，卻又覺得其中蘊含了幾分道理。
「我要找男的還是女的？」我問：「年齡呢？年齡有沒有限制？」
「妳難道沒談過戀愛？」我的家庭醫師再一次踩到我的「痛處」，我還來不及反應，他接下去說：「『天天都說我愛妳，可是天天都不相信我愛妳。』這是日劇《東京愛情故事》的經典對白——關於愛情的脆弱與堅強、冷漠與熱情、殘忍與慈悲，這些，都是無法斷然建立在二分法上，且不分年齡大小的！」
「就像感冒？」我困惑起來，分不清楚電話裡的男人究竟是我的家庭醫師還是愛情導師？
金黃色的陽光滑落下來，手裡的電話筒還留有人體的餘溫。我癱坐在沙發裡，茶几上，乖乖女秀芬的《惡之華》厚得像災難，小B的灌腸劑高得像小山，老王還在電視上吶喊......這個早晨並沒有什兩樣，但我開始覺得頭暈，像是感冒的前兆。
（難道，我也陷入了愛情的無解迷宮？）
（愛情與感冒，這兩個字眼肯定能夠劃上等號？）
然後——然後，我急急忙忙起身，尋找家庭醫師叮囑的特效藥。
第一個故事：下午二點十分，我要我們在一起
他們重逢在一場慈善晚會上，主持人高喊著：「有沒有？一百四十四萬？——哎啊，一百四十四萬不好聽啦，二百萬，二百萬好不好？那位先生？」
他的目光輕輕觸到她的，一張張泛油的臉龐退到時光之外，千軍萬馬的感受響徹心扉。
怎麼會這麼巧？他想，怎麼說遇到便遇到？天底下巧合的事情少之又少，只有新聞才有可能做到百分之百，那麼他們現在的交會算是巧合還是新聞？
（政務官和他的情婦？偷拍關燈版？偶像小生的私生子？）
他不由得笑了，不就是一場慈善晚會，更何況還是青梅竹馬的舊識呢。他穿過杯觥交錯的人影，定定朝她走去。
她正和一名珠光寶氣的老婦說話。那麼久不見，依舊一副明晰光潔的模樣，眼角一抹紅豔幾乎勾走他的魂——他又浮現一次驚動，彷彿十七歲那年，第一次看見她唇間鮮亮的顏色，全然興起想用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切，留住那一幕心動……
然而，他終究沒能完成。
年輕的時候，總是到後來才發覺顏色上得太淡，一回頭竟也千山萬水了。
「欸，好久不見。」他說。
「啊，怎麼會——你也在這裡？」她淺淺一笑，聽不出情緒的變化：「最近過得如何？」
最近……他的胸口還是一陣疼痛，最近，他們都快樂嗎？
他突然想起許久以前，大抵是學校放寒假的時候，他們相約在城市最南端的一座國小前見面。他遠遠看見她一件黑色Ｖ字領毛衣、長裙，修長的雙腿在裙下安靜交疊，白色的球鞋是那其上一點閃亮。陽光灑落，她的肩頸彷彿鍍了一層金，是完全不可觸碰的那種莊嚴。
他走到她面前，約莫是對於突如其來的光線不太適應，她瞇起眼來對他說，原本是打算進去學校看一看的呢，誰知道今天是禮拜日……言下之意，他來得遲了。
（他真的來遲了嗎？）
那時候，他的臂膀還算粗壯，一顆心怦怦跳——那時候，這島上騎機車還不需要戴安全帽哩。無論如何，年歲經過多遠、日子如何斑駁，他依然記得那一天的那一刻裡，她是第一個令他自卑的女孩——她美貌、高挑、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整個世界都置身在她腳下。
而他只是一名沉默的觀眾。
那天，他們去看了一部愛情文藝片，湯姆克魯斯主演的《征服情海》。電影散場時，他站在女廁外頭等她，不意瞥見她正對著鏡子抬手，黑色的毛衣底下露出黑色的內衣肩帶......
他湧起一股莫名的激動（湧起一陣羞赧不安的慚愧）。
「欸，真的是好久不見！」她說：「這幾年都在做什麼？」
他望著她，突然有種日久年深、在密室裡展閱一封發黃信件，繼而想起生命中那些許許多多錯失的驚動：第一個女友留著長髮，和她接吻的時候總覺得下一秒就會被甩；第二個女孩皮膚很白，走起路來卻像國王企鵝一跩一跩；第三個女友家裡賣海苔，臉色始終很菜......第四個女孩一開口總是「我爸爸說......」，第五個女孩笑起來「ㄏㄡㄏㄡㄏㄡ」，第六個女孩……
似乎在他身上，生命總挾帶著滑稽出場，原本打算盡力扮演好一名紳士，可是「嘩」一聲跌了跤——太絕對了！太殘忍了！小生和小丑，公子與公豬，一字之差居然天南地北！
如果說，這輩子，那些驚心動魄的場景能夠重新來過，他會做出什麼不同於以往的決定呢？
他記起來，他們騎車繞過整個城市時，在她家門口，沒來由的，她突然對他說：「我要我們在一起。」
他一顆心又是一陣怦怦跳，彷彿莫名奇妙對中一張統一發票，起初以為看走了眼，再仔細一瞧，她的表情、她肅穆的眼，他想，這輩子他都不會忘記的一幕......
而現在，他抬起頭來看著她。在通過她之後的那一面落地鏡裡，他們蒼白的面容、侷僂的背影正在其中微微搖晃，再也不是她在女廁裡的明亮、他偷窺的想望......
他想，他們真的老了，再也無由在一起了。
（他們真的老了？）
（他們，真的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