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0-09 10:48:01耀小張
【輕小說】當我們同在一起（中）
——原載一九九九年六月廿五～廿八日《臺灣時報》＜臺時副刊＞
之二．隨妳怎麼叫
事實上，貴夫人原本不姓貴。
自從十六歲那年，她成為這個島上首富貴先生的黑市情婦後，從此人們提起她，莫不露出「喔——那個『貴』夫人啊」的嘲弄神情，不明究裡的人還以為那是尊稱哪個達官顯要的老婆，抑或對名流圈某女人一種既羨慕又酸楚的揶揄？
於是，「貴」夫人之所以成為「貴夫人」的名號便不脛而走。
也就是貴夫人十八歲生日當天，傳出貴先生以六十歲之齡，暴斃於貴夫人床頭的驚人消息！根據法醫指出，貴先生全身完好無傷，純粹是興奮過度所引起的突發性心臟衰竭。
至於「興奮」何來，新聞報導上只有寥寥數語，所以街頭巷尾皆盛傳著貴夫人「那個」功夫了得，一個勁兒把貴先生給「安樂」死了——所以從十八歲那年起，貴夫人便開始學著守寡。
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成天待在空蕩蕩的大宅院裡？二十世紀末的台北街頭才不流行「貞節」這個名詞哩。然而貴先生遺囑裡早已言明：不另結新歡、不另嫁作他人，陽明山的別墅以及名下所有財產就全數歸貴夫人所有！但只要稍有違逆上述條件，即刻捐給台北市政府，供作未來搭建大眾直昇機運輸系統之用！
因此，貴夫人在三十歲之前擁有許多結拜的「乾哥哥」，三十歲之後更收了許多「乾弟弟」，其中小羅與小江是最常出入貴夫人豪宅的兩個人。
他們的長相和打扮極為相像，清一色的白皙皮膚，鼻樑上架著一支金框眼鏡，不同的是，小羅略顯清瘦一些，小江則略高於小羅。雖然知道彼此存在，總有那麼一點「王不見王」的意味——儘管表面上顯得毫不在乎，私底下的暗盤角力卻波濤洶湧。
「小羅喔——」「小江喔——」貴夫人每每拉高尾音，人前人後這般親暱叫喚，尤其床笫間的耳鬢廝磨，格外迷魅。
然而歲月終究戰勝一切，年紀越大，貴夫人越發糊塗起來。
某個禮拜三夜底，照例是小羅陪伴的日子，貴夫人卻撥了電話給小江。那時候，小江正同他的女人在家裡吃飯，掛上電話之後，隨即囫圇吞棗：「我得走了，貴夫人要我過去！」
「可是，今天不是小羅的日子嗎？」
「小羅那傢伙，他媽病了，」小江撇撇嘴，看見女人默不作聲，在她耳際吹氣：「乖，這是我表現的機會。」
「嗯，」女人懂事地點點頭，囑咐著：「那，要記得早點回來喔！」
「我知道。」臨出門前，女人在小江的上衣口袋塞了一把帳單。
這天晚上，貴夫人穿著一襲上等蠶絲睡衣，小江露出兩枚酒窩深情款款：「哇，看看妳，真美！」順手把帳單丟進鞋櫃上方的木雕盒子——那是貴夫人為小羅和小江準備的「心願盒」，只要他們寫下任何想望便會一一實現——當然，不包括與其他女人有關的字眼。
「剛剛之前在做什麼啊？」貴夫人問。
「想妳囉！我的小美人，我一個人在家看電視無聊極了，突然想到妳，正想說要打電話給妳，沒想到妳——妳看看，我們兩個可說心靈相通！」像個懷有美國夢的理想青年，小江面露爽朗的笑容。
貴夫人沒好氣地瞥他一眼：「你啊，就一隻嘴巴會哄人，說謊不眨眼！」
「哎啊，我的小寶貝！」小江迅速往貴夫人紅豔豔的雙唇啄去，不讓她有任何推辭的機會，兩個人臥倒在寢室裡的那張黃水晶床上。
「等一下、等一下，」貴夫人想起什麼的，跳起來：「我去播那首『當我們同在一起』！」
「喔，好啊，」小江依舊面帶笑容：「等妳喲。」
這是貴夫人和男人調情前一慣的習癖。她不只一次告訴小江，之所以選擇「當我們同在一起」這首歌作為背景音樂，一方面是因為旋律輕鬆，另方面是因為她深深認為，人與人之所以能夠相遇，都是生命中美好的緣份使然——即使許多時候，心與心的距離彷彿隔了一個太平洋。
「當—喔—們——同在一起——喔—在一起——在一起……」夾雜著床頭音響裡不斷播出的歌聲，以及伴隨著這首歌曲隨之而來的節奏——細微的像要拔掉彈簧床鉚釘的氣力，房間地板輕輕地輕輕地震顫起來，咿啊、咿啊——貴夫人終究忍不住呢喃：「小…小…小……」
「『小羅』！」
面對突如其來的錯誤叫喚，小江有瞬間幾乎忘記下一個動作，直挺挺地、兀自呆愣在那兒……
貴夫人睜大了眼，立刻回過神來：「對，對不起……小江……」
小江馬上接口：「不要緊，我的小寶貝！」他輕輕地在貴夫人緋紅的臉頰上一吻，眼珠子一溜一溜閃過一抹微光：「這樣吧，」他興奮地說：「從今以後，我的名字就改叫『江羅』，小江、小羅隨妳怎麼叫！」
「小江，你…...」貴夫人感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沒辦法，誰叫我那麼愛妳呢？」
第二天早上，小江果真去戶政事務所把名字改了。這事在「草莓俱樂部」很快傳開來，有人羨慕貴夫人命好，什麼名狗啊、愛情吶、財產什麼的......全天下最好、最銷魂的一切全都給她佔盡了。也有人覺得不恥——如果小江改名叫「江羅公」，那貴夫人豈不是可以隨意叫他小江、小羅，甚至是——「老公」嗎？
當然，事情也傳到了小羅耳裡，他完全沒有料到，僅僅是一場偶然的缺席，情勢便逆轉得如此不可挽回！他在任何人都不知情的情況下，也去了戶政事務所，決心向小江宣戰！
「喔，我的小珍珠！」這一天，小羅一進門，便拉起貴夫人的手往自己的胸膛擱：「妳知道嗎？我整整一個禮拜，心裡有多麼想念妳！」
貴夫人相當冷淡，如果不是小江到南部出差，她幾乎記不得小羅的長相了。
「我只是害怕一個人。」她幽幽地丟下一句：「我只是害怕lonely night。」
「喲，我這不就來了嗎？」小羅極力露出討好的笑容，像要證明什麼的，迫不急待把貴夫人抱到那張水晶床上。
「不要這樣！」貴夫人把小羅推開。
「今天不要，」她說：「我們今天什麼事都別做好不好？」
「咦？」小羅一陣錯愕：「那，那我們要做什麼才好呢？」
頃刻間，他們突然陷入一種默劇式的角力拉扯。
貴夫人回憶起自懂事以來，和男人相處時，很少靜下來好好端視對方的臉、聆聽對方說話的聲音……「我只是害怕一個人。」她又看了看眼前不知所措的小羅，突然發覺整個世界其實只有她一個人，只有她和她自己相對，她簡直大叫！
「當—喔﹏們同在一起—啊﹏﹏在一起—啊﹏﹏﹏在一起……」
音樂又開始響起了。
不就是「抱我」、「給我安慰」這類簡單到不行的要求嗎？
純粹的肉體關係雖然不見得輕鬆，但起碼——「當我們同在一起起快樂無比——喔……啊啊……嘻嘻……哈哈……」——載沉載浮的氣息像幽浮，速度的力量斷斷續續快要星際迷航（軌道偏離！軌道偏離！），小行星與小行星的公轉自轉，高熱的溫度正要沸騰！他臉上的肌肉線條、她起伏的肩胛骨，速度再快一些，太空船即將爆炸！
「『小江』！」迸射的光點最終落在貴夫人呼喊的喉嚨，比尖刀還要銳利。
小羅瞇起雙眼，微笑著從身後環抱住貴夫人，過了好一會，貴夫人才意識到自己又叫錯名字了。
「對不起……」貴夫人說，迅速被小羅抵住雙唇。
「我有樣東西給你看！」小羅很快地從他的西裝外套掏出新的身分證，貴夫人戴起老花眼鏡，姓名欄上赫然出現「羅江」兩個字。
「從今以後，」小羅清了清喉嚨：「從今以後，我的名字就叫『羅江』，小羅、小江隨妳怎麼叫！」
「其實，名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這輩子能否和妳長長久久——」小羅的表情看來像告解。
貴夫人聽了眼泛淚光，心底湧上無限的感動。她對小羅（或小江），柔情千萬地說：
「你的心願盒裡好久沒有心願了。」
之二．隨妳怎麼叫
事實上，貴夫人原本不姓貴。
自從十六歲那年，她成為這個島上首富貴先生的黑市情婦後，從此人們提起她，莫不露出「喔——那個『貴』夫人啊」的嘲弄神情，不明究裡的人還以為那是尊稱哪個達官顯要的老婆，抑或對名流圈某女人一種既羨慕又酸楚的揶揄？
於是，「貴」夫人之所以成為「貴夫人」的名號便不脛而走。
也就是貴夫人十八歲生日當天，傳出貴先生以六十歲之齡，暴斃於貴夫人床頭的驚人消息！根據法醫指出，貴先生全身完好無傷，純粹是興奮過度所引起的突發性心臟衰竭。
至於「興奮」何來，新聞報導上只有寥寥數語，所以街頭巷尾皆盛傳著貴夫人「那個」功夫了得，一個勁兒把貴先生給「安樂」死了——所以從十八歲那年起，貴夫人便開始學著守寡。
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成天待在空蕩蕩的大宅院裡？二十世紀末的台北街頭才不流行「貞節」這個名詞哩。然而貴先生遺囑裡早已言明：不另結新歡、不另嫁作他人，陽明山的別墅以及名下所有財產就全數歸貴夫人所有！但只要稍有違逆上述條件，即刻捐給台北市政府，供作未來搭建大眾直昇機運輸系統之用！
因此，貴夫人在三十歲之前擁有許多結拜的「乾哥哥」，三十歲之後更收了許多「乾弟弟」，其中小羅與小江是最常出入貴夫人豪宅的兩個人。
他們的長相和打扮極為相像，清一色的白皙皮膚，鼻樑上架著一支金框眼鏡，不同的是，小羅略顯清瘦一些，小江則略高於小羅。雖然知道彼此存在，總有那麼一點「王不見王」的意味——儘管表面上顯得毫不在乎，私底下的暗盤角力卻波濤洶湧。
「小羅喔——」「小江喔——」貴夫人每每拉高尾音，人前人後這般親暱叫喚，尤其床笫間的耳鬢廝磨，格外迷魅。
然而歲月終究戰勝一切，年紀越大，貴夫人越發糊塗起來。
某個禮拜三夜底，照例是小羅陪伴的日子，貴夫人卻撥了電話給小江。那時候，小江正同他的女人在家裡吃飯，掛上電話之後，隨即囫圇吞棗：「我得走了，貴夫人要我過去！」
「可是，今天不是小羅的日子嗎？」
「小羅那傢伙，他媽病了，」小江撇撇嘴，看見女人默不作聲，在她耳際吹氣：「乖，這是我表現的機會。」
「嗯，」女人懂事地點點頭，囑咐著：「那，要記得早點回來喔！」
「我知道。」臨出門前，女人在小江的上衣口袋塞了一把帳單。
這天晚上，貴夫人穿著一襲上等蠶絲睡衣，小江露出兩枚酒窩深情款款：「哇，看看妳，真美！」順手把帳單丟進鞋櫃上方的木雕盒子——那是貴夫人為小羅和小江準備的「心願盒」，只要他們寫下任何想望便會一一實現——當然，不包括與其他女人有關的字眼。
「剛剛之前在做什麼啊？」貴夫人問。
「想妳囉！我的小美人，我一個人在家看電視無聊極了，突然想到妳，正想說要打電話給妳，沒想到妳——妳看看，我們兩個可說心靈相通！」像個懷有美國夢的理想青年，小江面露爽朗的笑容。
貴夫人沒好氣地瞥他一眼：「你啊，就一隻嘴巴會哄人，說謊不眨眼！」
「哎啊，我的小寶貝！」小江迅速往貴夫人紅豔豔的雙唇啄去，不讓她有任何推辭的機會，兩個人臥倒在寢室裡的那張黃水晶床上。
「等一下、等一下，」貴夫人想起什麼的，跳起來：「我去播那首『當我們同在一起』！」
「喔，好啊，」小江依舊面帶笑容：「等妳喲。」
這是貴夫人和男人調情前一慣的習癖。她不只一次告訴小江，之所以選擇「當我們同在一起」這首歌作為背景音樂，一方面是因為旋律輕鬆，另方面是因為她深深認為，人與人之所以能夠相遇，都是生命中美好的緣份使然——即使許多時候，心與心的距離彷彿隔了一個太平洋。
「當—喔—們——同在一起——喔—在一起——在一起……」夾雜著床頭音響裡不斷播出的歌聲，以及伴隨著這首歌曲隨之而來的節奏——細微的像要拔掉彈簧床鉚釘的氣力，房間地板輕輕地輕輕地震顫起來，咿啊、咿啊——貴夫人終究忍不住呢喃：「小…小…小……」
「『小羅』！」
面對突如其來的錯誤叫喚，小江有瞬間幾乎忘記下一個動作，直挺挺地、兀自呆愣在那兒……
貴夫人睜大了眼，立刻回過神來：「對，對不起……小江……」
小江馬上接口：「不要緊，我的小寶貝！」他輕輕地在貴夫人緋紅的臉頰上一吻，眼珠子一溜一溜閃過一抹微光：「這樣吧，」他興奮地說：「從今以後，我的名字就改叫『江羅』，小江、小羅隨妳怎麼叫！」
「小江，你…...」貴夫人感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沒辦法，誰叫我那麼愛妳呢？」
第二天早上，小江果真去戶政事務所把名字改了。這事在「草莓俱樂部」很快傳開來，有人羨慕貴夫人命好，什麼名狗啊、愛情吶、財產什麼的......全天下最好、最銷魂的一切全都給她佔盡了。也有人覺得不恥——如果小江改名叫「江羅公」，那貴夫人豈不是可以隨意叫他小江、小羅，甚至是——「老公」嗎？
當然，事情也傳到了小羅耳裡，他完全沒有料到，僅僅是一場偶然的缺席，情勢便逆轉得如此不可挽回！他在任何人都不知情的情況下，也去了戶政事務所，決心向小江宣戰！
「喔，我的小珍珠！」這一天，小羅一進門，便拉起貴夫人的手往自己的胸膛擱：「妳知道嗎？我整整一個禮拜，心裡有多麼想念妳！」
貴夫人相當冷淡，如果不是小江到南部出差，她幾乎記不得小羅的長相了。
「我只是害怕一個人。」她幽幽地丟下一句：「我只是害怕lonely night。」
「喲，我這不就來了嗎？」小羅極力露出討好的笑容，像要證明什麼的，迫不急待把貴夫人抱到那張水晶床上。
「不要這樣！」貴夫人把小羅推開。
「今天不要，」她說：「我們今天什麼事都別做好不好？」
「咦？」小羅一陣錯愕：「那，那我們要做什麼才好呢？」
頃刻間，他們突然陷入一種默劇式的角力拉扯。
貴夫人回憶起自懂事以來，和男人相處時，很少靜下來好好端視對方的臉、聆聽對方說話的聲音……「我只是害怕一個人。」她又看了看眼前不知所措的小羅，突然發覺整個世界其實只有她一個人，只有她和她自己相對，她簡直大叫！
「當—喔﹏們同在一起—啊﹏﹏在一起—啊﹏﹏﹏在一起……」
音樂又開始響起了。
不就是「抱我」、「給我安慰」這類簡單到不行的要求嗎？
純粹的肉體關係雖然不見得輕鬆，但起碼——「當我們同在一起起快樂無比——喔……啊啊……嘻嘻……哈哈……」——載沉載浮的氣息像幽浮，速度的力量斷斷續續快要星際迷航（軌道偏離！軌道偏離！），小行星與小行星的公轉自轉，高熱的溫度正要沸騰！他臉上的肌肉線條、她起伏的肩胛骨，速度再快一些，太空船即將爆炸！
「『小江』！」迸射的光點最終落在貴夫人呼喊的喉嚨，比尖刀還要銳利。
小羅瞇起雙眼，微笑著從身後環抱住貴夫人，過了好一會，貴夫人才意識到自己又叫錯名字了。
「對不起……」貴夫人說，迅速被小羅抵住雙唇。
「我有樣東西給你看！」小羅很快地從他的西裝外套掏出新的身分證，貴夫人戴起老花眼鏡，姓名欄上赫然出現「羅江」兩個字。
「從今以後，」小羅清了清喉嚨：「從今以後，我的名字就叫『羅江』，小羅、小江隨妳怎麼叫！」
「其實，名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這輩子能否和妳長長久久——」小羅的表情看來像告解。
貴夫人聽了眼泛淚光，心底湧上無限的感動。她對小羅（或小江），柔情千萬地說：
「你的心願盒裡好久沒有心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