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0-01 09:55:19耀小張
【想我那些親愛的貓咪們】貓生（下）
——本文獲二○○四年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散文佳作
一天，我弟弟突然問我，那隻暹羅貓呢？還有那隻俄羅斯藍貓呢？
我同樣納罕著，拚命回想牠們後來的去向？然而鏡頭的視窗卻始終固定在我父親抱著暹羅貓衝向獸醫院的最後場景，一路上牠睜大了眼睛，失控的排洩物潑灑了我父親滿身衣褲。在汽車無情的撞擊下，牠的後腳有些歪斜，部分肚子也塌扁了。最後醫生絕望地搖搖頭，我父親不發一語回到家中，一個人面對窗外倒水喝，我看見他逆光的臂膀輕輕聳動著。
「然後呢？」我弟弟問。
什麼然後？
「就是貓死了，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是啊，死亡無所不在，我們卻極力避諱死、不談死，甚至不願、不敢、無法經手死——一提起那隻俄羅斯藍貓，根據我娘的說法，牠臨死前為自己找好一個隱蔽的場所，我父親在臥室的衣櫥底下發現牠時，牠已經全身僵硬。
後來我們放學回家，這隻貓已經從這個家消失了，直到許多年後的此刻，我弟弟和我才像突然被撬開的時光膠囊，再度想起牠，以及我娘口中叨叨念念的「那個狐貍精」。
「那天你爸爸拎著牠的屍體去獸醫院，回家時喝醉了，醉得那麼厲害！」我娘說：
「誰知道他心裡是不是在想——」
「媽！」
我打斷她，總覺得其中的細節好像有哪裡弄錯了？好像夫妻之間最後怎麼只能夠剩下恨意而沒有愛？
我坐在木質地板上，玄關的風鈴吹響夏夜的清脆，幾隻小蟲朝天花板的燈罩撞著，顯出光痕的斑駁與老舊。整座房子恍恍惚惚地，似乎也跟著閃爍不定的光度往下沉，沉到底了，連同我母親依偎在佛桌底下的身影也逐漸傾斜起來，幾隻貓的後頸、腹肚同樣模糊凌擾……
「如果我還年輕……」
「這麼多年的夫妻啊……」
「如果……」
客廳裡，一對蕾絲窗帘微微翻動，窸窸窣窣不知道是生靈抑或輕風的躡足，佛桌上的線香已經燒盡了。一種乾燥的檀香貼附在眼耳口鼻，一坐進沙發可以感覺到全身陷入柔軟的、沙沙觸感的深淵，手裡一捻就是一大把的貓毛。
三隻貓或蜷曲或蹲坐幾乎都睡著了，甬道也傳來低沉的呼息。
究竟在等待什麼呢？連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隱隱約約的念頭浮動著——如果此刻遇見父親夜歸，我要對他說些什麼？他會喝酒嗎？會大吼大叫嗎？會流淚嗎？我母親會不會突然衝出來？
那個埋藏在我們心底的下意識會不會又再次成為傷人的刀劍？正是一次不忠的出軌，註定我父親就永遠沒有資格愛這個家、重拾破鏡？使得他的信用完全破產？
凝凍。
美珠阿姨已經好久不來家裡了。潮霉的牆漆透出歲月的蒼老，在被拉長的時序裡，我母親逐漸成為這個房子的闇影，稀薄而寡言，只有在面對貓的時候才自言自語地笑開。彷彿正在棄守的一座城堡，我娘遁入一個我們不得而知的世界，而我父親卻成為毅然決然的斷線風箏。
我推開門，依稀的光照中有裸裎的腳踝，腳踝外的棉被垂掛地面，覆蓋人體的薄荷味突然復活過來，撲襲，我悄悄側過身，站在床沿分辨出我母親曲膝弓身的蜷縮模樣，手裡緊緊抓著一串佛珠，一本佛經被擺放在一旁。
我坐下來，竹席發出沉重的嘆息，連帶我母親沉重搖盪了一下。
那樣不知坐了多久，我開始撫摸起我母親有些粗糙的小腿、膝蓋，大腿顯得極為皙白的，一條短褲寬鬆平滑，我往上撩、再往上撩——說也奇怪，我母親就像童話裡被下咒的公主，毫無動靜地任由我從身後緊緊抱住她，在那個溫暖的瞬刻裡，那麼揪心的以為世界就要毀壞了，而我母親仍舊掙扎地想抓住些什麼——傷害在她身上留下痕跡了嗎？我父親呢？我弟弟呢？
然而更大的恐怖正在進行著，我發覺我母親的手腳不斷不斷萎縮，像指間漏逝的流水完全掌握不住的，她的身軀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甚至成為連手心都掌握不住的輕盈。
這時候，貓從四面八方潮湧過來了，虎視耽耽地盯著我母親的四肢，伸出尖銳的爪子，嗚嗚低吼。我試圖坐起身來，一股碩大的力量像巨大的束縛，把我牢牢壓制，聲音悶悶地噎在喉嚨——
喵嗚！喵！
一隻白貓的面目先是模模糊糊地，然後放大，清晰，額頭在我下巴磨蹭著。我母親的臉同樣出現在我的視線上方，她一手拿著打火機，一手拿著線香說：「啊你怎麼躺在這裡？快起來拜拜！」
「芝麻剛剛生小貓了哩！」她甩甩剛點燃的線香，嗆鼻。
彷彿昏昧的畫面上有哭泣的人影、有激動的語言，但那不過是虛矯的情節，是逸出現實以外的理想。而現在，發生在這一刻的毫無預警裡，在這個逐漸崩垮的家裡——一個新的生命的開始，誰會相信這會不會是一次巧合的濫情預示？會不會是我娘過度傷心的胡思亂想？
懸掛在紗窗上的風鈴搖響起來，早晨的陽光在我母親頸後跳起舞來，薄薄的一層絨毛發出柔美的金黃足跡。我起身，打算走過去看看芝麻，被我母親猛然拉住了：「不能靠得太近，母貓為了保護小貓，會把小貓吃掉！」
我們遠遠望著芝麻輕柔地舔舐小貓，挺出的肚子上有呼嚕呼嚕吃奶的低喃，我娘自言自語鼓勵著：「多吃點喔，快快長大就不會被欺負了！」
時光似乎又回到那個遙遠的從前，我父親撮著嘴哄小貓喝牛奶、帶貓去獸醫院打預防針、洗澡美容，買滴劑塗在貓的頸部防止跳蚤、比較各種口味的貓罐頭、逗貓棒以及超級豪華貓沙盆、特殊成分的貓乾糧、貓零食……這樣一點一滴的呵護體系，最後全部內化成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成為我娘、我弟弟、我之於貓的認識和喜愛，甚至標示了每一段生命歷程的聯想。
但這一夜，我父親始終沒有回家。
「聽說，貓看不見自己？」我娘突然這麼問。
嗯。我點點頭，沒告訴她，其實這是我父親的一貫說法。
「貓是不是綁不住？」我娘又問。
不知怎麼的，眼前的她有些哀淒的意味，模糊的色調裡，她側過頭來直直凝望著我，眼底有閃動的光澤——短髮，細眉，細眼，細唇，法令紋——我有點驚悚地意識到，那不正是另外一個世界裡，同樣奢求著被愛的我的形象嗎？
我低聲呼喚，母親……父精母血，生我以身；父精母血，育我以心……然而我有多麼害怕成為您，您們。
母親……我不知所措地搓揉掌心，極其憂慮地：如何才能夠維持一個普世想像的家的面貌？屬於幸福的內涵？
如何才能夠成為您永遠永遠的依靠？
「貓真的那麼需要自由嗎？」我娘流下淚來了。
我緊緊摟住她的臂膀，母子兩人并肩蹲在地上，注視著貓亂跑亂跳，活著；躲躲藏藏，活著；磨爪子乞食睡覺打呵欠喝水扒貓沙，活著。
然後，我站起身來，淡淡地說：
「改天，改天該帶所有的貓去戶外走走了。」
一天，我弟弟突然問我，那隻暹羅貓呢？還有那隻俄羅斯藍貓呢？
我同樣納罕著，拚命回想牠們後來的去向？然而鏡頭的視窗卻始終固定在我父親抱著暹羅貓衝向獸醫院的最後場景，一路上牠睜大了眼睛，失控的排洩物潑灑了我父親滿身衣褲。在汽車無情的撞擊下，牠的後腳有些歪斜，部分肚子也塌扁了。最後醫生絕望地搖搖頭，我父親不發一語回到家中，一個人面對窗外倒水喝，我看見他逆光的臂膀輕輕聳動著。
「然後呢？」我弟弟問。
什麼然後？
「就是貓死了，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是啊，死亡無所不在，我們卻極力避諱死、不談死，甚至不願、不敢、無法經手死——一提起那隻俄羅斯藍貓，根據我娘的說法，牠臨死前為自己找好一個隱蔽的場所，我父親在臥室的衣櫥底下發現牠時，牠已經全身僵硬。
後來我們放學回家，這隻貓已經從這個家消失了，直到許多年後的此刻，我弟弟和我才像突然被撬開的時光膠囊，再度想起牠，以及我娘口中叨叨念念的「那個狐貍精」。
「那天你爸爸拎著牠的屍體去獸醫院，回家時喝醉了，醉得那麼厲害！」我娘說：
「誰知道他心裡是不是在想——」
「媽！」
我打斷她，總覺得其中的細節好像有哪裡弄錯了？好像夫妻之間最後怎麼只能夠剩下恨意而沒有愛？
我坐在木質地板上，玄關的風鈴吹響夏夜的清脆，幾隻小蟲朝天花板的燈罩撞著，顯出光痕的斑駁與老舊。整座房子恍恍惚惚地，似乎也跟著閃爍不定的光度往下沉，沉到底了，連同我母親依偎在佛桌底下的身影也逐漸傾斜起來，幾隻貓的後頸、腹肚同樣模糊凌擾……
「如果我還年輕……」
「這麼多年的夫妻啊……」
「如果……」
客廳裡，一對蕾絲窗帘微微翻動，窸窸窣窣不知道是生靈抑或輕風的躡足，佛桌上的線香已經燒盡了。一種乾燥的檀香貼附在眼耳口鼻，一坐進沙發可以感覺到全身陷入柔軟的、沙沙觸感的深淵，手裡一捻就是一大把的貓毛。
三隻貓或蜷曲或蹲坐幾乎都睡著了，甬道也傳來低沉的呼息。
究竟在等待什麼呢？連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隱隱約約的念頭浮動著——如果此刻遇見父親夜歸，我要對他說些什麼？他會喝酒嗎？會大吼大叫嗎？會流淚嗎？我母親會不會突然衝出來？
那個埋藏在我們心底的下意識會不會又再次成為傷人的刀劍？正是一次不忠的出軌，註定我父親就永遠沒有資格愛這個家、重拾破鏡？使得他的信用完全破產？
凝凍。
美珠阿姨已經好久不來家裡了。潮霉的牆漆透出歲月的蒼老，在被拉長的時序裡，我母親逐漸成為這個房子的闇影，稀薄而寡言，只有在面對貓的時候才自言自語地笑開。彷彿正在棄守的一座城堡，我娘遁入一個我們不得而知的世界，而我父親卻成為毅然決然的斷線風箏。
我推開門，依稀的光照中有裸裎的腳踝，腳踝外的棉被垂掛地面，覆蓋人體的薄荷味突然復活過來，撲襲，我悄悄側過身，站在床沿分辨出我母親曲膝弓身的蜷縮模樣，手裡緊緊抓著一串佛珠，一本佛經被擺放在一旁。
我坐下來，竹席發出沉重的嘆息，連帶我母親沉重搖盪了一下。
那樣不知坐了多久，我開始撫摸起我母親有些粗糙的小腿、膝蓋，大腿顯得極為皙白的，一條短褲寬鬆平滑，我往上撩、再往上撩——說也奇怪，我母親就像童話裡被下咒的公主，毫無動靜地任由我從身後緊緊抱住她，在那個溫暖的瞬刻裡，那麼揪心的以為世界就要毀壞了，而我母親仍舊掙扎地想抓住些什麼——傷害在她身上留下痕跡了嗎？我父親呢？我弟弟呢？
然而更大的恐怖正在進行著，我發覺我母親的手腳不斷不斷萎縮，像指間漏逝的流水完全掌握不住的，她的身軀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甚至成為連手心都掌握不住的輕盈。
這時候，貓從四面八方潮湧過來了，虎視耽耽地盯著我母親的四肢，伸出尖銳的爪子，嗚嗚低吼。我試圖坐起身來，一股碩大的力量像巨大的束縛，把我牢牢壓制，聲音悶悶地噎在喉嚨——
喵嗚！喵！
一隻白貓的面目先是模模糊糊地，然後放大，清晰，額頭在我下巴磨蹭著。我母親的臉同樣出現在我的視線上方，她一手拿著打火機，一手拿著線香說：「啊你怎麼躺在這裡？快起來拜拜！」
「芝麻剛剛生小貓了哩！」她甩甩剛點燃的線香，嗆鼻。
彷彿昏昧的畫面上有哭泣的人影、有激動的語言，但那不過是虛矯的情節，是逸出現實以外的理想。而現在，發生在這一刻的毫無預警裡，在這個逐漸崩垮的家裡——一個新的生命的開始，誰會相信這會不會是一次巧合的濫情預示？會不會是我娘過度傷心的胡思亂想？
懸掛在紗窗上的風鈴搖響起來，早晨的陽光在我母親頸後跳起舞來，薄薄的一層絨毛發出柔美的金黃足跡。我起身，打算走過去看看芝麻，被我母親猛然拉住了：「不能靠得太近，母貓為了保護小貓，會把小貓吃掉！」
我們遠遠望著芝麻輕柔地舔舐小貓，挺出的肚子上有呼嚕呼嚕吃奶的低喃，我娘自言自語鼓勵著：「多吃點喔，快快長大就不會被欺負了！」
時光似乎又回到那個遙遠的從前，我父親撮著嘴哄小貓喝牛奶、帶貓去獸醫院打預防針、洗澡美容，買滴劑塗在貓的頸部防止跳蚤、比較各種口味的貓罐頭、逗貓棒以及超級豪華貓沙盆、特殊成分的貓乾糧、貓零食……這樣一點一滴的呵護體系，最後全部內化成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成為我娘、我弟弟、我之於貓的認識和喜愛，甚至標示了每一段生命歷程的聯想。
但這一夜，我父親始終沒有回家。
「聽說，貓看不見自己？」我娘突然這麼問。
嗯。我點點頭，沒告訴她，其實這是我父親的一貫說法。
「貓是不是綁不住？」我娘又問。
不知怎麼的，眼前的她有些哀淒的意味，模糊的色調裡，她側過頭來直直凝望著我，眼底有閃動的光澤——短髮，細眉，細眼，細唇，法令紋——我有點驚悚地意識到，那不正是另外一個世界裡，同樣奢求著被愛的我的形象嗎？
我低聲呼喚，母親……父精母血，生我以身；父精母血，育我以心……然而我有多麼害怕成為您，您們。
母親……我不知所措地搓揉掌心，極其憂慮地：如何才能夠維持一個普世想像的家的面貌？屬於幸福的內涵？
如何才能夠成為您永遠永遠的依靠？
「貓真的那麼需要自由嗎？」我娘流下淚來了。
我緊緊摟住她的臂膀，母子兩人并肩蹲在地上，注視著貓亂跑亂跳，活著；躲躲藏藏，活著；磨爪子乞食睡覺打呵欠喝水扒貓沙，活著。
然後，我站起身來，淡淡地說：
「改天，改天該帶所有的貓去戶外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