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9-26 01:12:13耀小張

【吊車尾散文】那些奔跑時不斷墜落的(上)

——本文獲二○○四年台南市府城文學獎散文佳作







這一刻,嗡嗡嗡的冷氣在角落裡規律運轉著。


這一刻,貓咪低喃地撒嬌踩過床頭櫃的書本。


這一刻,陽光逐漸暗下去了,黑澹湧上我們黑色的眼珠。


陰闇的房間裡,天花板剝落的牆漆微微捲曲,一大塊的水泥顏色彷彿壁上破了一個洞,洞口垂掛一隻蜘蛛,手長腳長忙碌地來回舞動,試圖填補灰淡的缺漏。


沿著牆與牆的接縫往下看,形形色色的光碟盒子幾乎溢出CD架的,形成隨時可能傾頹的歪斜!再靠近一點,一張老舊的書桌桌面擺了一部筆記型電腦、鬧鐘、筆筒、書——書背寫著「托福滿分有撇步!」、「老莊思想的現代性」、「愛就是那麼容易」——一隻黑貓伏在書本頂端,眼睛發亮地朝我們牢牢盯看。


幾條亮片腰帶散落在床腳半敞的衣櫃底,另外是一件荷葉滾邊背心、充滿南洋風的橘金沙籠以及刺繡絲巾,還有兩條丁字褲、芳香劑、內衣,它們全挨擠地塞進侷促的空間,稍一用力,似乎就能夠如魔術師那樣,從袖口拉出成串成串、華麗而惱人的牽牽絆絆!


「在想什麼呢?」暖熱的氣息在耳邊浮動,動物性的咻咻嗅聞讓人耳朵發癢。


「你……」雙手從身後緊緊擁抱過來,聲音突然停住。


呼氣。


「你……」


天就要黑了。


我在心底這麼盤想著,露出棉被以外的手臂感到一陣冰涼。


燈檯前爬滿植物的莖莖葉葉,張牙舞爪的姿態很具生靈的意味。我撿起一片掉落的葉子,發覺掌心盈滿薄荷的清爽,透過依稀的光照,彷彿可以看見它們窸窸窣窣的闇影,嫩青的芽根一抖一抖,絨毛輕輕刮刺著掌肉。


「好幾天沒澆水了,」她說:「葉子好像枯掉不少?」


我不知是否該回過頭去的——光裸的背脊湧起一陣寒意,寒意滑過我的肩頸、大腿、腳踝——鏡子裡毫不掩飾透露出黑密的雄性,我大吃一驚,啪地閤上鏡面,薄荷的辛涼一口氣竄進胸口,緊緊包覆著身體,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窗外是炎熱的夏季,夏季被阻隔在封閉的房間之外,嗡嗡嗡嗡的空調吹拂著滿室乾燥,指甲抓搔皮膚時發出沙沙律動的聲響。靜謐。靜謐是房間裡小小的空氣流動,仔細聆聽,滴滴滴滴,滴滴滴,滴,似乎是水聲還是手錶的鬧鈴,有一瞬間,讓人誤以為我們正身處於透明乾淨的太空艙,倒數計時。


「待會要吃點什麼嗎?」她趴俯在床鋪上,裸裎的肩膀透出淡淡的光,白皙的腳趾幾近透明的,像果凍那樣一搖一晃。


我試著打開窗,突然迎面而來的熱氣翻騰撲襲,各式各樣的味道放大起來:醬爆的油煙滋滋驟響、巷口的蔥油餅有絲絲甜膩、義大利麵、冰淇淋、酒——隔著一整條街的距離,所有的聲音與氣味一股腦傾軋進來!


南方的城市生活。


生活何其困難?我們行走,我們說話,我們思索,我們在生活中試圖找尋其他的可能,冀望不再為那些小奸小惡所苦,不再輕易對生命嘆息——但往往過多的恨意像一支箭,總有一天射向自己的心坎,其上的斑斑血跡全是淋漓的嗔癡愛憎,我們忍不住想吶喊——


「欸,你的肚子在叫了耶!」她說。


「要吃點零食嗎?」她坐起身來,指了指書桌一角:「五香乖乖好不好?」


「還是聽飛兒的<流浪者之歌>?」把光碟推進電腦裡,機械性的聲音有一種奇異的冷靜,她怔怔地盯住我。


「你……」



倏地,一股熱氣從身後貼附著我,柔軟的人體溫度自背脊傳送過來,兩隻纖細的手臂企圖抓住什麼的,拚命勒緊我的腰、胸口——我站在窗前,有些驚愕地,感覺頸部似乎出現被劃傷的疼痛——但我沒有做出更多的反應,任由她激烈地將我抱得更緊、更緊一些。


「你……」細微的聲音低喃:「你,愛我嗎?」


「你還愛我嗎?」冰涼的濕濡爬上我的皮膚,眼睫像一隻撲動的小蟲,使得我感到一陣搔癢。


「我們……」更大的擁抱箍住我,淚水印疊在壓迫的空氣之中。


對面的公寓前,一具閃爍的水銀燈下有飛升的闇影,黑鴉鴉地朝燈罩猛力碰撞。一名女人和男人踩著光,一前一後彼此拉扯的,走在前頭的男人頭也不回地邁開步子,女人踉蹌地被拖著,好幾次想甩開男人的手,最後還是形成兩枚糾纏不清的影子。


「我們,」聲音突然清晰起來:「我們再也無法像以前一樣了,是嗎?」


她把手放開,把臉埋進枕頭裡,低低的啜泣四壁迴響,彷彿房間裡生出一隻幼小的喉嚨,也就是一隻喉嚨而已。


——「若是沒有愛,也能夠這樣,你一定會看不起我。」——張愛玲在<紅玫瑰與白玫瑰>這麼寫著:善於玩弄男人的嬌蕊,有一天抱住振保時,為了凸顯她對振保的愛是「兩樣的」,特別把兩隻手臂「勒得更緊些」。


儘管如此自剖心跡,張愛玲卻冷冷寫道:


「從前的嬌蕊是太好的愛匠。」


所以,橫隔在我們之間的——關於愛情所形成的恨意、愛意——我們這一刻如此靠近的擁抱,究竟是為了證明什麼呢?是兩個人對於彼此當下的愛?或者是對昔時錯失的感情再度的追索?


經過那麼多人事的紛雜,再度重逢,我們還猶豫著一個動詞的使用嗎?為何當年的悸動,而今想來,最終變得和記憶中不太一樣?




模模糊糊的畫面裡,那座壅塞的教室依舊窒悶,一張張稚嫩的臉龐埋首考卷中,密密麻麻的數學題目是夏季惱人的蚊蠅,老舊的電風扇在頂頭噠啦噠啦轉,吹動眾人濕濡的後頸,吹動她唇上冒出的細小汗珠,愈發顯出她側臉柔軟的弧度。


突然間,筆掉了,滾到走道上了。她從明亮裡偏過頭來,愣住,遲疑著。然後,我和她,兩個人同時彎腰,手碰著手,在擁擠的桌椅與桌椅之間,她露出頸後一截蠶白的光潔,向上梳成馬尾的髮絲輕輕飄起,淡淡的幽香,我聽見自己怦怦怦地心跳。


(我該說嗎?該藉此向她告白嗎?)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許多年後,在這個南方城市的小房間裡,我們再度重溫當年的擁抱,並且裸裎相對。褪去衣物的瞬剎,總有一種恍恍惚惚的不確定感,彷彿闖入一處皆凝凍靜置的時空,四周是最初的景致,裡面的人影卻替換了不同的面貌。被忽略的某個角落裡,我們甚至聽見窸窸窣窣的,不知是時鐘抑或沙漏被悄悄翻動的聲音。


那樣驚恐的恍然大悟。


許多年後,鏡子裡的自己有著一雙細長的眼睛,眼角揚起時,深陷的肌理像剝裂的土地,額頂的頭髮是地面開始稀疏的小草。眉心淌下汗水時,鼻翼兩旁的法令紋像兩條再無法流動的河。我勉強笑著,看見她臉上同樣生出的年歲——從十八到二十八——那些曾經說出的誓言,能夠變得更輕盈甚至更不著痕跡嗎?


但時光已經錯失了。


沒有人能夠預料,事情的最後會奔向哪個結局?所謂失序的狀態——出軌,難道正是這樣渾沌不明的關係嗎?最初的時候,純粹是一次同學會上的重逢,人聲嘈嚷中,兩人怔怔凝望,繼而提起那些年深日久的往昔。那麼多年過去了,十八歲的愛情也近乎模糊的狀態了,一切都像是凌擾不定的光霧,光霧之中有我們不再發亮的眼瞳。


「最近……好嗎?」


「在哪裡工作?」


「什麼時候……」


話題突然終止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大的寂寥。心上的空洞是一道破裂的深淵,所有的思緒被吸納著掉進極黑極黑的無明裡。聲音鬧鬨鬨地形成具有彈性的膠膜,我們像待在兩個保特瓶裡彼此對峙的戀人,沒有更大的心驚,也沒有更浪漫的悸動,只有封閉的阻隔橫在我們面前,物質性的變形與堅韌,使得我們同樣失去了原本的清晰面貌。



所以說,怎麼會再度相擁,並且把愛說出口呢?


「你愛她嗎?」


「你告訴過她,我們以前在一起嗎?」


「你……」


浴室裡有滴滴落落的水聲,咕隆咕隆的排水孔聽來極其悠遠的,悠遠的時光順著她的臀部曲線滑落,也順著我的胸口滑落,落到我們之間,形成無可言說的年歲。
她站在窗前,背對著我,裸露的頸後有淡藍色的光,指尖一下沒一下敲著桌面,似乎下了極大的決心說:


「將來,你們,會結婚嗎?」



那一刻,窗外嘩地下起雨來,隆隆隆隆的雷電劈在城市上方,雨聲被雨傘放大,有人跑著躲進屋簷底,有人停下車來穿上雨衣,整個城市呈現快速奔跑的流動狀態。灰淡的雲層堆堆疊疊,壓迫性的熱氣踩在泥濘的土地之上,從狹小的道路望出去,可以看見灰濛濛的運河生出一圈圈的漣漪,水珠落在岸邊的船板上,高聳的桅桿輕輕擺盪,世界是一面充滿寧靜的風帆。


「我愛你。」


突然闖進屋裡的雷電,青一道、白一道,照得房間倏地亮起、倏地暗滅,像電影刻意加進的效果——我心裡的風雨同樣激烈地翻攪飛騰——兩股巨大的聲音爭相奏響,耳際不斷營營迴響著:為什麼人需要愛情?愛是什麼?逝去的愛還能夠重來嗎?恨一個人呢,恨又是什麼感覺?


「我。愛。你。」


我裸裎地坐在床沿,嗡嗡嗡的乾燥氣息拂動桌上一株薄荷,連帶空氣中飄浮著冷冽的寒意。許是月光落到腳背上,浮凸的筋脈像一朵幽微的花,花瓣是她略顯粉紅色的腳趾,精巧的、嬌柔的,像一名稚嫩小孩透露出光潔。


四隻腳掌就這麼併列著,無聲,誰也不去勾動這一刻隱含張力的不安,只有手心彼此緊緊握著手心。


「我……」


噓。



總有光線驟亮的瞬刻,就連言語也無法解釋的刺亮。


而我們坐在那裡,靜靜等待最後的宣判到來——兩個感情分別有所歸屬的舊情人,居然就這麼擁抱了,居然就這麼產生肌膚之親了——如果有一個非說不可的理由,那將會是什麼呢?是因為我們都想抓住那逝去時光的最後餘韻?還是對眼前已經習於平淡的情感進行一絲反擊?


無論如何,一個更黑暗更碩大的深淵已經在我們身邊形成了。我感到自己內心的恐懼正一點一滴擴大,如同屋外無止無盡的雨聲,漸漸漸漸積累的污水在街上流淌,飄浮的燈光、商店招牌、人臉、車……一切都在流動的淅瀝裡,凌擾,破敗,載沉載浮地涉水而過,尖銳的喇叭聲刺耳地摧促著,有人大罵起來——


「你還記得以前……」


「以前在夜裡,在黃金海岸騎著Dio……」


「我們剛認識的時候……」


「第一次接吻時,你還笑了。」


穿過人車群擠的民族路,可以看見舊時被荷蘭人稱為普羅明(Provintia)遮城的赤崁樓。穿過街道狹隘的南門路,孔廟上頭書寫著「全台首學」。再走遠一點,可以聞見陣陣海風掀起的鹹澀氣味。站在安平古堡內的瞭望塔上,底下的船隻透出老舊的光澤,有時我們會聽見老人對小孩的叮囑:


「以後,你再返回來,就是這裡的人客囉!」


那時候,鄉愁於我們而言,是一首過於抽象的歌。


那時候,我們急於生活在他方。


那時候,我們如何能夠想像二十八歲——極其遙遠的年紀!


我們彼此依靠,奔馳於黑暗之中,奔馳於兩旁盡是芒草、墳墓的海岸公路,偶爾筆直的車前燈映出魚塭寂寥律動的抽水幫浦,沙沙沙沙,沙沙沙沙,風灌進我們的胸口,揚起T恤衣襬,揚起她齊肩的髮梢與我短促的鬢髮。


摩托車輪胎摩娑著路面,持續前行的速度在儀錶板上左右晃動,我們經過市立殯儀館、經過紛亂的墓地、經過毫無人跡的小徑……有一瞬剎,我們甚至唱起孫耀威的<認識你真好>、劉德華的<忘情水>!隔著衣服與衣服的接觸,我感覺到她胸前的溫熱緊緊貼靠在我的背上。


那幾年裡,一切如此灰淡,並且對立,比如男生、女生;比如藍色、綠色;比如第一志願、第二志願——課堂上,我嗅聞著一整個班級的雄性體味,永遠無法理解的幾何證明像蚯蚓,從黑板這頭鑽到另外一頭。


下雨了,蚯蚓變成嘴裡的英文文法;出太陽了,大陸地圖有各式掙扎的蚯蚓地名——到處是扭扭曲曲的蚯蚓!甩也甩不乾淨的,就連對女性的想望也充滿了蚯蚓的隱喻——有那麼一天,鄰座的小吳表情神祕地對大家說:


「知道嗎?和女孩子親親的時候……」


「欸,就是那種感覺嘛,你們瞭嗎?」


「說出來你們也不會懂啦!」


「濕濕的……黏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