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說：咖啡館裡的肥貓。



——本文獲二○○四年新竹市竹塹文學獎散文貳獎




從護城河旋落的風。穿過舊城門徐徐吹拂的風。挾帶青草湖戀戀難忘鳳凰橋的風。城隍廟前充滿香火裊裊的風。關帝廟裡陰涼狹窄的風。東大西大北大南大路。香粉。貢丸。米粉。沿著一望無際的中華東路奔馳下去的海風——母親說，是啊，當初也不知道你阿爸為什麼特別喜歡新竹？


又乾，又燥，又刺——母親拿起筷子，似乎斟酌著要挾點什麼菜，我趕緊為她舀了一碗排骨湯——她嘆口氣：「新竹風喔，熱天還不算什麼，真正遇到寒天，不輸在割肉！」


欲言又止地，照例把父親的話題忽略過去了。只能從記憶裡撿拾那些零碎的片段：在貧瘠的鄉下，一個沒錢讀書的少年郎外出學藝，立志習得一手燒好菜的工夫，並且一如大多數的電影情節，總能憑著出色的本事，擊退不學無術的紈袴子弟而贏得戀人的傾心。


「那時候會做菜的查埔很少嘛！」母親淺淺地笑著：「第一次見面是在你四舅娶某的喜酒上，你三姨媽說要介紹我們那一帶最會做菜的總鋪師給我認識，結果我一看——又瘦又乾，我還以為是你三姨媽愛說笑咧！」


「可是說也奇怪，你阿爸那麼會做菜，真正在厝裡，吃來吃去就是炒米粉，不然就是肉燥飯……」


「人家都說做這一途賺錢，其實都嘛是艱苦錢，你出世那一天，他還在替神明生日煮羅漢餐吶。」



總有浮塵曚曖的昔時被擱在記憶的角落，直到遇見海才想起十八歲的夏天，看見軍靴才記住那一次椎心的戀情，聽到＜一場遊戲一場夢＞就跌入那樣懵懂的年代——而今，行走於城市裡的車水馬龍，捷運要來了，掀起一陣又一陣劇烈的風；公車過去了，拂過大塊大塊溫熱的風；天要下雨了，極高極高的大樓間颳落狂暴的風——面對這些隨時隨地形成的不確定氣流，無可避免地，我終究想起了父親在焰火前舞動鍋鏟的肢體，迎著風端過來一碗菜頭排骨或者幾塊糍粑，臉上帶有一絲疲憊地笑容說：


「有好好讀冊否？」

「再來一碗？」

「走，改天帶恁來去十八尖山兜一兜！」


彷彿夢裡的承諾，始終沒有來得及實現的，十八尖山成為我們之於風聲之外的，想像。


迄今從未明白，父親喜愛新竹的理由？自當初看見氣候變化的嘆息，到逐漸熟稔地方風土的熱絡，父親一次一次翻攪鍋鏟，上菜——有時是小型的私人聚會，有時是千人的流水席——舞得八風不透的姿態，宛如他的身上生出千眼千手。


每每結束烹飪後，他站在小發財車旁安靜地抽菸，嘴角總是泛著輕輕的笑意，似乎很仔細地聆聽些什麼。風穿過他的髮梢，輕柔的，沉重的，把他身上的油膩吹得膨脹起來，而他還在聽，像孩子等待下課鐘聲的專注——是風嗎？還是心事？又或者，愛人的低喃？


偶爾提起這點，母親低下臉來專心一意地清洗芥菜，瀝乾，放入盤中移到屋外曝曬，再加入鹽、豆麴、醬油——父親的廚藝儼然內化成她生活的一部分——然而曾經一度，他是我們家避談的禁忌，直到這些年來，母親也開始在外燴的筵席間掌廚，這才逐漸能夠面對父親當初對她形成的傷害。


「其實也不是說恨他……」摩擦的情緒總是使得對話出現斷斷續續的障礙，甚至中斷。


許多年後，再次面對情感密合的結痂，儘管看似平常，卻輕易就能夠觸及當初如歷在目的疼痛，傷口彷彿隨時要復活過來，稍一撫摸就會留下如此巨大驚心的殷紅。
所以，往往會在風聲獵獵的捷運站裡想起那一幕：從陰闇的甬道望出去，父親越走越遠的身影凌擾不定，沒有眷戀的腳步，也沒有多餘的話語，直到大廳的門洞口，站住，緩緩地回首，深深朝母親彎腰——那麼平靜的，宛如背後有一整個未知的世界正等待他的探索。陽光剛剛透出雲層，他緩緩地張開多年未用的羽翼，無拘無束地準備迎風飛升。


有幾次，我盯住父親的眼，忍不住問他：「為什麼，為什麼忍心丟下我們？」


他急忙掙脫我的手，很快地轉身走進墨黑的夜色裡，身後狹長的闇影一起一伏，像一頭掙扎的獸，看不見眼睛也沒有感情的尾巴。風颳起紛飛的碎屑猛力撞向路燈，我的心底同樣被穿透一個洞。


「就當他要去追那些風吧……」


許多年後，那些不甘的尖叫而今看來也極其可笑，無法諒解的偏激終究被時間撫平——逐漸地明白，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經營之不易與脆弱，所謂情份，所謂「激情容易，恩情難」，其中那樣的多層次與複雜，並非恨意或愛能夠輕易包含，諸多的細節也只有自己了然於心。


然而心中那個模糊的聲音，始終在夜闌人靜時尖刺著：那個女人愛他嗎？會做菜嗎？拿手菜是什麼？燉雞湯的時候有沒有溫柔的笑意？會不會嫌破布子煎蛋太過寒酸？涼拌的過貓會為他們的夏季帶來更多的樂趣，抑或刨柴魚的姿態令他們更加親密？


風呢，對他們來說，新竹的風是刺骨還是寧靜的冷冽？是暴烈的溫柔還是充滿生靈的力道？


無論如何，父親已經成為一個遙遠的形象了。


在母親越來越熟練於外燴的奔波裡，每日每日蒸騰的熱氣依舊繚繞，偶然回去鄉下，面對空無一人的家裡，彷彿再度被拉進小發財車的年歲，赤豔的日頭底下有汗流浹背的人影——蝦仁、肥腸、醬油、酒……似乎還能夠聽見七層塔的叫嚷，篤篤篤篤的聲音像律動的舞步——風吹起來了，筵席棚子搖搖晃晃，盛盤的擺飾也搖搖晃晃，不確定的焰火，母親和父親，他們彼此心底的漣漪也被撩起了嗎？


「吃飯，吃飯！想這些做什麼？」母親指著眼前的飯菜。


我把最後一口飯扒盡，起身，收拾，油膩的碗盤在手中產生異常滑腴的觸感，一小片柔軟的高麗菜葉黏在指尖。


我扭開水龍頭，一種揉雜著料理與洗潔精的氣味浮升上來，我想試著搓洗，但不知為何的，水流拚命往下竄，很快地，流理台滿溢出水來，然後是我的褲管逐漸濕潤，整個人被猛力托起！在一整片浮滿林林總總的水域間我揮舞著手——


我看見冰箱被打開來，所有的什麼全流洩出來：牛奶。法國麵包。豆花。雞湯塊。大蒜。剝掉鋁箔的藍莓蛋糕——我稍稍低頭，看見父親突然出現在這些食物之間，牢牢拉著我的腳掌往下沉，四周的水泡開始加速翻騰，聽不見任何聲響了，水面隱約搖蕩著紛亂而明晰的光塵……


是夢境嗎？


這時候，母親走過來了，詫異地叫著：「啊你怎麼這樣討債？快把水關掉！失神落魄欸，想什麼啊？」


我抬起頭來，屋外已經看不見任何景物了，只有玻璃窗上的倒影反射出日光燈下乾淨的地板、冰箱、餐桌、母親——她站在我身旁，形象有些佝僂的，我似乎該對她說些什麼，但嘴角掀著掀著，眼前的世界再度流動了起來，水氣淋漓一點一滴全流到臉上！


但我不知道該如何讓它們停止，牢牢撐住流理台邊緣努力保持不動。正當我這麼激動時，隨即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開來，耳邊聽見母親說：「羞羞臉，查圃囝仔怎麼可以說流目屎就流目屎？」


我搖搖頭，眼淚不斷湧出眼眶，我真的不知道有什麼非哭不可的理由？


「乖，不可哭，」母親大概也有些不知所措吧，「阿母再做一道甜點給你吃，好否？」


風越過城市整個黑闇的上空，嘩嘩熱鬧的聲音跳躍著，老舊的鐵皮屋簷發出嘎啦嘎啦的金屬刮厲，垃圾桶也被吹翻，一陣強一陣弱的，世界顯得如此不安，連帶母親掌廚的手勢也有些單薄，卻又那樣堅毅的表情——似乎又可以看見彼時父親在日頭底下揮汗的側影，風旋落在筵席的棚架上，旋落在紅燙的鍋鼎內，旋落在父親使力的腰臂。


這時候，他回過頭來，朝我和弟弟一笑，母親也在一旁張口笑著，手裡的刀工像幸福的節奏，曝白的陽光反射出每個人眼底的晶亮。


然後我接過母親手中的甜點，像當年坐在小發財車上，呼嚕呼嚕地喝起糖水，然後恍恍惚惚的，又聽見那句遙遠的從未實現的承諾——我放下碗來，望著母親忙碌擰抹布、洗碗筷的背影，在心底暗許，明天，明天一定要和她一起前往十八尖山，感受那裡的風。


屬於新竹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