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說：蘇州虎頭山裡的一座雲岩寺塔，迄今已千餘年。



——原載二○○四年八月十四日《星報》＜網路上的芳鄰＞版




「我叫公主。」她說。


「公主？」他們全樂不可支地笑了起來，「公主耶！」


「她叫公主耶，小張，聽見沒有？公主！」一個戴墨鏡的傢伙興奮地轉過頭來，突然低聲地對我說：「放輕鬆一點，小張，你太ㄍㄧㄥ了啦，來這種地方……」


「現在不流行了嘛——現在都沒有人叫公主了嘛？」男人亂叫著：「現在人家嘛都唱『小薇』是不是，啊？」


四周的光線似乎下一秒鐘就要全部暗滅——也許不算暗，而是整個空間的氛圍讓人有一種不得不的、以為就是這樣了的恍恍惚惚。


木質地板。沙發椅。桌子。吧檯。超大投影幕。廁所轉角的內門推出去，裡面是一個小房間，依稀可以看見一張床，床上黑漆漆的什麼也沒有，窗外跌落一抹白色的光照，像白色的牙齒咬在門洞口，彷彿一踩進房內就會被尖銳刺穿。


怎麼會被帶來這種地方呢？


「私人招待所喔！」——那時候，開車的男人非常豪邁地說：「安啦！反正你們到那邊就知道囉，絕對隱密的啦！」


是啊，滿屋子粉紅鑲鑽丁字褲。薄紗。吊帶襪。亮片胸罩。一綹一綹的長髮逸散濃郁的香水味，像蛇，一吐一吸的舌頭輕輕舔過臉頰，一種濕潤的震顫在心底擺盪著。


「你好，怎麼稱呼？」她很快地坐到我身旁，倒酒，攪拌冰塊，手臂底下的白皙若隱若現。


「叫張董！」戴墨鏡的傢伙興奮地比手畫腳：「公主喔，公主服侍我們小張喔——小張，啊還不把酒乾了？」


「喝這一杯，這杯有加水的。」她的唇抵住我的耳垂，吹氣。


「我敬你，張董。」


她舉起酒杯，喝酒的姿態有些急了，嗆咳了一聲，嘴角的濕濡順勢滑過頸部、鎖骨，很快吸附在淡紅色的薄紗上，那使得她的亮片胸罩出現一小塊不規則的赭紅，隔著不確定的光照，像一次不規則的情緒，像一顆放大的櫻桃。


「叫，叫我小張就好。」


「第一次來？」


她伸手去拿桌上的濕紙巾，為我擦臉、手，然後揉捏我的肩膀，力道極其輕柔，我感覺到自己的手臂不斷觸碰到她柔軟的胸前，亮片上有刮人的花紋。


「要不要來一顆酸梅？」不知道從哪裡抓來一把酸梅的，她將其中一顆放入酒裡說：「這樣，比較不容易醉。」


「妳……」我試著尋找話題：「為什麼妳要叫作『公主』？」


一種生澀的不順利的氣息浮動在我們之間，她的指尖從我的胸口開始往下滑，再往下滑——一股熱氣自腹肚衝上喉嚨，我幾乎叫出聲來。


「輕一點，輕一點！」


戴墨鏡的傢伙自一旁側過身來：「我們小張啊，第一次——小張是我們公司最年輕有為的新進人員喔，不要讓人家老婆以後沒有辦法Happy！」


她頭也不抬的，身子突然整個壓在我的臂膀上，酒精蒸發後的腥臊一下子竄進我的鼻子，滑腴的觸感彷彿要讓人陷入流沙般的海域。


「妳喝醉了？」我詫異著，聽見她規律的呼吸聲。


「我只是有點……頭暈，借我靠一下下就好……」不知為何的，她的眼角流下一滴淚來。


「妳怎麼哭了？」我挪了挪姿勢，依舊被她緊緊抱住。


「沒什麼，」她抬起頭來：「我，我今天和我男朋友分手了。」


啊？


「不過也好，他本來就是個爛人……」她說：「平常都是我在養他，結果他還去外面把美眉，活該被我抓到…….」


「啊你們是做什麼的？」她開始有些口齒不清起來。


我不知道該如何啟口告訴她？


「那這樣好不好，如果ㄑㄧㄝˋ拳你輸了，你就告訴我，ＯＫ？」她仰起頭，兩條淚痕沾濕了睫毛膏，長長掛在臉上像兩條黑色的蚯蚓，微微上揚的眼角流出細細的紋路，我揣測著，她恐怕已經是二十幾歲的人了吧？


「錯！」她說：「我今年才剛要滿十九，而且我還得過我們公司票選的海尼根公主第一名！」


所以——我還是沒有辦法不注意到她鼓脹的胸部，亮片胸罩上的那塊赭紅酒漬一直沒有消失的跡象，我下意識彈了彈指尖。


「告訴你這麼多，結果你什麼都沒說，不公平！」她嘟起嘴來抗議。


我靠近她的側臉，聞到鬢髮隱約飄散的菸味，耳朵的輪廓短小可愛，耳垂相當白晰，上面鑲了好幾顆不規則的星鑽，然後我輕輕地說了幾個字。


「ㄏㄚˊ？真的？」她睜大著眼：「那你不就認識那個侯佩岑了？」


「欸，我隨便說說，妳還當真啊？」我笑起來。


「ㄏㄡˋ——你這個人怎麼這個樣子——」她作勢把一杯酒潑到我的臉上，一瞬間，又癱軟了下來，整個胸口撞進我的懷裡。


「喂！」我叫著，沒有反應。


混合了香水與肉體的熱氣壓在我的腿上，眼前有模模糊糊晃動的人影，叫著笑著。

螢幕上正播放梁朝偉的＜一天一點愛戀＞。

那個戴墨鏡的傢伙緊緊抱住一名女孩，雙手不安份地放在她的臀部上。


所有的男人和女孩都跑去跳舞了，一整排沙發椅上空盪盪的，只剩下我和這個斜躺在懷中的女孩。


我輕輕摟著她，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世界正離我們遠去，而我至少還擁有她，兩個人彼此依靠的，人體溫暖，小小的心跳像一隻撲在手心的飛鳥，柔軟的，富有生命力的。


我想起了處在冷戰狀態中的女友，我們之間，也有這樣單純的擁抱嗎？


這時候，戴墨鏡的傢伙跑過來大吼著：「小張！幹什麼啊？搞不倫啊？」他拉起女孩的手心：「起來起來！小妹，老哥告訴妳一件事！出來混要有職業道德嘛，怎麼可以在我們張董面前睡覺咧？」


女孩腳步不穩地，差點要歪倒在他的懷裡，戴墨鏡的傢伙猛力抓住她的臂膀：「喂！妳再不醒來，別怪老哥不客氣了喔！」


戴墨鏡的傢伙噘起了厚唇，像章魚一樣的，嘖嘖有聲。


我霍地站起身來推開他：「你不要這樣好不好？Michael，你很煩耶！」


「什麼啊，我是在幫你爭取福利耶！」


我推開他，把女孩扶進小房間裡，喧鬧的聲音一下子被阻隔在門外。


「給我酒……」黑暗中，女孩子嘟嘟噥噥地：「給我海尼根……」


「妳喝醉了。」


「我沒醉！」她叫著：「給我海尼根！」


像是廣告上，那個拚了命踮起腳尖，卻無論如何搆不到酒瓶的女主角，她跌跌撞撞地推開門，跑了出去，跑到吧檯後方，打開冰箱，一整面的海尼根像一抹青色的牆，然而她是撞破了頭也衝不出去的氣泡。


「我每天給他錢耶！給他錢……」她顫聲地說：「結果呢，今天是我的生日——你知不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你知不知道！」


「我好希望有人可以好好愛我喔……像對待公主那樣愛我……」她哭起來了：「我告訴我自己，在喝完第九十九瓶的海尼根，如果有人……如果有人……」


碰地一聲，她又跌進我的懷裡了。


我摟著她，像戀人摟得那麼緊的，低聲地，緩慢地對她說——



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