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眼淚的重量
漫長的人生
如苦行的旅程
她每走一步
似她所言
猶如走在泥濘的路上
第一步還沒踏穩
就必須走下一步
她也咬著牙一次次地
挺了過來
改編自真實故事~~我調比較正向的角度
畢竟
悲劇看太多了
不想在手中再添個悲劇
只希望故事裡這位偉大的女性
有天能撥得雲開見月明
於98/5/27貼文前
一滴淚究竟有多重?她從來不曾計算過。她只知道自己的雙眼像崩塌的水庫,奔流不止。
任她嘶聲喊著,「我沒有偷錢,我真的沒有偷錢,姊姊妳要相信我啊!」她無助地敲打著厚厚的木板門,沒人理會她的呼喚,她頹然地啃蝕著苦楚。身為家中第三個女兒,她生來就沒有么兒的好命,反而是父親的眼中釘。
那時她才一、兩歲吧,醉酒歸來的父親吵醒了她的好眠,不知怎麼的她不識好歹地哭鬧不已,母親的安撫也止不住她的啼哭,惹得父親將她倒栽蔥似地浸在尿桶中。任母親是如何地求饒父親硬是不肯放手,「恁爸,早看妳不順眼了,看妳還敢不敢囂張!」他似玩上了癮,見她不哭了便把她拉起來,一有了呼吸的機會,她又用哭聲控訴父親的殘酷,父親又再次把她浸入猩臭的尿水中,來往了好幾回。
同住的爺爺奶奶對生為女娃的她,本也無啥好感,不願出手相救,放任壞脾氣的長子去虐待最小的孫女和肚子不爭氣的媳婦。孤立無援的母親,同意放棄她堅持許久的防線,「我讓你去外頭領養男孩,拜託你放過我女兒行不行。」聽到滿意的答案玩過頭的父親才將她交給母親,顧不得她身上濃濃的臭味,母親對著已然發紫的小臉蛋兒努力吹著氣,揉揉她的小小心窩、捏捏她僵握的小手心。心裡不斷地祈求四方神佛大發慈悲救救她的苦命的女兒,彷彿回應她的禱告,她咳出一堆髒水後便安然睡去。
母親邊擦著她的小小身軀邊喃喃唸著,「我的心肝寶貝子,妳若要活下去,就要堅強一點,妳阿爸就要帶小弟回來了。」小小的她沉沉睡著,她正享受著浩劫歸來後的一陣好眠,絲毫沒發現母親止不住的滾燙淚水,紛紛墜落在她的臉上。
果如母親所言,新抱來的弟弟佔去了母親大部份的時間,也獨享了她從沒得過的父愛。似乎在那次的瀕死經驗中,她得到了教訓,小小的心靈儼然得知不能隨便哭,於是任家中所有的重活都落在她身上,她都認份地默默承受著。大姐早在十幾歲時就離家謀生,二姐則在鄰近的工廠當生產線的組長,打扮得時髦婀娜的二姐在小弟出現前是父親最鍾愛的女兒,即便被小弟分去了大部份的關注,二姐在父親的心裡仍有一定的分量。
與姊姊們小上好幾歲的她,在母親的堅持下念了小學。她總是拿第一名來回報母親對她的愛。然而,因貪杯而敗光家產的父親,經常連她的學費都喝得一點都不剩,每當交學費的時間一過,老師總是要她上台在同學的面前羞辱她,命令她沒拿學費就別再來上課。即使母親來求情,也不能改變老師的心意。
那時正值民國四十幾年,在各項物資缺乏的年代,人人都自顧不暇,誰還有餘力去幫助別人。當然也因她家很窮,她得拱手讓出班長的位子。縱然上學之路是如此的坎坷,她仍然堅持不肯放棄,這心頭上的苦,總比每天挑水、撿木材那種單調無趣的工作好上一百倍。而且她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能證明自己實力的天地,只可惜她的努力,父親全然未覺。
幸而,她的好運在小學六年級時到來,充滿抱負的老師自願資助成績優異的她考女中,並承擔她上中學時的生活開銷。豈料,這美夢竟葬送在頑固的父親手裡,只能含著淚跟疼愛她的老師致謝,眼睜睜看著成績不如她卻家境遠勝於她的同學們如願地升學。而她只能在陰暗的工廠角落,用她的青春換來他父親一瓶又一瓶似無止境的酒,她不禁自問這樣的日子她還要熬多久?
門呀的一聲開了,進來的是她二姐那張精心打扮過的俏臉,二姐照了照鏡子又補上嫣紅的唇色,喜孜孜的對她說,「阿爸,答應我要把我丟了的錢從妳的薪水裡補給我,他還說等他喝完酒妳皮的就繃緊一點。」
隨著高跟鞋喀啦喀啦的遠離,她的心情愈發沉重;而那如夢魘的腳步聲,猶如催魂似地令她不停地發抖。她知道自己終究免不了這一劫,母親還在加班鞭長莫及也救不了她。在父親威嚇中長大的她,做事向來謹慎小心。只因不肯將自己最好的衣服借給二姐,竟惹來無情地報復,而二姐狠心的將自己透支的金額栽贓給她。
門像喪鐘一般地打開了,對她成見至深的父親必然不會給她辯解的機會。她無言地跪在父親面前,任他手上的木板重如石塊般地落在身上的每一吋角落,即使她被摜倒在地,他還喘著氣吼著,「看妳以後還敢不敢偷。」任憑父親如何怒罵,她絕不還口,只靜靜地承受著本不是她應得的處罰。她默不作聲不哭也不哀求的舉止,更令父親放肆地痛下毒手。恍若一世紀之久,累乏的父親才憤憤離去。
剛進門的母親不捨她身上的慘況,問她怎不求饒呢?「有用嗎?那不是被打得更徹底。」她淒然地回答。母親難過地把遍體麟傷的她摟在懷中,「我可憐的女兒呀!」母親的淚滂沱地灑在她身上,而傷口不時傳來些許的刺痛,她只流下幾滴淚,便很快不見了。那些淚不單是感嘆自身的遭遇,也悲嘆母親哀婉的命運。在她走了之後,誰會跟母親相擁而泣?誰又能分擔母親臉上越來越深的皺褶?
離家數載的她,身邊攢了一點錢,終能享受自由自在的美好。
始終放不下的是曾經跟她休戚與共的母親。她在母親的聲聲呼喚下回家,在返鄉的列車中結識了一個健談爽朗的年輕男子,在她下車前男孩想交換彼此的地址。她緊握著六歲時因高燒不退而蜷曲變形的右手,巧笑倩兮地說,「有幸跟你聊天已是很棒的事,我們一個在中部一個在南部,很難再聚首。」
於是,她留下滿臉愕然的男孩,毅然地踏上歸途。眼角滑下的是生不逢辰的眼淚,若不是這樣的殘疾她怎會自卑地,讓自己心動的人在眼前離去。
在進家門前,她路過一大片碧綠的稻田,黃色的稻穗正初初露出頭臉。風微微地吹著,不久後這片翠綠將被一片無垠的金黃穗浪所取代,這裡曾是他父親名下的資產,她兒時曾在田邊等著母親回家,說她是在這片田野裡成長也不為過。後來一塊塊的田換成一箱箱的酒,母親的耕地也只剩河邊一小塊的無主耕地。其它全給父親敗光了。
噩運似乎沒打算放過她們母女倆,最小的么弟犯了法,大姐、二姐都各自有了家庭。她拿出為數不多的積蓄也沒能把弟弟從牢裡救出來,而父親竟為了一點酒錢要把她賤價賣給附近學校的工友。
為了自己的自由,她倉皇地嫁給姑姑介紹的『老芋頭』。丈夫的年紀雖然大她二十歲,並無任何存款一向吃苦慣的她也無所怨尤和他胼手胝足地拉拔三個孩子長大。與父親的關係隨著兒子的出世而有所改觀,她在兒子身上看到父親未曾給過她的關愛。
時光荏苒,從沒疼過她,卻深深左右她一生的父親走了。她的淚水像沒了開關不停地泛流,父女兩的糾葛也隨之灰飛煙滅。
十幾年後,勞苦一生的母親也溘然長逝了,淚猶未盡。一個月後,久病的丈夫也撒手了。
年近五十的她,容貌依舊有幾分年輕時的風采,卻任歲月染白了一頭秀髮。
在大外甥的婚宴中,她與二十幾年前那個無緣的男孩重逢了。
他看見那深邃而憂鬱的雙眸猶似未變,只不過這一別竟相隔多年。
兩人的身上各自有著不同的風霜殘跡,都憑添了幾道皺紋。
他感嘆地說,「我曾問過妳二姐夫,他那漂亮的老婆有沒有姊妹可以介紹給我。哎!他竟捨不得讓他的小姨子和身為好友的我認識。」
她嫣然一笑,風情猶不減當年。趁有人叫她時,悄然轉身,輕輕地抹去眼角滑出的淚。
頭一次,覺得眼淚很沉重;歷經多年來無數個生死離別的關頭,和二姐之間的恩怨早已隨風飄散。
今天的結局,她不怨任何人。
那不過是命運所使然,頓時像了透人生似地,她微笑地迎接遲來的賓客。
(全文完)於2009/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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