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連載】夢見草原-3
吃晚餐時,有人問起要不要去參加明天的聯誼。我不感興趣地埋頭猛吃,潘子龍低聲問我,「我哥說他想去看妳姊,要你給我正確的地點,他比較好找。」
我嚼了嚼口裡的食物,尋思那個有好幾年不曾去過的地方。「他還真有心?」對呀!要不是他哥,我早忘了我還有個姊姊。
「誰叫妳姊是他的夢中情人!」
不知是我倒楣?還是白目熊活該?他哪壺不開提哪壺地抓住潘子龍的話尾,大聲嚷嚷地,「夏風,好樣的!你有個漂亮姊姊還藏私呀!」
這話對別人而言或許不算什麼,在我耳裡卻刺耳的很,我倏然起身,不慎打落未吃完的食物。潘子龍警戒地夾在我們之中,那不知死活的傢伙還一個勁地挑釁,「幹嘛,妳姊又不是醜八怪,怕人家看嗎?」
孰不可忍的我,拉開潘子龍掄起拳頭往白目熊臉上一擊,隨即被其他人推出餐廳,留下一片愕然讓潘子龍收拾。
算算口袋裡的錢還夠,索性不回宿舍直接搭車回彰化老家。
在返家途中,潘子龍用手機跟我說,他已經警告過白目熊日後不許在我面前提起這件傷心事。
在發完脾氣後,我比較能公平地看待這個衝突事件,能怪他嗎?我從來沒跟人說過姊姊不在的事實,唯一知情的潘子龍也深知我所受的傷害,只要跟姊姊有關的話題他的用字遣詞都非常的謹慎。
從理論上而言,白目雄他根本無從得知『姊姊』這兩個字是我的死穴。更是我從來不願面對的真相,向來我假裝自己是獨生子,用來搪塞我害死姊姊的事實。或許是強烈的罪惡感使然,童年的記憶始終是破碎的、片斷的。不過這樣也好,我才不用去苛責自己要背負姊姊的生命活著。
小時候,只要成績不如爸爸的意,他便會搬出姊姊是資優生,唸書從來不用他操心來罵我。
十歲時,我曾經忍著睡意苦讀,好不容易得到第二名,他竟然問我,「你沒作弊吧?」這讓我傷心了好久。
最讓我傷透心的是,國二時他看我成績退步,忍不住咆哮說,「我真不懂?妳姊怎會用命換你這樣的白癡活下來。」
「你以為我喜歡活著嗎?我多希望死的人是我。」說完這話,我跑到附近的公園躲在樹上,狠狠哭了一頓,是媽媽用她溫暖的手拉我回家,她告訴我,「你爸他是恨鐵不成鋼,他話講太急了,他根本沒那個意思。要是可以,我們希望兩個孩子都能好好地長大。」那是我們母子最親的一次對談,此後我跟父親也形同陌路,他對我的成績不再過問,在我們父子之間隔了一道又厚又冷的牆。
回到家,驚喜的母親高興地摸了摸我的頭,還怪我不事先說,害她來不及準備好菜。「才不呢。妳隨便煮都好吃。」我誠意十足的話,使她臉上漾起了笑。
「媽,妳有姊房間的鑰匙嗎?」也許是我多心了,母親的動作在瞬時定格了一會。她才說,「你去她房間做什麼?」
「最近老師介紹一本蠻舊的書,我想去姊房裡看看有沒有?想借來看看。」這突然抓來的謊話,似乎奏效。
母親從身上的口袋掏了鑰匙給我。還叮嚀著,「找書要快,你爸就要加完班回來了。」
我三步併兩步地爬上樓梯,衝到姊姊的房門前,用幾乎顫抖的手打開她的門。自懂事以來我就背上害死姊的罪名,身為罪人的我是不敢來到姊姊的房裡,這裡是父親專屬的空間。
一開燈我就知道媽隨身攜帶鎖匙的原因,這裡幾近纖塵不染,更震憾的是琳琅滿目的各類獎狀,幸好我長這麼大才敢踏進這裡;要是早幾年看到姊姊的十項全能的表現,想到她甘願犧牲性命讓我活下來,而我的成就竟不及她的一百分之一。不,是一百萬分之一吧。我可能很難佯裝無事地活著。
我被牆上那些獎狀和得獎畫作給看傻眼了,想想父親眼見這些輝煌的成就一定常鎚胸鈍足吧!全然忘了我想找姊姊的國中畢業紀念冊,儘管她沒念完國二就死了,我聽潘子龍說過,她的同學還保留了一個位置給她,不但放了幾張有她的生活照,還放了她的大頭照,姊姊死得太早來不及在國三拍畢業照,是潘子龍哥哥親手幫她畫的,聽說頗得姊姊的八、九分神韻。
我要找的就是那個,今天的一場鬧劇,讓我對姊姊的畫像起了很大的好奇心。奇怪的是,怎麼也找不到那本紀念冊,倒在姊姊的書架上看到那本最近常看到的《潛水鐘與蝴蝶》。真是陰魂不散連回家,還免不了看到它。
好奇地拿來看看,豈料,忽被媽媽特意放大的聲音嚇得差點把書掉在地上,「你下班啦!今天小風也回來了說。」我知道媽故意拉常音提醒我,該速速逃離現場。
不顧時間的緊迫,我翻開那本書的封面看見內頁父親的題字:『吾兒,相信此書對妳的寫作之路,定有所啟迪之作用。』真是簡潔呀!果真是父親的作風。
準備把書放回原位時,書倏地滑落嚇得我趕緊拾起。詭異的是,在閤上書時我正巧看到第九十一頁有幾道很眼熟的藍線,其中還夾著一張照片,不容多想地我把書放回架上,連忙把照片塞進胸前口袋。
隨後,輕輕地把房門帶上,果真知子莫若母,媽怕我來不及便把父親絆在樓下,讓我能把姊的房門上鎖還故作鎮定地和父親在樓梯間錯身,我喊了聲,「爸!」他則敷衍地回聲,「嗯!」了事。這就是我們父子間,多年來的相處基本模式。母親努力多年見我們關係仍不見好轉,她也投降了。
父親本來就固執,繼承他脾性的我自然也跟他一樣硬得要命,我們就一直僵持著。
我得意洋洋地把鑰匙還給母親,想在下次用還書的名義,再去搜尋我沒找著的東西。
吃過飯的隔天,我無視母親眼裡的期待,硬說要趕報告,便回台中沉溺在我的遊戲世界裡不可自拔,那件跟我從彰化回來的襯衫,因還不太髒,我隨手掛在衣架上,也忘了要拿裡面的照片來看。
更幸運的是,那個叫雲兒的女孩,放我一星期的安寧,沒像以前打擾我。我要找機會跟潘子龍說,那根本不是他所害怕的鬼魅,只不過是偶一為之的怪異夢境而已。要說不尋常的,不過是我接連做了三次夢而已。
白目熊支支吾吾地跟我道歉。沒等他進一步說明,我熱情地握著他的手說,「事情過了就算了,甭提了。」
其一是我自知有理虧之處。其二是我怕他又說起我姊,更怕自己在他說了那兩個字之後沒法笑著跟他和好。
一切,看似回復常軌了。
而從《潛水鐘與蝴蝶》裡所看到的感動,和蘇軾詞裡動人的話語已然成了過眼黃花。
只不過,熬夜打Game的習慣,也回不來了。只要一過十二點,我便意興闌珊地關機。
更誇張的,我竟會想起那個只會在夢裡現蹤的怪異女孩。
想問問她,書看完了沒?
對於自己沒事找事做的癡想,我歸類為目前玩的遊戲已失去挑戰性,我應該去物色新的Game來玩了。
這天,時間一晃又到了睡覺時間,我來不及換上ㄒ恤便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又來到許久未見的草原。她帶著笑依然巧笑倩兮地立於大樹前,「好久不見啦!」
「嗯!」我想問她,到底這次是誰叫誰來的?但又點兒猶豫地說不出口。
「是我叫你來的。」我訝異地望著她,莫非她也會讀心術?「沒錯,你心裡想什麼我都一清二楚,以前怕嚇到你,所以沒說。」
「那妳現在為何要說?」既然說與不說都沒差了,我就沒必要沉默了。
「因為,我沒時間了,我要離開了。」她有些陰鬱地說著。
不知該留她好?還是該高興地送她走?
留她,說不定她又會拿一些很有意義又挺悶的書,要我陪讀。
不留她,頂多日後會偶爾感到無聊吧!
我的思路彷彿被她看透似地,她捉狹地說,「放心,我走了之後不會再來煩你了。」
「真的。」跟自己的潛意識道別,還真有些依依不捨。
「只是,在我離開前,有些事必須跟你說清楚。」我狐疑地望著她,怪哉!我們之間還有什麼說不清楚的嗎?
她順了順被風吹亂的長髮,娓娓地訴說著,「第一次到這裡時,我沒認出你來,對你很兇,真的對不起!」
「沒關係!」自己的潛意識裡的人物跟自己道歉,當然要大器地原諒囉。
「你真的沒想起我是誰嗎?」她不可置信地凝視著我,「我們曾經很親很親,你一天到頭都繞著我轉,你都忘了嗎?」
「妳到底是誰?不要打啞謎好嗎?」
「那時聽到你的召喚之後,我不斷聽到你心中痛苦的吶喊。」
「妳真的莫名奇妙咧!我那有什麼痛苦。」我疑惑地瞅著她,「或者妳現在放我回去玩Game,我們就不用再瞎耗下去。」
「你看這裡。」她翻開我已經熟得不能再熟的那本書,一看到父親蒼勁的筆跡,我忍不住仔細看,我看到上回在家裡漏看的最上面兩個字,在吾兒上有『小雲』二字──小雲,那是我姊的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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