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7-16 11:41:45阿米

木头记/雷平陽

 

用木头,我们建起了寺庙

或教堂,也建起了宫廷、战船和家族

的祠堂。紫檀或沉香,雕出的佛像

念珠和十字架,今天,我们还佩戴在身上

尺度和欲望不同,木头的建筑

大的,享有专用的邮政编码

小的,小如尘埃。“你看,这根廊柱

粗得不可思议!”在老宫殿里

人们常常忍不住惊叹。景区的宣传册

一般都会重点强调,这些原木

出自遥远的南方,江水上浮来

九万九千根下水,到了这儿,只剩下

九百九十根……多么幸运

这些木头,它们还活着

以宗教或宫殿的名义,肃穆、庄严、神圣

金碧辉煌。那些走丢的、下落不明的

被焚毁的或腐烂的,它们的传奇

已经不会被调查、记录和讲述

它们成长的山峦,变成了梯田,化肥

和农药,让泥土患上了健忘症

然而,这些晋京的木头,只是木头中

的少数。在人口替换最快

恩仇最多的地方,木头,一轮接一轮

被肢解,被强行地命名:梁、柱

棺、门、轴、床、桌、椅、凳

柄、柜、桶、盆、柴等等

而且,每一个命名,还可分解出

更多的子命名,它们只是一个氏族

一种姓氏,个个都香火不断、子孙浩荡

个个都一代顶替另一代;个个都一再地

花样翻新,形成了一种最为古老的

传统文明。针对木头,我们发明了

火、斧头、锯子、凿、雕刀、工字尺

墨斗,练就了砍、雕、凿、镂、烧

劈、锯、刨等一身超人的技艺

分出了伐木、木匠、设计、粉饰

搬运、安装、验收、维修、造纸

等工种;出现了监工、师傅、徒弟

和户主等四个阶级;派生了漆匠、胶工

画师、鉴宝先生、收藏家等人类

划分了活计、技术、艺术、瑰宝等等级

这个领域,更多的人,生活在乡下

俗称贱民。他们和木头生活在一起

所以也分不出木头的贵贱

他们用核桃木做床,用红木或柚木

做饭桌,用檀木和樟木做板凳

木柜和衣柜,他们采用松木

刀柄、锄柄和扁担,不管用什么木

必须像惊堂木;屋梁和柱子

也不管用什么木,必须像棺木

我们都了解木头的阶级性和政治学

在某些人那里,它特指红木、花梨木

乌木、榧木、红豆杉、紫檀

特指绝症和正在绝迹;有时候

他还是明代和徽派;是宫殿上拆下的

是旧的,但锃亮如新;是某某帝王的龙椅

是鬼斧神工的松竹梅、神话和佛典

是匾;是妙到毫巅的反自然……

唉,所有由木头支撑的家庭

都是暴君;每个以木为生的匠人

都是刽子手。我的故乡,有过一个木匠

为人做屏风和门窗,雕下的木屑

可以换取等量的黄金。我想象过木头

与匠人的世仇,也在树木生长的山上

铆足了劲,鼓着腮帮,大声地歌唱过

它们的繁殖力和生命力,可是,一次次

我最终都呆若木鸡,木讷、麻木不仁

朽木不可雕也,内心的木偶

化为灰烬。最极限,也最动人心魄

在木头的命名史上,有两个名词

木艺和木炭。木艺:以杀木雕木为艺

木炭:木头被烧了一次,还要再烧一次

另外,还有两个成语,木已成舟

和独木难支,它们的遗憾和惋惜

令人脊骨结冰。有些不可救药,我一度

想为木头弹奏安魂曲,然而,太多的乐器

以木而成,令我难以下手;也曾想

制一批木斧、木剑、木刀、木枪

和木人,分发给山上的树木,让它们

学会保护自己,可这些木头

谁又愿意成为我的手下亡魂?我就像那

木偶戏上的主角,已经被操控

泯灭了巨大的道德,体内残存的一棵胡杨

它的泪,在我的眼眶里,变成了沙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