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记/雷平陽
用木头,我们建起了寺庙
或教堂,也建起了宫廷、战船和家族
的祠堂。紫檀或沉香,雕出的佛像
念珠和十字架,今天,我们还佩戴在身上
尺度和欲望不同,木头的建筑
大的,享有专用的邮政编码
小的,小如尘埃。“你看,这根廊柱
粗得不可思议!”在老宫殿里
人们常常忍不住惊叹。景区的宣传册
一般都会重点强调,这些原木
出自遥远的南方,江水上浮来
九万九千根下水,到了这儿,只剩下
九百九十根……多么幸运
这些木头,它们还活着
以宗教或宫殿的名义,肃穆、庄严、神圣
金碧辉煌。那些走丢的、下落不明的
被焚毁的或腐烂的,它们的传奇
已经不会被调查、记录和讲述
它们成长的山峦,变成了梯田,化肥
和农药,让泥土患上了健忘症
然而,这些晋京的木头,只是木头中
的少数。在人口替换最快
恩仇最多的地方,木头,一轮接一轮
被肢解,被强行地命名:梁、柱
棺、门、轴、床、桌、椅、凳
柄、柜、桶、盆、柴等等
而且,每一个命名,还可分解出
更多的子命名,它们只是一个氏族
一种姓氏,个个都香火不断、子孙浩荡
个个都一代顶替另一代;个个都一再地
花样翻新,形成了一种最为古老的
传统文明。针对木头,我们发明了
火、斧头、锯子、凿、雕刀、工字尺
墨斗,练就了砍、雕、凿、镂、烧
劈、锯、刨等一身超人的技艺
分出了伐木、木匠、设计、粉饰
搬运、安装、验收、维修、造纸
等工种;出现了监工、师傅、徒弟
和户主等四个阶级;派生了漆匠、胶工
画师、鉴宝先生、收藏家等人类
划分了活计、技术、艺术、瑰宝等等级
这个领域,更多的人,生活在乡下
俗称贱民。他们和木头生活在一起
所以也分不出木头的贵贱
他们用核桃木做床,用红木或柚木
做饭桌,用檀木和樟木做板凳
木柜和衣柜,他们采用松木
刀柄、锄柄和扁担,不管用什么木
必须像惊堂木;屋梁和柱子
也不管用什么木,必须像棺木
我们都了解木头的阶级性和政治学
在某些人那里,它特指红木、花梨木
乌木、榧木、红豆杉、紫檀
特指绝症和正在绝迹;有时候
他还是明代和徽派;是宫殿上拆下的
是旧的,但锃亮如新;是某某帝王的龙椅
是鬼斧神工的松竹梅、神话和佛典
是匾;是妙到毫巅的反自然……
唉,所有由木头支撑的家庭
都是暴君;每个以木为生的匠人
都是刽子手。我的故乡,有过一个木匠
为人做屏风和门窗,雕下的木屑
可以换取等量的黄金。我想象过木头
与匠人的世仇,也在树木生长的山上
铆足了劲,鼓着腮帮,大声地歌唱过
它们的繁殖力和生命力,可是,一次次
我最终都呆若木鸡,木讷、麻木不仁
朽木不可雕也,内心的木偶
化为灰烬。最极限,也最动人心魄
在木头的命名史上,有两个名词
木艺和木炭。木艺:以杀木雕木为艺
木炭:木头被烧了一次,还要再烧一次
另外,还有两个成语,木已成舟
和独木难支,它们的遗憾和惋惜
令人脊骨结冰。有些不可救药,我一度
想为木头弹奏安魂曲,然而,太多的乐器
以木而成,令我难以下手;也曾想
制一批木斧、木剑、木刀、木枪
和木人,分发给山上的树木,让它们
学会保护自己,可这些木头
谁又愿意成为我的手下亡魂?我就像那
木偶戏上的主角,已经被操控
泯灭了巨大的道德,体内残存的一棵胡杨
它的泪,在我的眼眶里,变成了沙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