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0-09 23:56:22KIMIRA

傷(全)

改編自:乙一《被遺忘的故事》〈傷〉,台北:台灣角川,2004年。



「我順便去郵局一趟,晚點才回來。」


母親對著六歲的我這麼說著,就再也沒回來過了。那一天我等母親到半夜,不過都沒有一點淚水。就算小小的心靈已經明白:「這就是我往後的生活方式吧?」


起床後拉開隔壁房的拉門,我還是習慣性地朝不可能有人在的地方望了一下。自己都覺得好笑。這個家裡,明明在不知何時起就住著我不認識的親戚而已。他們是美其名要收養年紀還小的我,實值上卻是想侵佔這個房子的伯父伯母。


和父親有關的一切都不是好東西。這個市郊雜亂的鐵皮屋、垂涎這間房子的親戚、因為父親而將我貼上壞小孩標記的所有人、背後被父親用熨斗砸傷而呈現被人恥笑的大片青紫……似乎我真的得無惡不做,才算像是他的孩子;才符合他們的「期望」。


真是個狗屁的期望。


連說句早安也沒有,提著書包就到學校去了。經過父親住院的大醫院,那兒外頭有著仰著頭,看來神氣的喇叭手銅像。都幾年了,到了現在上了高中,我從來沒進去探望過父親。我巴不得他永遠躺在那裡。哼了聲,當然這次也不例外。


到了人數寥寥無幾的班上,這就是俗稱的放牛班。我想我是受不了家中的氣氛,我需要透個氣,我意外地和這個班上的同學處的很好。可能是因為我們都是被人所放棄的人吧。


世界不就是這麼回事?反正我也習慣了。我總是這麼想著的。直到川崎的出現前。


他是這個班中途插班的轉學生。有著白細的皮膚,一張清靈的臉孔,秀氣的面孔似乎和這個放牛班格格不入。


他從沒和班上的同學親近過,只是一個人默默地在位子上看書。幾次成績出來都顯示著,他不屬於這個成績慘不忍睹的放牛班。一定有什麼原因吧?


不過他有個習慣倒成了一天的某個時段,讓教室成為我們獨處的空間。我不喜歡家,也討厭回家,所以我總是和同學鬧到最後一秒,看著同學回家的人。而川崎,則是那個坐在位上看書的習慣,誰也不知他還會待多久。


我從抽屜拿出小刀,刻著美術課的作業。是個狗型的木頭像,不過還只是個半成品。老師說我很有天份,我決定要好好完成他。只是一個力道太過用力,刀片卡在木頭上動彈不得。我一個咬牙使勁,雖然使刀片脫離被木頭纖維夾緊的命運,卻一個不小心,反倒是劃過我的皮膚,刻出一道紅痕。


「啐……」我一個皺眉,沒想到我的手變笨了。


這時,和我沒交集的身影在我還未覺察時移了過來。川崎看著我手臂上的血,一個伸手,將我那被劃開的傷口左右壓了起來。沒幾秒,他才一臉抱歉地縮回手,是沒想到他會做出這種事的表情。我的心中正是這麼想。


「對不起……。我只是想這麼做會不會讓傷口闔起來……。」


這個不難聽的嗓音,吐出來的話竟然是這麼令人哭笑不得。該說他與面容般單純還是開玩笑?這種事哪有……


……可能……。


我搖搖手說不礙事,在那一瞬間,我發現傷口真的淺了些……。抬起略為驚訝的眸子,川崎正捲起他每天穿的長袖上衣,手臂的上頭明顯地多了個刀痕,而且……和我的簡直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就連溢出來的血也這麼……被吸了過去一樣。


「你……」


川崎笑著,臉上的酒窩淡淡地浮現出來。「傷口的深度和疼痛都是一人一半,這就叫『半斤八兩』吧?」


這是他的能力。將傷口轉移到自己身上的超能力,且還能自由移轉出去。這是我們兩人的秘密。手臂上兩個一樣的傷,竟將我們兩人牢牢相繫。


他是個看到他人受苦就難以忍受的人,總是將許多傷移到自己身上而毫不在乎。且大多數都是一面之緣的陌生人。他不會得到任何感激,也不會因為這樣就被人長久記在心中,只會記得醜惡的傷疤消失的喜悅。


人就是這樣。


「川崎,你別這樣了!」我總是無法阻止而對他有些氣惱。「他們又不會感激你!」認清人們醜陋的我,只覺得這麼做一點必要也沒有。


「要我看別人這樣,我情願自己受。」川崎一直都是用著如此肯定的語氣說到。


「你……」


川崎撫了下我抬起的手,浮現出了當初在教室中……第一次替我分擔傷口時的笑容。


「你做什麼?」


「嗯,沒事。」搖搖頭,川崎還是笑著。


回到家後,我知道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我背上的大片瘀青不見了。想畢是看到了上游泳課時在更衣間裡的我吧。


「把傷還給我。」我對著川崎說著他分明就會拒絕的話。


「對不起,我辦不到。」川崎站起身來,似乎不想為這件事爭論著什麼。只是他向來所穿著的長袖上衣和長褲卻在轉瞬間透露了什麼。是血,隔著衣料浮現出來的鮮紅。


「你又來了!這次又去轉了誰的傷?」我抓著他的手臂,「又是什麼路上摔倒的小妹妹還是哪個被打傷的小學生?!」


「……」川崎垂下眼,不做任何的解釋。


我明白,他的回應永遠是那句話:「要我看別人這樣,我情願自己受。」


只是他明白嗎?每當在衣料遮不住的地方看到新的傷口,我的感覺是如何?他明白嗎……?!一時的氣悶,指了他本是白細的頸間上大片的灼傷,我竟開口說了重話,「那這個呢?!你說過你那個『朋友』求你轉移傷口三天,好好過個幾天嶄新人生的她,現在呢?都一個月了!她根本就消失了、避不見面了對不對?!人就是這樣!為什麼你還要這麼傷害自己!為什麼!?」


川崎抬起那雙澄澈的雙眼,此時罩上了一層霧氣,朦朧而氤氳。「你胡說……小穗她會回來的……她一定會回來的……」他抖著身子,雖被背叛了仍究選擇相信。


「川崎……」看著他打顫的身子,我忍不住將他緊緊擁在懷裡。從他漸轉嗚咽的聲音中、我漸趨溼濡前襟上,我知道他哭了。我無法想像他從不脫下的長袖上衣中有多少陌生人的傷口,我只希望他不要再這麼為人承擔痛苦。


他的人生中已經夠多苦痛了……。小時父親被母親所殺;母親意圖砍殺自己而坐牢……老師們閒聊時的話語聽在耳裡,他現在的心中卻只有莫名的沉痛。沉痛於面對如此的人生,為何還是如此相信人?甚至為一些無所謂的人如此付出……?不值得……一點也不值……!因為你是那麼地完美……那麼純淨善良的人啊。


「我是不是沒有人要的人……為什麼小穗也這樣……為什麼……」


「不是……他們不要你……親人不要你,至少我要你……聽到了嗎……川崎……」


那一次的相擁,我對他坦白了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父母、現在所謂的親人。只有我知道他的事,那不公平。因為我是這個世上,至少是那個要他的人。


我帶他到了父親住的醫院。我連病房的門牌都不清楚,還得問了下櫃台。開啟了病房房門,上頭躺著的那個無比陌生的人就是我父親。我沒有任何的感覺,看向他的目光就像在看路上行走的路人一樣。


「川崎,把傷傳給他吧!反正他得了病,早就完了。」我連父親這個稱呼也沒叫一聲。


川崎點點頭,要我出去等他一下。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做了,我只是每天帶著川崎過來,將每天從不知名的地方轉移過來的傷丟到這個垃圾筒裡。


幾天下來,川崎的腳開始跛了,臉上的瘀情變多了。我明白了一些事實。撩開父親的衣服,找尋著病前開過刀的刀疤。不見了。就像從未存在過一般不見了。


「川崎!你這是在做什麼!不要再轉移無謂的傷了!把這些傷轉到我身上!算我求你好不好!」拉住他的細臂,那不甚完整的臂膀不知何時已經骨折了。


「對不起……!我辦不到!」川崎的臉上沒半點因著傷而呈現出來的痛苦,將我推開,跑出醫院,即使現在下著大雨。


「川崎!」


我追了出去,川崎正倚著那喇叭手銅像喘息著,任由雨淋在身上。臉上的傷變多了,腫到無法闔眼,腳靜靜地置於地上,卻呈現不自然地彎曲。從頭到腳溢出的血早糊滿全身,分辨不清。我知道,在跑出醫院時,他又多轉移了不少傷。這些傷足以令他失去生命。


川崎艱難地起身,站在我面前。他脫下身上的衣服,赤著身子淋著冰冷的雨。身上的血順著雨水是流的更加放肆。那道明顯橫過腹部的傷,正是當年他母親留下給他唯一的東西。


「我不想再活下去了……」右手半環抱著骨折的那左手,他再次在我面前哭泣。


「我不是說過了……!你還有我……!還有我啊!」


「對不起……對不起……」


一個堅定的目光望向我,輕觸了我的手,腳邊瞬間傳達過來的痛楚令我當下跪下雙腳,使勁全力仍無法起身。


這是川崎第一次轉移傷口給別人。那原是他決不會做的事。我當下感受到了川崎所承受的一切。是那麼樣地苦、那麼令人無法忍受的哀。


川崎背過我,那原本存在於我背上的青紫呈現在我面前。他一步步緩緩地走著,彷彿如預知般,眼前開來一台救護車,推出來一位全身因車禍而撞到不成形的孩子,從沒起伏的胸口看來,似乎是死了。


川崎露出微笑,難困地伸出傷痕累累的手……


「川崎!不要……!」再轉移那些傷的話,會死的……!


一個如無骨架血紅的人偶這時在我眼如散了般地倒下,我發出內心深處的吶喊,拖著無法行走的腳,讓全身磨擦著地面的痛楚也早就不在乎,就這麼咬牙匍匐前進著。


「……川崎!」我抱著他的頭,第一次這麼使勁全力地哭泣與哀求,「還記得一人一半……半斤八兩嗎……?把身上的傷分一半給我……!求求你……!我不要你死……我不要……」





再度睜開眼時,是我某一段時間經常來過的醫院。身旁的人依舊靜靜地沉睡著。我撫著全身上下包覆著繃帶的地方,雖然疼痛,但是卻使我的唇角微微上揚了。我知道我現在身體上的一切,是和川崎……共同分享的。


之後來了班上很照顧我的導師,我很抱歉對她撒謊,不說出這所有的事實,因為這是我和川崎之間的秘密。老師替我們將病房的窗打開就先到學校上課了,因著這窗,微風吹了進來,川崎的髮被吹地微微飄起,也吹起了他沉睡的眼。


我架著拐杖,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床邊,放上當時使我們有所交集的東西,那是木雕的狗。我將它送給了川崎。


「這送給你。」


川崎笑著,和我一般撫著我們共同擁有的傷。緊握著那隻木雕的狗,頓時酸楚漫延,刺激著淚線。「謝謝你……真是的,我不覺得難過,怎麼會想哭呢……」


不知他是否同我一般地想著同樣的事?其實我很謝謝你,認識你亦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記憶。你純潔的心靈雖一再被人傷害、背叛,充滿了許多痛苦,但你依舊善良,如此相信著人們。治療的不只是他們的傷口而已,承擔的也不僅只是表面上的傷疤,是他們所有的苦痛。因為你是擁有這麼一個澄淨心靈的人,讓我明白原來世界並不是如我所想的這麼一回事爾爾,還是有你這種永遠善良體貼的人,並且給予你這麼一個神奇的能力,將我從怨恨中解脫……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