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1-11 14:48:09張曼娟

No.22藍色小屋

當我決定去布拉格旅行的時候,聽見的人都有點詫異,他們沒聽我提過這個地方,忽然,想要出發,就像是聽見了什麼召喚似的。

布拉格於我的幽微連繫,只有那一個懂得蛻變術的人,那一雙神經緊繃而又羞赧靦腆的眼睛,Franz Kafka法蘭茲.卡夫卡。

很年輕的時候,我和一個內向而自卑的男孩子坐在樹下,有隻細小的甲蟲爬上我的裙子,我皺起眉,用指甲彈走了蟲子。「啊!」男孩子露出很沮喪的表情:「妳把我拋到天涯海角了。」

我忍不住笑起來:「拜託,那是隻蟲子啊。」

「我也是啊。」他一點笑意也沒有的問我:「妳沒看過卡夫卡的『蛻變』嗎?」

或許是對他的興趣不夠大,我並沒有去找卡夫卡。

又過了幾年,因為對於現代文學時期的興趣,對於存在主義的好奇,才安靜的讀完了卡夫卡的〈蛻變〉,這一讀非同小可,充滿了震動與憂傷。就像是卡夫卡最愛的那個女人米蕾娜,在訃聞上這樣形容他:「注定了要用令人目盲的明亮清晰來觀看這個世界的人,他覺得難以忍受,只得走向死亡。」難以忍受的豈只是書寫者,千千萬萬無以計數的讀者,也在他那異樣火炬的照射中,被迫逼視一個太真實又太冷酷的世界。我們像著了魔,並不想逃,甘願身在其中。

1883年卡夫卡誕生在舊城區的邊界,那幢樓房現在設為卡夫卡的展示區,販賣著卡夫卡的書籍、照片、明信片,等等,就算只想買商品,也得買門票才能進去。走過那麼多國家和地方,還沒見過需要買票才能進入的販售場。

當年,卡夫卡最好的朋友馬克思曾經說:「布拉格就是卡夫卡,卡夫卡就是布拉格」,說這話的時候,馬克思應該不會料想到,如今,布拉格最巨大最有價值的商品,便是卡夫卡。
然而,這個猶太小男孩,卻是個自卑畏怯的孩子。他的父親強壯高大而強勢,是個成功的百貨商人,在幼小的法蘭茲眼中,父親就是一個巨人。直到他成年之後,父親仍是巨人,只要扭動手指,就能將他毀滅。父親操控了他的生活與思想,使他覺得自己活得「像一隻蟲子」,卡夫卡想像著父親伸展身軀,斜躺在世界地圖上,他說:「我只能住在你未涵蓋的區域,或是你搆不到的地方。但是,在我看來,這些空間在你的龐然身軀底下,實在是所剩無幾了……」

孱弱、多病、神經質,竟成了他對抗父親的一種方式了。當然,創作是更大規模的逃避與抗爭,卻也是父親永遠無法企及的一個部分。卡夫卡對於父親的情感太複雜了,一方面是怨懟的,一方面又滿懷虧欠感,他在控訴父親的同時,不斷責難自己,這些都保留在他的著名的《給父親的信》中。他把這些信交給母親轉交,母親看完部分內容之後,退還給他,於是,父子之間的溝通始終沒有發生,當然,更沒有和解的可能。

舊城區是卡夫卡主要的活動場域,我的靴子輕輕滑行在那些不規則的石板地上,就是在這裡,卡夫卡與他的同伴們,熱烈的參與著哲學討論會。然後,在某次散會之後,卡夫卡喝了幾杯咖啡,穿上他好質料的外套,抿齊了柔軟的短髮,似有若無的笑著,面對鏡頭,留下一幀青春正盛嫵媚含情的相片。

那時候,他已經是一個鬼魅了。

這人間的鬼魅得到女子的庇護,還能寫出很好的小說。

我在旅舍的床舖上,把〈蛻變〉的故事,講給朋友聽。

「清晨,葛勒.薩摩迷濛地從夢中醒來,赫然發現自己變成一隻大蟲。」這樣的開頭真的太炫了,已經有點睡意的朋友,從枕頭上撐起身子來。卡夫卡要說的,其實並不是故事,而是人的某種情境與意識,是人與人之間脆弱的關係。變成大甲蟲之後,這個家中經濟的來源與支柱,忽然失去了價值,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宛如墮入一場噩夢中,家人為此痛苦不已,葛勒無法與家人溝通,他卻感受到自己對家人的愛依然深厚,卻也枉然。家人對他從悉心照料到不再聞問,任由他乾扁扁的死去了。在他死去之後,家人都感到鬆了口氣,家庭的活力與生氣才又重新回來。

故事講完了,朋友驚恐的看著我:「怎麼,他沒變回人?」

我搖搖頭。有些噩夢,直達死亡,並不會甦醒。

那一夜,我們都沒有睡好,彷彿怕睡得太沉,醒來時,成了一隻甲蟲。
卡夫卡與菲莉絲.鮑在五年之間兩次訂婚又解除婚約,顯然的,他把自己的某些希望與理想投射在這個多半靠通信保持關係的女人身上,像是家庭的建立,愛的獲得與給與,但,終究無法成功。而世界上最可靠的女人,則是他的三個妹妹,尤其是與他長得極相像的妹妹歐特拉,卡夫卡說「歐特拉展翅載著我飛越這艱難的世界」,他們之間達到的是一種「小而好的親密結合,雖沒有常見的猛烈激流,卻有著一股平直素淨的清流。」

有段時間,卡夫卡在城堡區的黃金巷22號有間創作小屋,黃金巷原本是替君王鍊金的術士們居住的地方,卡夫卡住在那兒,為人類的靈魂鍊金。小巧可愛的藍色小屋前,湧動著大量遊客,各種膚色與種族,穿梭不息,我站在一旁,疑惑著,真的有這麼多人都是卡夫卡的讀者嗎?又或者他們穿著卡夫卡的T恤,戴著卡夫卡的帽子,便覺得應該參拜卡夫卡名牌?

忽然,我覺得眼前有些迷濛了。作為布拉格的商品,卡夫卡依然是這麼寂寞的啊。我看見他孤單削瘦的身影,穿著整潔的衣裳,懷抱著無盡的愧疚罪惡感,走進安靜的黃金巷,推開了童話藍的小屋,除下帽子。

當我年紀愈大愈明白,他寫的一直都不是故事,而是寓言。是愛與傷害的寓言。

〈蛻變〉中的主角,願意為家人付出一切,然而,在他們眼中,他只是隻蟲,他便以蟲的形象無助的死去了。〈判決〉中的主角全心全意愛著父親,然而,父親對於他將結婚極度不滿,惡意辱罵詆譭他,甚至判決他應該淹死,他便真的投入河中絕望的死去了。

你這麼愛他們,他們卻這樣摧折踐踏毀滅你。這是他的寓言。

藍色小屋的窗子敞開著,綠樹在陽光中搖曳,聞得到清新的空氣。活了四十一歲的卡夫卡已經完成了他的蛻變,肯定不是變成蟲,而是非常有力量的,近於永恆的。大部分的我們仍是蟲,只是,我們自己還不知道。
HIYORI 2006-10-13 04:12:53

" 你這麼愛他們,他們卻這樣摧折踐踏毀滅你。這是他的寓言。"
唯有,我們所愛的人會摧殘踐踏我們吧。
如果這是我的絕望與哀傷,我會化成一隻蟲子,泅泳於悲傷的河中,等待天晴之風,吹乾雙翅;然後飛翔。

2006-05-24 09:19:53

曾經.以為自己就這麼卡在世界之間
卡在性別之間.工作之間死活之間.付出與回報之間
曾經.以為自己就這樣卡住了.不上不下.又上又下
曾經一直想讀卡夫卡.是因為覬覦探索人變成蟲的奇幻
卻因為一直背卡在所有人事物中而沒空去看.
於是也沒機會了解原來卡夫卡才是真正卡在世界上那個最悲慘的人
甘願悲傷甘願耽溺在自己是一隻蟲的想望中
甘願啜飲傷痛而自憐自艾也是一種性格
不應該受到責備
因為卡在世界之間的人的痛
不是蟲子不會懂

xxXX 2006-05-08 14:53:43

Quote:
〈蛻變〉中的主角,願意為家人付出一切,然而,在他們眼中,他只是隻蟲,他便以蟲的形象無助的死去了。〈判決〉中的主角全心全意愛著父親,然而,父親對於他將結婚極度不滿,惡意辱罵詆譭他,甚至判決他應該淹死,他便真的投入河中絕望的死去了。
Quote

難道, 大家認定一個結局, 他就一定要按照劇本結尾? 為什麼他不可以問一問自己, 為家人付出一切, 對方卻認為他只是隻蟲, 是為什麼. 會不會是付出的方式錯了. 為什麼父親的不滿這么強烈, 不滿的背後是什麼?

卡夫卡的人物太懦弱, 不敢尋找答案, 不敢和別人溝通, 不敢相信這世界的美好, 所以他們死了, 悲劇卻是自己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