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不喜歡冬天，不喜歡，非常不喜歡，即便走到了這個年紀，也體驗過夏日驕陽並非全然一如其表面光暈的張炙，但我，還是無法欣賞那懸掛在枯枝上滿盈的縮瑟，也許是因為出生在潮冷易濕的島嶼最北端，也許是血液中與生俱來逆游的反骨，每當時節走進夾克圍巾的包圍，心便隨著身體屈躬委靡，下意識冬眠。

什麼都是陰陰的，天空永遠像是讓烏布包裹似的，投映在萬物上總有抹不去的灰，光提起就悶。但說也奇怪，在這孤寒近乎霸道的季節裡，卻有一年至終最溫暖的節慶。

Merry Christmas!

是的，聖誕節。

如大多數的同儕，這個繽紛多彩的節日，絕對是我們從小除了除夕過年外，第一個深植人心的西洋節，那時聖誕節還是紅字，不過用了另一個莊嚴權官的『行憲』行『放假』之實。我們戴帽的小學生，不見得有交換糖果禮物這種約定成俗的新潮團康，但挑幾張撒滿金蔥亮片，從骨子裡冒著人工香味兒的聖誕卡，絞盡腦汁寫些與眾不同但又千遍一律的賀詞，倒是鎮日掩在教科書下樂此不疲的勾當。

一早就看破不會有聖誕老公公掛襪送年終的技倆，但卻堅信稚嫩的情誼能夠像一筆一劃塗鴉的綿長。

『一鳴驚人』

『十全十美』

『百事可樂』

『千秋萬世』

『萬里鵬程』

………...............................

明明想要跟死黨密友賀節，卡片卻總是故作老成像是訣別。

那時沈重的升學壓力，聖誕節只是個長大畢業後才會落實的意義，我們排排坐在補習班的慘白日光燈下，死命對著餘生絕不會再提及的三角定律奮戰，心底咬牙發誓考上高中後要如何狂歡過節，望著無字天書般的試卷時，便開思索賀卡該寫些什麼漂亮瀟灑的祝詞給前排的大頭，那絕對是意重但笨拙，等到某日驚覺，卻到了真正得告別的時候了。

手上沾惹的卡片金蔥還未散 

人卻已分道揚鑣，昔日同窗各自捲進不同世界去。

在另一個技能至上而我卻又偏偏少根筋的最高學府裡，逐漸瞭解了努力與天賦的溝距，體認到置之死地只能重生的真諦，在一早便大徹大悟的放棄後，我的人生開始轉彎，聖誕節開始有了色彩。

那時候，每天跟他系同樣『上錯車』的林果混一起，整天跑社團寫文章搞話劇，在保守木訥的校園裡不務正業的特立獨行，就算刻意壓帽低頭快來閃去，但過早看穿所學非用的決心付諸行徑，還是難免惹得教授的死當與同學的非議，今天在課堂上見我出席，同組研究報告的同學竟感動得相擁而泣！

有個女孩曾問我：『你似乎對誰都沒有冀求？』

我只能帶著歉意卻無力的傻笑，一顆心老早飄到鋼筋模型的窗外去。

在差點讀成醫學院的專科生涯裡，沒有一個聖誕節不是爛醉如泥或是倒在誰家的浴缸裡，那時完全不用寫到一封聖誕卡，因為好友們都是鎮日的膩在一起。

有一年平安夜，幾個人排完戲，坐在學校旁忠孝東路旁露天吃鍋，印象中那年冬天真是冷，黑夜裡，每個人一開口就是仙霧似也的白汽，吃著、笑著、吆喝著，突然，有個女生說：

『ㄟ，新聞說陽明山下雪了耶…』

我壓根不認識她是誰！

大概是一個朋友的室友之類，幾個小時後，我們居然赤手薄衫的出現在濕寒露重的大屯山頂！天曉得我們當時無車無前又無眠，只有酒氣義氣加賭氣，怎麼敢說走就走，大家湊錢路邊攔車上山？

那是台北近十幾年來第一次雪降，黑夜中整條山路擠滿了夜車，簡直堵到地老天荒，司機見苗頭不對，半勸半脅迫的把我們在山腰放下，一定是兩打啤酒的發酵，幾張漲紅的臉龐，臉竟不畏接近零度的低溫，一路嬉鬧著徒步而上，車陣中不時有包裹嚴密全副禦寒武裝的遊人嘲弄般『打氣』，我們一一反唇相譏。

擺脫車龍的光害，我們沿著的山梯石階而上，酒意隨著攀爬的喘息而遞退，才發現兩旁路上積雪透著熒熒的冷光，放眼望去，簡直過份透亮的月光，將一片山頭照的幽藍的鬱白，我們隨手抓起小徑的雪，興奮地大叫然後就往嘴裡塞，也許是雪的冰涼或是其他什麼的，每個人騷鬧一陣後都安靜了下來，我們肩並肩望著這片熟悉又陌生的山頭，幾乎可以聽見彼此呼吸相同的頻率，偶有一陣風吹過，我們依舊不覺寒冷，只是眼眶裡，好似有些什麼濕熱….

在清晨時分才發現沒有小黃可下山，我們邊走邊攔車，只差沒露出大腿出賣色相，最後在一輛好心的小發財送我們回市區。

然後，

然後，

然後各自家靜靜的吃藥打針躺了一星期……

我不確定那是否自我人生的初雪。

我不知道我還能否有那種不思前因後果的勇氣。

我不記得當初那個我是誰？

但我的腦海卻經常顯像那個夜晚----人生中不會再有的美麗雪景。

『人如朝雲，去似晚霞』，說得未免也過份真切，在畢業後的幾個年頭，那曾經忘機的友人竟也各執一方去了。

而我，亦成了一朵真正的浮雲。

選擇在三萬英呎高空中討生活，鎮日與雲朵與風切為伴，在攤成平面的地球儀上跳躍移動，過去十幾個聖誕節，不是在溫哥華，阿姆斯特丹，東京就是曼谷吉隆坡….常常平安夜還是零下十度，聖誕節立刻沸騰到三十幾度的高溫，戲劇化的落差，滿足了天生叛逆對跌宕的幻想，卻也讓我對這個曾經充滿期待的節日產生疲乏，過份放縱的狂歡或是刻意孤絕的飯店room service，都不能讓我得到救贖或滿足。

接觸的面孔增多了，之間的緣份卻轉薄，今日投話相契的夥伴，下次再聚不知何月何年。

過節祝賀的方式亦變的異常多樣化，豐富華麗的簡訊動畫卻非常同質性，真正肯靜下心來一字一句輸入的夥伴變少了，真正想在平安夜當面握手擁抱的機會，總是耽擱了….

這一年，我發生了許多事，好的？壞的？值得獎勵的？應該懲罰的？有那樣多？有這樣傻？

聽說明年是末日，這也許是此生最後一個聖誕夜，我豈能不與你分享？

那卡片撲鼻的人工香。

那衣衫單薄山頂雪影。

那千變萬化的噴射雲。

還有那正在回家天上的拉烏，想跟你說：

『聖誕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