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紀英國小說家狄更斯在晚年搖身一變，成為了「說書人」。他朗誦自己的小說，完全不靠道具與戲服，藉由巧妙模仿各種角色的聲音，成功抓住觀眾的心。

　　乍看之下，這樣的表演應該不會有市場，畢竟花錢聆聽作者朗誦小說，並不特別吸引人；然而，他的演出卻異常成功，不但席捲英國，而且風靡美國，最後甚至一票難求。

　　朗讀通常在聖誕節，狄更斯到美國巡迴時，觀眾不顧風雪夜宿街頭，只為隔天順利買票。一幅應該出現在新聞報導，由追星族所構成的熟悉畫面，卻在一百多年前上演。

　　短短十二年間，狄更斯舉辦了472場朗誦，總營收淨利45,000英鎊，平均每年約37,00英磅，大幅超越小說連載年平均獲利3,000英鎊。同樣的內容，不同的表演方式，特別是透過「口語朗誦」形式，卻形成了可觀的票房，凸顯出「形式」與「媒體」的重要性。採用不同形式表達同樣內容，產生了截然不同的結果。

　　同樣的現象，不但在傳統文字書籍中出現，也發生在數位文本與電子書市場中。文字歷史漫長；但是閱讀人口大幅躍升卻是從十八世紀印刷量產，與十九世紀報章雜誌激增，閱讀成本降低後才方興未艾。不過閱讀畢竟費神，大部分民眾仍偏好「聽書」，如果能夠欣賞演出、聆聽朗讀，那就不一定需要閱讀。如今電視電影、廣播以及數位影音科技夾擊，閱讀人口急遽下降，越來越多人在學校畢業後就鮮少閱讀，即使在校園，圖書館也開始憂心入館人數銳減的問題。

　　傳統書籍乏人問津，「電子書」同樣面臨類似困境。藍燈書屋(Random House)坦承，消費者對於電子書缺乏興趣，所以該出版社電子書銷售呈現停滯，只好積極投入有聲書市場。美國圖書館考量年輕人以及上班族沒有時間閱讀，因此推廣有聲書下載。直至今日，全美各地大約有1,000個圖書館與有聲書出版社OverDrive簽約，另外200個圖書館與NetLibrary合作，準備推出有聲書下載服務。

　　在日本，雖然電子書產業蓬勃發展，但是仔細檢視，就會發現其中大幅成長的並非文字閱讀，而是漫畫。根據日本《電子書籍商業調查報書2006》，2005年電子書市場達94億日圓(約合新台幣26億2千3百萬元)，較2002年同期成長了近十倍，亦是2004年度的兩倍。日本上班族原本就有利用通勤時間閱讀「文庫本」的習慣，因此當PDA與手機行動下載技術成熟後，電子書理所當然接收了部分傳統文庫本市場。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個新興市場當中，文字閱讀卻大幅被漫畫吞食。

　　主要的原因可能是，同樣閱讀文字，數位介面未必佔有優勢，反而是行之有年的傳統文庫本價格便宜，符合消費習慣；但是在彩色螢幕加持下，數位漫畫卻變得更加多采多姿，大幅降低傳統全彩漫畫的價格，因此普遍受到歡迎。目前eBook Japan是目前電子漫畫PC/PDA下載最大網站，「ユミックi」與「コミックシーモア」則為最大手機漫畫下載網站。

　　然而，數位漫畫當道只是第一步，在未來影音下載越來越普及，有聲書市場日漸成熟之後，文字閱讀勢必再度被影音媒體進一步蠶食鯨吞。

　　傳統文字閱讀自有其魅力所在；然而有聲書非但可以保持文字魅力，同時亦可透過聲調、語氣強化等方式，勾勒語言藝術的美感。事實上自古以來，書寫原本就是將有聲口語表達「無聲編碼」的過程。之所以需要無聲編碼，主要是因為古代尚未發展留聲技術，因此在犧牲口語表達即時生動的條件下，將資訊保存的目標發展至最大。

　　因此，即使在書寫的時刻，作者也會無可避免地唸出聲音，然後透過「我手寫我口」的方式紀錄。同時，閱讀也是一連串「發聲解碼」的過程，即使是再寧靜的閱讀，讀者的腦海中仍然會將文字「還原」為語音。倘若我們將口語表達比喻為「鮮乳」，那麼書寫文字就如同「奶粉」，可以大幅延長保存期限。在瓶裝鮮奶技術(亦即留聲技術)尚未發達之際，奶粉是最佳選擇。然而將奶粉還原成鮮奶時，總是有過稀或是太濃的問題。

　　同理，語言文字充滿滑動與意義裂隙，閱讀稍一不慎，極有可能「斷章取義」或「過度詮釋」。二十世紀的後結構主義與解構主義，正是對於文字如何還原為原始資訊的正確度提出質疑。

在多媒體交互侵蝕文字閱讀版圖的此時，有聲閱讀成為了文學創作發展與文化產業營運的有利模式。

　　雖然有聲閱讀無法提供視覺刺激，但卻能夠讓視覺被解放出來， 進行非專注的資訊接收，閱聽人可以一邊收聽有聲書的內容，一邊開車、上班。事實上，文字雖然可靠保存了知識文化，自古以來卻總是「不安於紙」。文字因而經常跳上舞台，成為戲劇與朗誦。電腦技術逐漸進步後，「文字轉換語音技術」(Text to Speech 或 TTS)漸趨成熟，將電子文本輸入後，即可透過電腦處理，轉換成語音輸出，進一步助長了文字回歸語音的原始衝動。

　　與一般電子書不同的是，使用者不需預錄語音，只要將文字輸入，電腦就會自動處理，提供近似真人的發音。電子文本網站《古騰堡計畫》(Project Gutenberg)便提供許多語音檔案，都是直接將資料庫中的文本以TTS程式處理，而非經由真人朗誦。

　　說實在的，截至目前為止，古騰堡的語音檔仍然處於「不堪入耳」的機器語音；然而透過各方對於TTS的努力，我們已經可以察覺未來文字創作的可能方向。除此之外，Microsoft Reader早在2000年便已經投入研發相關技術，英文書寫直接轉換為語音的技術，已經有長足進步，雖然無法「鏗鏘有力」，卻也至少逐漸「字正腔圓」。

　　台灣工研院所發展的「視障有聲書系統服務平台」，其出發點雖是嘉惠視障同胞，卻也直接參與了TTS技術研發領域。20萬中文字只需花12秒鐘下載，20分鐘就能轉換成約15小時之語音檔，比人工錄音快45倍。

　　十七世紀英國詩人米爾頓(John Milton)在創作《失樂園》(Paradise Lost)之際，雙眼已近全盲，因此只能藉由口述，由助手抄寫，再唸出來讓米爾頓修改。正因為這部文學巨著是透過聽讀完成，因此具有強烈的節奏性，與其他單純以書寫方式完成的作品截然不同。

　　是不是有一天，作者不再是伏案的筆耕者，亦不是運指如飛的打字人，而是將作品直接錄下，成為新一代的「說書人」？在希臘時代，尚未發展文字之前，吟遊詩人將作品記憶在腦中，無論是修改或表演，都沒有在紙上進行。在羅馬時代，演說者仍然具有崇高的地位，〈安東尼演說〉讓凱薩之死的是非翻盤，而雖然莎士比亞將這場演說化為劇本，但在當時演講都是即席進行的，那些塗塗改改的書寫者，反倒被當成意志不堅、三心兩意、思緒混亂之輩。

　　在影音技術日益進步，而數位環境越來越有利於口語傳播發展的今日，我們的創作會不會慢慢走向以口語表達為主的時代呢？我們可以拭目以待。

　

原文刊載於：經濟部數位內容產業週報2006/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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