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奧尼虛實無界、王家衛「手」的辯證《愛神》
文／李幼新
〈手〉的開場是黑西裝白襯的小張站著向前向下看，看觀眾你我看不到的（顯然年華老去、生命將盡的）華小姐。女方的畫外音使得鞏俐彷彿在用聲音表演（身影未現），又好似電影的兩大要素此刻由鞏俐的「聲音」與張震的「畫面」（容貌／肢體）組成。女方問男方可記得彼此第一次見面？可記得她的手？「第一次」是「時間」，記得是「記憶」，王家衛與雷奈都是探索時間與記憶的同好。畫面倒敘到初見那天，小張是白衣少男，來到華小姐客廳呆坐等候。屏風簾幕後面是華小姐與男人做愛的聲息（又是聲音表演，又是看不到的／不映現的情色更情色，經由觀眾自行想像完成！）。事後，華小姐接見小張，要他手放下，揭發少男陰莖勃起的窘態，用向他老闆金師傅告狀要脅他脫褲，強行手淫少男。有別於異性戀霸權主流電影的男看女，王家衛鋪陳著女對男的看與狎玩。女方還問少男可玩過女人？將來會出現很多女人，「沒玩女人，怎麼做裁縫？」王家衛莫非明喻藝術家沒有sex／生活經驗，怎麼拍得出情慾故事？於是奉上女手在少男裸臀、股溝、鼠蹊間的滑動……以及男孩閉著眼睛，宛如被強姦的痛苦……或極樂。

中老年金師傅常常打電話、接電話，他似乎自囿在裁縫舖不大外出，既跟外界切斷又靠電話跟外界溝通，很安東尼奧尼的《蝕》（《慾海含羞花》）。華小姐跟男人趙先生的情慾牽扯糾葛，畫面總在這兩人腰間徘徊以及手的推、拉、抱、握，很布烈松。華小姐面對圓形鏡子，等候的小張坐在圓玻璃墊的桌前，各自被不同的圓「框」住，有點成瀨已嘉男。華小姐講電話，有時背向觀眾，你我由頭與肩（輪廓）與聲音辨人，與雷奈電影《穆里愛》神似。華小姐講電話打點生活、經營前程，小張在她身上量衣服尺寸，一個創作生活、編造權力遊戲／情慾冒險，一個創作旗袍／服裝設計。生活VS.藝術。女方望著鏡子，鏡中的她卻好似望著觀眾你我，很高達。男女主角有一回身影同在鏡中，依稀鏡花水月的鴛鴦虛像。小張的手，做旗袍，更創造藝術、奉獻真情深愛。他的手，伸進女性們的旗袍（布料），卻非女性實體；量身時倒是接觸到的，好一個手與女體的虛實碰觸辯證。〈手〉的收場又回到開場的地方（死別與初見都是女手與男體），與費里尼電影遙相呼應。《愛神》史蒂芬‧索德柏導演的第二段拋出一些假象，諷刺人性也省思影像（的魅力與誤導）。

第三段由安東尼奧尼壓軸。男人與女人在水邊山崖遙望天籟美聲的女性吟唱，男女主角背向觀眾你我，在看、在聽，神來之筆，挑逗你我到底想看片中人物呢？或是片中人物所思所感所見呢？倘若兩造位置相反，你我要看哪一邊呢？野外，步行，女方說不想記得，她卻講了一堆話很文學性，又很讓人覺得她既記得又捨不得忘懷，男主角邂逅一位女孩。對方城堡般的住宅屋外有梯、屋內有梯、既有石梯、又有木梯，甚至屋裡有屋、梯中有梯。男“女、賓、主所在的相對位置，究竟誰在上、誰在下，一言難盡。男人與女人講英語，女人跟僕人講義大利語，女孩野外手機聽到對方在法國巴黎。咫尺天涯，早已渾然一體。野外，馬匹（自然／傳統）、汽車（人工／現在）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