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6-24 22:18:36默
愛倫·坡《紅死病的假面具》
“紅死病”蹂躪這個國度已有多時。從不曾有過如此致命或如此可怕的瘟疫。鮮血是其象徵,是其標誌——血之殷紅與血之恐怖。有劇烈的疼痛,有突發的頭暈,接著便是隨毛孔大量出血而來的死亡。患者身上,而尤其是臉上一旦出現紅斑,那便是隔離其親友之救護和同情的禁令。這種瘟疫從感染,發病到死亡的整個過程,前後也就半個小時。
但普洛斯佩羅親王快活,無畏而精明。眼見其疆域内的人口銳減一半,他便從宮中召集了一千名健壯而樂觀的騎士淑女,並帶著他們退隱到一座非常偏遠的城堡式的宅院。那是一座寬敞而宏偉的建築,是親王那與衆不同但令人敬畏的情趣之創造。宅院四周環繞著一道堅固的高墻。大門全用鋼鐵鑄就。親王的追隨者們帶來了熔爐和巨錘,進宅院之後便熔死了所有門閂。他們決心破釜沉舟,不留退路,以防因絕望或瘋狂而產生的想出去的衝動。宅院内的各種必需品非常充裕。有了這樣的預防措施,那些紳士淑女們便可以藐視瘟疫的蔓延。墻外的世界能夠自己照料自己。在這種時候去憂心忡忡是庸人自擾。親王早就做好了尋歡作樂的一切安排。宅内有插科打諢的小丑,有即席吟誦的詩人,有表演芭蕾的舞女,有演奏音樂的樂師,而且還有美女和酒漿。所有的歡樂和平安都在墻内。墻外則是“紅死病”的天下。
就在這種隔離生活的第五個月或第六個月將盡之時,也就是墻外的瘟疫最猖獗的時候,普洛斯佩羅親王為他的一千名追隨者舉行了一個異常豪華的假面舞會。
那假面舞會的場面真可謂驕奢淫逸。不過先容我講講舉行舞會的場所。那一共是七個房間——一組富麗堂皇的套房。但在一般宮殿裏這樣的套房只須把各扇門朝左右推開到墻邊就能形成一條筆直的長廊,整個套房也就幾乎一覽無遺。可這組套房的情況卻迥然不同;正如從親王追奇逐異的嗜好中就可以料到的一樣。這七個房間的佈局極不規則,所以一眼只能看到一個房間。套房中每隔二三十米便是一個轉角,每拐過一個轉角都有一種新的效果。每個房間左右兩面墻上的正中都有一扇又高又窄的窗戶,窗戶面對一條封閉的回廊,回廊繞這組套房蜿蜒迂回。這些窗戶都鑲有染色玻璃,其色彩隨房間裝飾物的主色調不同而變化。譬如說最東邊那個房間懸挂的飾物均為藍色——那它的窗戶則晶藍如碧。第二個房間的飾物壁毯皆為紫色,其窗格玻璃就紫如青蓮。第三個房間整個一片綠色,它有的便是兩扇綠窗。第四個房間的家具裝飾和映入的光線都是橘色——第五個是白色——第六個是紫羅蘭色。第七個房間四壁從天花板到牆根都是被黑絲絨帷幔遮得嚴嚴實實,帷幔的褶邊沉甸甸地垂在同樣是黑絲絨的地毯上。但只有這個房間窗戶的顔色與飾物的色調不配。它窗玻璃的顔色是殷殷猩紅——紅得好像濃濃的鮮血。在散佈于或懸垂于這七個房間的大量貴重裝飾品中,卻沒有一盞燈或一個燭臺。這組套房中沒有任何日光,燈光或燭光。但在環繞這組套房的回廊裏,每一扇窗戶前都立著一個三角支架,每一個三角支架上都放著一盆火,火光透過染色玻璃照亮裏面的房間,從而產生出炫麗斑斕,光怪陸離的效果。但是在西面或黑色房間裏,火光透過紅色玻璃照射在黑色帷幔上的效果卻可怕到了極點,凡進入該房間的人無不嚇得魂飛魄散,以致宅院中幾乎無人有足夠的膽量進入那個房間。
同樣也是在那個房間裏,靠西墻立著一座巨大的黑色時鐘。其鐘擺伴隨著一種沉悶,凝重而單調的聲音左右擺動。每當分針在鈡面上走滿一圈,報點的時刻到來之時,從巨鈡的黃銅壁腔内便發出一種清脆,響亮,悠揚,悅耳但其音質音調又非常古怪的聲音。結果每隔一小時,樂隊的樂師們就不得不暫時中止他們的演奏,側耳去聼那個聲音;於是跳華爾茲的男男女女停止其旋轉,狂歡的人群一下子倉惶失措;而當鐘點聲繼續鳴響之際,可見輕浮淺薄者一個個臉色發白,年長者和穩重者則以手撫額,仿佛是在出神或在沉思。但待鐘聲餘音寂止,人群中頓時又充滿輕鬆的笑聲;樂師們你看我,我看你,相視而笑,像是在自嘲方才的緊張和傻氣,他們還彼此低聲詛咒發誓,下次鈡響時絕不會再這樣忘情失態;可在六十分鈡之後(那包含了似箭光陰一樣的三千六百秒),黑色巨鈡又一次鳴響,於是又出現和前次一樣的倉皇失措,神經緊張和沉思冥想。
但盡管如此,整個化裝舞會仍不失爲一次靡麗而放蕩的狂歡。親王的情趣別有風味。他對色彩和效果獨具慧眼。時髦流行的裝飾格調全不在他的眼中。他的構思大膽熱烈,而他的思想閃耀著野蠻的光輝。大概會有人認爲他瘋狂。他的追隨者卻覺得並非如此。要確信親王的確沒瘋,那必須聼他説話,與他見面,同他接觸。
因這次舞會場面盛大,七個房間的活動裝飾大部分都由他親自指點;而正是他個人的情趣嗜好使舞會參加者的化裝各具特色。請相信他們全都奇形怪狀。舞會上充滿了燦爛光彩,橫生妙趣,矇矓幻影——充滿了《愛爾那尼》一劇演出以來所見過的舞臺效果。有人裝扮成肢體與面具不相稱的怪物。有人穿戴著只有神經病患者才能想出的怪裝。有許多人裝扮得漂亮,有許多人裝扮得荒唐,許多人裝扮得怪誕,有一些人裝扮得可怕,還有不少人裝扮得令人噁心。事實上,往來穿梭于那七個房間之間的簡直是一群夢。他們——這些夢——從一個個房間扭進扭出,隨房間之不同而變幻著色彩,並使得樂隊瘋狂的伴奏似乎就像是他們舞步的回聲。可是不一會兒,黑房間裏那個嘿鈡又一次鳴響。於是一時間一切都靜止不動,除了鐘聲一切都悄無聲息。那些夢也各自凝固成他們站立的樣子。但等鐘聲餘音散盡——鐘聲延續的時間並不長——隨之又蕩漾起一陣略爲克制的笑聲。音樂又重新響起,那些夢又復活比先前扭得更歡,在扭動中隨著被回廊上火光映亮的彩色玻璃二變幻色彩。但現在參加假面舞會的人當中已沒有一個人敢進入七個房間中最西頭那閒;因爲已近深更半夜,從那血紅色窗櫺透進的火光更紅,那些陰森森的黑色帷幔令人毛骨悚然;對於那些站立于黑色地毯上的人,那黑色巨鈡沉悶的鐘擺聲聼起來比那些在其他房間尋歡作樂的人所聽到的更顯得深沉壓抑。
此時其他房間裏擠得比肩接踵,一顆顆充滿活力的心在興奮地跳動,正當縱情狂歡達到高潮之時,黑色的巨鈡鳴響了午夜鐘聲。於是如我剛才所描述,音樂停止了演奏,舞者停止了旋轉,一切都像先前一樣陷入一種不安的休止。但這一次鐘聲要響十二下;因此,也許碰巧有更多的思想潛入狂歡者中那些善思者更長一點的沉思冥想之中。也正因爲如此,人群中有許多人直到最後一聲鐘響完全消失才有空注意到一個先前未引起過任何人注意的戴著假面具的身影。關於這位新來者的消息不脛而走,人群中終于響起一陣表示不滿和驚訝的嘁嘁喳喳或嘟嘟喃喃的聲音——最後這種聲音裏漸漸流露出驚恐,畏懼和厭惡的意味。
在我所描述的這樣一個光怪陸離的假面舞會上,按理說一般人的出現不可能引起如此軒然大波。事實上那天晚上的裝束面具的裝束和面具甚至超越了親王那幾乎沒有限制的禮儀限度。最無動於衷的心也不可能沒有能被情感撥動的弦。甚至對那些視生死為兒戲的迷途浪子而言,也縂有那麽一些事他們不能視爲兒戲。實際上當時所有參加假面舞會的人似乎都深深感到那個陌生人的裝束和舉止既無情趣可言也不合禮儀。陌生人身材又高又瘦,從頭到腳都藏在一塊裹尸布裏。他那如僵屍面孔的假面具做得足以亂真,以致湊上前細看也一定很難辨出真假。不過對這群瘋狂的尋歡作樂者而言,這一切雖不值得讚賞,但説不定還可以容忍。但這位陌生人太過分了,他居然僭裝為紅死病之象徵。他的裹尸布上濺滿了鮮血——他的額頂及其五官也灑滿了腥紅色的恐怖。
當普洛斯佩羅親王看見這個幽靈般的身影(緩慢而莊重地在跳華爾茲的人群中高視闊步,仿佛是想將其角色扮演得更逼真),他顯然大爲震驚,開始只見他一陣猛烈的顫抖,說不出是因恐懼還是厭惡;但隨之就見他氣得滿臉通紅。
“是誰如此大膽?”他聲嘶力竭地問站在他身邊的隨從——“誰敢用這種無禮的嘲弄來侮辱我們?快抓住他,揭開他的面具——讓我們看看日出時吊死在城牆上的到底是個什麽傢伙!”
普洛斯佩羅親王嚷出這番話時正站在東頭藍色房間裏。他洪亮的聲音清楚地傳遍了七個房間,因爲親王生性粗野豪放,而音樂業早已隨著他揮手停止了演奏。
親王當時正站在藍色房間,身邊圍著一群面如死灰的隨從。他剛開始嚷叫時,這幫隨從還稍稍朝那位不速之客逼近了兩步,不料那也在不遠處的不速之客竟邁著從容而莊重的步伐朝親王走來,他的狂妄傲慢已在所有人的心中喚起了一種莫可名狀的敬畏感,所以沒有一個人敢伸手去抓他,結果他暢通無阻地從親王身邊不足一米的地方走過;這時所有人仿佛都情不自禁地從房間中央退縮到了墻邊,那陌生人如入無人之境,繼續邁著那種從一開始就使他顯得與衆不同的莊重而平穩的步伐從藍色房間進入紫色房間——從紫色房間進入綠色房間——從綠色房間進入橘色房間——再從橘色房間進入白色房間——在一個抓他的行動開始之前,他甚至已經快要進入紫羅蘭色房間。可是就在這時,為自己剛才的膽怯而惱羞成怒的普洛斯佩羅親王飛身沖過了六個房間,儘管那些被恐懼攫住的隨從沒有一人緊隨其後。親王高舉一柄出鞘短劍,心急火燎地追到了離那退卻的身影只有一米左右的地方,這時已走到黑色房間門口的那個身影猛然轉過身來面對追上的親王。只聼一聲慘叫——那柄亮晃晃的短劍掉落在黑色的地毯上,緊接著普洛斯佩羅親王的屍體也面朝下倒在了上邊。這時一群狂歡者才鼓起玩命的勇氣,一哄而上沖進了那個黑色房間;可當他們抓住那個一動不動地直立在黑色巨鈡陰影中的瘦長身影時,他們張口結舌地發現他們死死抓住的那塊裹尸布和僵屍般的面具中沒有任何有形的實體。
這下紅死病的到來終于被承認。它就像一個小偷趁黑夜溜了進來。狂歡者一個接一個倒在他們尋歡作樂的舞廳之血泊裏,每一個人死後都保持著他們倒下時的絕望姿勢。隨著最後的歡樂之結束,那個巨大的黑鈡也壽終正寢。三角支架上的火盆全部熄滅。黑暗,腐朽和紅死病開始了對一切漫漫無期的統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