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幾乎記不起來任何人的電話,包括時常忘記自己的手機號碼，老是忘記某位同事叫婉婷還是雅玲，我只記得從國小２年級搬家後的老家地址，我記不得公司地址，現在住址，我常忘記客戶的名字，除非有東西可以聯想，例如玉珮或是大樹，我會忘記帶錢包，或是帶了裡面沒錢的錢包，我常搞丟悠遊卡，出門忘記帶鑰匙，開會忘記戴眼鏡，帶了筆記本卻忘了筆，帶了圍巾卻忘了傘，帶了傘去吃飯卻忘了有帶傘出門，走出辦公室上廁所忘記感應卡，帶了感應卡掛在廁所門上忘記拿下，老是忘記健保卡放在哪一個包包裡，忘記頭頂架著的眼鏡臉上再掛一副眼鏡，老是在找眼鏡，老是壓壞眼鏡，老是坐在前排瞇著眼看電影，老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確認剛買好的票放在外套口袋還是褲子口袋，老是在快下公車時發現少一塊....

當細碎的忘記倍集合起來時，我像是個腦袋風化的病患

我是個清楚的人，我記得某些談話細節，我記得Ａ說過甚麼，Ｂ回應甚麼，Ｃ在偷笑還是打呵欠，Ｄ在打瞌睡還是插話要上廁所....；我記得那天Ｅ帶著手提袋先來，之後去上廁所，換Ｆ坐下點了檸檬紅茶，Ｇ點了沙拉和咖啡....;我記得夏天的某個傍晚，H騎車衝上人行道，百千層開了花散出如同尤加利葉的味道，人行道是紅色的小細磚，旁邊水泥圍牆裡種的是榕樹....;我記得那場會議中I說了甚麼，J回了甚麼，Ｋ補充了甚麼，問題其實出在Ｌ聽不懂而不是J說錯，其實要那樣做是Ｉ說的不是Ｋ說了，其實最先提出那個點子的是Ｌ不是Ｋ;A案該修正的是3~6~7~9,需重作的1~8,無須修改的是2~4~5,刪除的是10,B案須和C案整合,加入A的第8~6~9修正....

我以為，我是個清楚的人

我以為當我用接近實況轉播的方式重複一件事之後，我會對那件事更加熟悉，我會對過程更加篤定，當我重複回想或是再次再再次敘述的時候，我會宛如影印機拷貝文件般毫無差池，連一絲摺痕都不會產生

如此理直氣壯地記得一件事，是多麼讓人由內心感到光榮的一件事！

但我聽過太多，把事實說成故事，經常遺漏掉關鍵的場景及對話，或是由不存在的篇章取而代之真實記錄

我看過太多誠懇的臉裝上過濾的嘴，說著被閹割的對話

我不懂，何以當敘述成為轉述後，會有被遺落的片段

而那些濾嘴，又是以甚麼樣的機制去篩選哪些片段必須要被重演，那些要被剪輯，那些從沒發生過，而那些又會被重新詮釋

因為這樣的不懂，讓我也開始迷惑了，對自己的記憶產生迷惑

一次又一次的說給自己聽，由於太執著於百分之百的精準，所以一次又一次的懷疑故事的真實性

由於要求百分之百的真實，所以導致百分之百的失真

所以，現在回想起來，好多事情都顯得不真實了，也許因為真實故事並不能算是美好，醜陋也讓人難以一再逼視

而如果記憶不能夠保持真實，也沒有演變成精彩故事的特質時

他們在我腦中，就不復存在了

我必須丟棄贗品，以免轉賣後讓買到假貨的人受害；我必須拋棄滿是塵螨的灰障，以免自己內心生瘡

而最讓我難以釋懷的是，我漸漸遺失了那些原本篤定且清晰的真實，我弄丟了那些事實內涵的所有情緒

好的壞的都模糊了

當我發現自己不再清楚一件事了，這讓我感到沮喪

因為那表示我即將和那些事永遠的告別，因為我無法在想不起他們清晰的輪廓下，還握著他們模糊的衣角

那對我來說，是對真實最嚴重的褻瀆

也是自我欺騙的第一步，而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欺騙，即使對象是自己

和愛分離讓我難受，和憎恨分離也讓我難受

但回憶，很抱歉，我真的忘記了．．．

20140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