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 陳世賢

八月八日颱風天，剛與主教開完會議，我們沿著花東海岸線開車返回醫院。風很大、浪很高，驟雨狂風一波波襲來，浪花卻似慢動作般優雅地舞蹈著，很有「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的感覺，那時候還不知道風災造成嚴重的傷害。突然，手機鈴響，是醫院打來的，說有一位昨晚住進安寧病房的癌末病人，身體虛弱，精神很差，但是她很喜歡芳療，問NICOLE老師可不可以幫她做個療程？NICOLE馬上答應了。

病人叫做玉珍，六十二歲，四十多年前曾在聖母醫院工作過七年，那是遠在愛爾蘭修女服務的年代了。玉珍罹患子宮癌，卵巢和子宮早已摘除，但癌細胞仍不斷擴散，腹漲嚴重。芳療師先用玫瑰精油讓玉珍放鬆，從腳底開始為她按摩。然而棉被下的這雙腳水腫嚴重、蒼白、無力，絲毫感覺不到生命的能量，直到按摩手部，才感覺到玉珍有點活力。只見玉珍的氣色逐漸紅潤，臉上露出滿足的表情。

「老師，你的手好有能量呀，」玉珍高興地說：「我好High哦！」

「如果你喜歡，我明天可以再來。你要不要先睡一下？」NICOLE笑道。

玉珍很快就睡著了，陪伴在側的女兒說今天是媽媽的生日，謝謝老師帶來這麼好的生日禮物。

芳療過程中，醫師和護士都被病房裡難得的香氣所吸引，不時從門外探頭觀望。其實芳療運用在安寧病房已有一段時間了，芳療確實可以紓緩身心，讓病人在人與人的肌膚接觸中感受到被照顧、被尊重與被愛。然而，一般人都認為芳療是有錢人才有的奢侈享受，在醫院裡也只有瀕死的人才能獲得這種體貼的服務。假如，芳療的幸福感是一般病人和窮人也可以獲得的，是不是很美？假如，醫院不再是冰冷的機體，而是擁有像芳療館一樣的舒適空間，會不會更好？有無可能，聖母醫院不只是在院內成立芳療館，而是整個醫院成為可以帶來身心靈幸福芬芳的療癒環境呢？

隔天，我也到病房探望玉珍，修女事先告訴她我會來和她聊一聊聖母醫院早年的故事。她很開心，特地坐了起來，向女兒要了一杯水，便開講了。原來她是「蘭嶼之父」紀守常神父介紹來醫院的，當時她初中才剛畢業，正值花樣年華，她是最早期的「假假的護士」。

「裴修女很想栽培我當助產士，拿了一大疊的原文書要我讀。怎麼可能？幸虧有一位讀外語學院的同仁翻譯給我聽。那時候的病人會邀請修女們到他們家，我還會帶修女們去海邊游泳，要不然就騎腳踏車到鹿野玩。」話匣子一開，玉珍還聊到如何在裴修女的鼓勵下到嘉義讀護專，因參加【吾愛吾家】應徵筆友認識了游先生，兩人互通書信，半年後相約在高雄火車站的大門口見面，不見不散。玉珍說當初她不知道哪來的勇氣，一個鄉下女孩，獨自一人從台東搭車到高雄，去見一位不曾謀面過的男人，還不見不散呢。

「你怎麼認出游先生的呢？」我很好奇，該不會要他拿著一朵玫瑰花吧。

玉珍笑了，說：「他背著書包、穿學生制服，手上拿著報紙，我一眼就認出他來。沒想到，他們全家都來了，偷偷躲在我們後面觀察了一個多鐘頭才出現。不久，我們就結婚了。」婚後兩人搬離台東。游先生幾年前才因癌症過世，滄海桑田，多年來悲歡離合的情感一下子全部堆疊在短短十分鐘的回憶之中，玉珍似乎有些感嘆，「後來我還有寫信去美國給裴修女，如今裴修女走了、施修女走了，而我也都已經六十多歲了。」

「人都有這麼一天，以後大家在天堂相見吧，」我說。

玉珍點了點頭，我知道她早已準備好了。離開前，我和玉珍擁抱，我說：「好，祝你生日快樂！」

玉珍說：「我的生日昨天已經過了。」

「現在祝福也來得及呀！」

「那要再過一年才算，」她自有堅持。我則聳聳肩，說：「昨天我是怕來了會打擾到你。」我們也是初次見面，病人的身心狀況很難說，說不定還會觸及難以啟齒的生死話題，我擔心彼此會不自在。

「有什麼關係，我們都是神的兒女，」玉珍開放的態度，讓我安心不少。我說有空我會來看她，她說沒時間就不要勉強。我們講話都很直接。是呀！都這個時候了，還客套什麼。不過，接下來我便忙於八八水災救災，能去探望玉珍的時間其實很少。偶而晚上回來時，我便去看她一下，她若醒著，我便和她聊一聊我們在災區的工作情況，並請她為我們的平安祈禱。玉珍每次都答應得很爽快。

那陣子，修女們每天會為玉珍送來聖體並作祈禱，護理長毓倫與芳療師則輪流為她作精油按摩，安寧志工恭典老師為她作腳底按摩。我們笑說：「你很有福氣哦，為你服務的都是老師級的哦。」玉珍又逗我們，說：「那換你來躺躺看！」哈哈！

蕭修女送來聖體

恭典老師的腳底按摩

入院第八天，玉珍說要下床走路，雖然勉強，但她很堅持。修女說她在「辭地」，她在準備了。第十天，玉珍開始出現意識恍惚、躁動不安、肢體血液循環差，末梢皮膚冰冷甚至缺氧發黑。時候差不多了，修女們開始不間斷地祈禱、唸經，護理人員引導家屬透過精油觸摸玉珍逐漸冰冷的軀體。玉珍的妹妹則打電話通知其他家屬，她們在電話中向玉珍道謝、道歉、道別。只見玉珍的面容越來越放鬆像沉睡了的嬰孩，肢體柔軟且散發淡淡的清香。玉珍在白冷會神父所主持的臨終彌撒中，安然逝去。

玉珍的妹妹說：「姐姐的臉色好柔和，像媽媽一樣，在睡夢中離開。」

我來不及見玉珍最後一面，不過，我們早已辭別。半個月後，我在安寧傳愛培訓班的活動遇見玉珍的妹妹，她是專程來參加課程的，她說：「很謝謝你們，你們來的時候姊姊都很開心，姊姊在醫院受到很好的照顧，走得很安詳，謝謝你們！」

玉珍，謝謝妳給我們機會陪妳走這一段，我相信我們會在天國見面的。

以上圖片皆經過當事人與家屬同意刊載，她們希望以生命作安寧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