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4-21 01:05:00翟風
餘生(中)
一直到很久以後的後來,你仍然記得那晚的對話。或許是初相識,你們的對話顯得特別精心,往來間兩個人的滿座風生。豐盈、富有彈性的對話,密紮紮一面將兩人包絡在一起的網。直到很久以後,你們的對話和生活漸漸失去了那種彈性時,這樣的記憶仍像是生活的淡飯中一點佐餐的汁液,點綴著你們的愛情。
愛情痕跡也存留於這面窗簾,你們共同生活中的一項證據。你拉開窗簾,窗外照眼的是假期裡顯的更加單調乏味的大學城,這麼些年,多少個日子。你跟英子一同生活的痕跡在這房子裡不斷的一遍遍沉積,堆的滿屋子裡都是刮痕不說,連窗外的景色竟也變的如此僵固。大學城裡是季節往復不知年的,你可以指的出街角的冰店當然幾個月前是在賣燒仙草,但再之前的上一個夏天,它也是閃著如同一日的一塊牌子,上面「20元四種」的麥克筆字都沒變。然而再前一個冬天他家賣的仍是燒仙草,再前一個夏天仍是冰店哪……你笑笑,眺了一下街盡頭的校園,從當初進大學部起你和英子耗去了多少年歲的地方,一切都和過去相類,反而讓你對時間的流逝感到恐慌。
助教室裡的老K說,你們這麼走能走的這麼久也不容易,瞧現在那些大學部的沒事分分合合,功課砸了再來求助教,煩死。你看著他的T恤加鬚鬚覆地牛仔褲,坐在角落沙發上叼根萬寶路,大口大口的噴煙,想自己或許真的幸福。每天早晨英子晨跑完總帶早餐回來,你吃完後準時到學校,上商學院學生的微積分,改作業,在office time枯等明知不存在的,來問問題的學生。中午時跟英子一同在學校裡吃飯,手牽手散步,談彼此隨老闆作的研究。下午再忙一陣,學校裡不忙的時候一起去小吃街吃頓晚飯,拎著百視達租來的錄影帶回到你現在身處的,你們共有的屋子。是不是總比老K他們好,成日夾在一群研究生和大學部小毛頭間怎麼也定不下來。或許。
就像現在,窗外是朗朗的陽光。陽光每一日每一日的照進四方窗框裡,一種恆常的溫度。小城裡不知怎地就是沒有冬天,久了就反而忘記陽光是什麼樣子了。你笑笑,想自己和英子的感情是否也是這樣。
窗台上一只白瓷花盆,英子從家裡帶來的,裡頭養著一枝你不識得的花。每年總開的特別早,然後就忘了要結果了。
窗外是朗朗的陽光。平時這樣的天氣裡老K大約正歪在助教室長沙發上抽菸吧,即使是假期裡。你不懂怎麼一個人可以耗上這許多光陰在這樣的工作上,或許之所以不懂正是因為你也跟他一般無二,只除了你有英子。不知道老K和那個大學部商學院的小女生怎麼樣了,大約仍是沒有進展。你總笑老K,老男人了還這麼花痴,被小鬼唬的一愣一愣。老K有點不爽的白了你一眼,你才驚覺所謂老男人也有那麼點子浪漫的堅持。平時明明大家沒事的時間,就他一個人轉眼不見,這時一定會在商學院的長廊上佇立著。你們數學系和商學院有段距離,所以也沒人想花工夫去印證,只是大家都說一定是看小女生去了。你跟英子像說笑一般的說過幾回,英子說,所以那小女生像我。
你不懂她的意思,是說英子對你也是那樣的虛無飄渺捉摸不定,還是說若沒遇見你英子也是那樣子在校園裡周旋。你對英子遇見你之前的故事長久以來沒什麼概念,就像你也不知道當年那樣的相遇,英子到底有幾成的在掌控整個過程──這樣的問題隨著交往時間越久也就越模糊,卻三不五時的冒出來在你心頭纏綿著,一點點的包裹你的心情。那麼一次相識,飛花滿城的三月裡人叫紅紅綠綠迷了眼,不知是你先有意還是她先有意,誰入了誰的彀。只知道那年正好的花草顯的特別鮮明,於是時至今日也就顯的更加的淡漠,陳年白開水一樣的教人心慌。
你是她第一個男人,如同她是你第一個女人。玉山推倒的那個夜晚,房裡一片黑,你們搬進新居的第三天,行李都還沒整理好,小客廳裡的東西也沒各就各位,黑裡地上兩片獸一樣的剪影,笨拙而慌亂的啃囓著對方投在地下的影子。你像伏在一團鬆軟的雪上,周身那種冷。像是舉步一跨就進了一個遼遠黑暗的國度,你不認得路她也不認得路,於是就誰也離不開了彼此。像是一切早就安排好了,你常想,你和英子,比之那種不確知的年代裡昏暗燭光中大紅婚帳下的結合,真說不上哪一樁比較是姻緣前定。入夜了窗外仍是火爐般小鎮初夏野火一樣喧囂的鼎沸市聲和火氣,外有亂世內有欲情,誰知道什麼叫身不由己。只知道冰的燙的一齊在你心裡頭燒得煎熬。
尋常的平明時候你和英子像是文明的小夫妻,一同生活在屬於你們的小屋子裡。開始時你們對一切日常瑣事感到空前的興味,英子每個禮拜天一早提著菜籃上市場,要你隨著她去,在菜攤肉攤魚攤前問你想吃些什麼,用手支著頭盤算哪家的菜比較合算。你看著她挑菜,明顯的外行,在一旁的你感到一種羞赧的幸福。英子還試著佈置客廳,你現在目光所及的,黃金葛,牆上的複製畫,花市裡一個幾十塊的瓦盆裡栽著的非洲鳳仙。說不上是廉價庸俗還是化腐朽為神奇的擺設:黃金葛總是浮泛著單調貧脊的黃綠,在一個水盆裡蔓生著,前些時候裡面還有小魚,成天繞著盆子遊繞瞎了一隻眼睛。後來魚死了,英子把牠往街心一拋,黃金葛仍放在原處,和複製的<<拾穗>>以及半哭的非洲鳳仙一同妝點著一屋子早已經過時的生氣。你和你的愛人,小小城裡藍天白雲下的小房子。
日子過久了你漸漸感到驚懼,彷彿跟英子的那一場相識隨著生活的日漸扁平也漸漸失去了重量。你的人生中硬生生讓你的愛人切去一段的篇幅,然後,快速倒帶,快轉,倒帶,快轉,倒帶……。一切在雪花和沙沙聲中變得模糊無法指認,你害怕,怕你就這麼被抹煞了數年的光陰和記憶。老K他們在追逐少女笑聲的時候、在過放縱的大學生活的時候、在花與蝴蝶間飲酒作樂的時候,你同時間的記憶,在追索之下才發現只是一段空白。而英子也是如此,你們也就只有繼續擁抱著彼此的空白一路走下去──就像買了電影票入場,發現電影並不好看,想走卻惦記著手裡的那張票和票錢,任誰也會掙扎著把電影看完吧。於是你甚至無從印證是否得到了英子的愛情,卻繼續堅信著,因為不再相信也就意味著毀滅。
客廳裡的擺設幾乎全是英子一手打點,因此每一個關節也都在主人離開後繼續宣示著她的存在。你走到音響前面,按開電源,知道昨晚你回來前英子在客廳聽的是王菲的,當時的月亮:
當時我們聽著音樂,還好我忘了是誰唱﹔
當時桌上有一杯茶,還好我沒將它喝完。
誰能告訴我,要有多堅強,才敢念念不忘。你的記憶在忘川的另一頭望你,你掬起一口水,她向你投遞出悲哀的眼神。你慌了,是怎樣的記憶你要留在身旁,是怎樣的記憶註定要斑斕模糊不可考。矛盾猶疑間,你一回首,不經意間將記憶撞成零碎撕扯的破片。
這麼間房間,許許多多數不完的日子。究竟是留下了什麼,又丟失了什麼呢。老K說,你是幸福的。
你是幸福的。當時的月亮的歌詞你很熟的,後面是,當時如果沒有什麼,當時如果擁有什麼,又會怎樣。一個藤花爬上月亮的迷幻夜晚,英子背對著你,任由你吸吮著她頭髮淡淡的洗髮精味兒,帶著疲憊汗味的黑影裡她也這麼告訴你,你是幸福的,她也是幸福的,你們都是幸福的。
直到很久以後的後來,你開始不再作夢之後,你方才懂得這樣的相信是一種生活的必須。你每天面對簡潔有力的行事曆、毛燥的學生、學校的夥食、租不完的錄影帶,是對幸福的相信讓你每晚能擁著身邊的女子入眠。天知道,才不是夢。於是偶爾你會羨慕老K他們,那種充斥著彩色氣泡的酒神式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