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5-23 14:03:19虎跳跳

【綠臉】-【寄】(2)

 惟,我試著想寄給你這種感覺,關於夏天、街道還有海洋。

 從醫學院走出來,亭午的周景已然更易;成杏廳龐碩外牆的影子往東傾倒,門口左邊的各色挺立的玫瑰韶華曾盛,卻在幾日的暴亂雷雨後,顯得疲累頹敗,最外邊的花瓣下垂,摺痕發黑。

 艷陽下的午後令人疲軟,軟的像夢一般,讓人想就這麼就在高溫裡,醒不過來。

 老伯數年如一日地修理著腳踏車,一排排黝黑的發亮的腳踏車排列在紅磚牆邊,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好像即使這條路的人走道從我高中到現在變動了不少站牌還有木椅,他依舊在,穿著白色汗衫,或蹲著、坐著,或在樹蔭下,靠著一台收音機聽取廣播。

 是那種台南公車上會撥放的電台,台語發聲的地下電台,給我一種懷舊的感覺,記憶不斷地穿透、溶解,好像紅白色的台南客運還在這座城市轟隆奔跑,腳踏車的轍痕穿過了簇新的柏油路,南一中卡其色的記憶從電影廣告前飄搖而過,而年少的我曾經在悶熱的車上好奇地觀看這座城市,視覺的纖維裂解炸絮,飄上了湛藍色的晴空,飄上了光外的宇宙。

 方正透風的窗口,或者步行、或者停車逗留,我和老伯還有這條路,都曾經是窗外凝視的風景一個部分,風吹了過來,過眼的人事如駛,班遊集合時喧鬧嘈雜、送舊排練後的模糊失落、閒暇空堂的寫意情懷,我已是一名無法回到年少的旅人,在我無法確知的未來迷惘地徘徊,沒有綠色的書包也沒有金屬扣環的皮帶;老伯倒放的腳踏車卻依舊清晰,在盛夏的人行道上,我的記憶是不斷輪轉的車輪,電台的金曲老歌是七十八圈的LP。

 我想起岩原,想起了你。機車緩慢地沿著小東路路肩,衝著烈日當著光而行,右手邊是高聳的巨塔,一格格像火柴盒的窗口整齊地排列,不論何時都覺得偉大而且令我覺得敬畏,也許是建築外觀的原因吧!若通過記憶還有經驗,你知道的,裡頭是生與死還有疾病的戰場,從喧嘩如同市井的一樓長廊到最寂靜的頂層,生命如蛹,在每一格走不出去的窗口裡寂靜了下來,有人重獲了新生,有的人卻從此蛻去了記憶、瓦解了此在,沒有了自我,也停止了機能。若此刻黑夜乍然來臨,則每一扇窗會透出了光,像在人世無明的海裡迷失掙扎,就怕覆沒了生命這艘晃蕩的船帆。

 如果沒有了感官,我們還能是我們自己嗎?身體的無瑕、心靈的完整,是不是就是健康呢?

 左手邊是一整排鳳凰木,盛氣凌人地對著天空還有大馬路燃燒,火舌一片一片向上往外竄出,一簇一簇地聚積扇張,那艷紅色簡直亮到了招搖放肆的地步,連天空還有太陽都陡然失去了顏色。那火紅,像貼在牆面上斑駁的紅,在陽光的魔術下,每一片的底部都暈染成了對比極強烈的深色,好像除了清涼碧綠的葉子外,別無他法可以歌誦詠嘆這樣浪漫的夏日午後,就只有張恣地怒放。

 我雖騎著機車,但情懷卻是腳踏車。你懂嗎?國高中生都會描述的,陪伴啟蒙、偷渡稚嫩的愛愛情、郊遊打球聯誼必備的一匹野放鐵馬,而高一在成大榕園跟女校聯誼的尷尬羞澀還能咀嚼,而現時的性傾向又是怎樣的反諷呢?

 我寧願把自己的身體還有愛情野放在夏天的街道,像一把流浪的破舊吉他等待著真切誠摯的歌聲。那車陣會不會就是史前獸群的化身呢?而馬路是巨獸們習慣的路徑,而我,在巨岩及叢林構成的時代,追著一種不切實際的情境,像是企業號的畢卡艦長或生化人百科在虛擬實境裡,享用著地球上發生過卻不再有的情節。

 勝利路的樹拱,果真給了我這樣的感覺,一層層樹影枝葉詭魅交疊,零零碎碎地遮蔽了天空,阻絕了校區,紅磚外牆像積木又像鮮豔的手繪圖,繞過修齊大樓、中文系館、老朽的府城城門和爬滿枝蔓的城牆。在高溫的午後三點,建物和樹叢的陰影收藏了涼爽撲面的南風。每一個造景,都可以剪裁下來,在它的反面,如果你還能想像,你或許可以看到我不經意的微笑或是故作正經憂愁的神情,像是所有的一切單純的情誼都還能被重拾,然後交換。

 我想起岩原,想起了你。乾弟是如何被定義的呢?我認為在關係裡,乾哥乾弟就該是如此清爽,水水淡淡,所以從開始到現在,我也沒多想過什麼,畢竟,我能夠給予別人的東西實在也是少到連一絲黏膩都無法負擔。我是討厭過於親密的關係的,那也只好活該有人撞得滿頭包,讓我砍號碼,不再接電話。而對於你,對你的選擇和掙扎我實在也是無法置喙,說真的,綜觀我們身邊的朋友,面對的難處不都大同小異。

 那天,ㄣ來找我,你知道的,我們的政治認同是一樣的,曾經在綠營勝選之夜在大路上狂飆狂吼,到競選總部擠在人群裡搖旗吶喊,那是多單純美好的時候啊!曾經和D,三個人在漫天風雨裡發著抖穿越伸入旗津港口的長堤,一直到達盡頭的燈塔,荒涼棄置了自己一整個下午。ㄣ呢!跟他說,愛上異男,是絕對不會有出口的,從他高三和那男生多麼親密的友誼進展到......,到那男生對女生告白等等冗長的歷程,就他樂觀的口吻和人來瘋的可愛情性,聽起來是不會有多大的抑鬱和悲苦,但總也聽得出有一絲無奈。

 無奈的語氣我還聽的不夠多嗎?沒有收獲的付出,單戀、條件、感覺、距離、自卑,我的媽啊!關係裡怎麼總是充斥著這些呢?

 我告訴許多人要放自己自由,要換個角度,別老緊抓的緣分不放,可是這麼理想的瞎扯和現實終究有所落差。人被拋擲於情緒裡頭,就注定會受羨慕、忌妒還有比較的影響,在圈裡,這情況就算沒有加劇,也是和一般異性戀情愛一樣普遍地存在的。

 我無法不謳頌幸福的燦爛笑容,但也無法不忌妒或者祝福別人的幸福。死會的幸福像是綠色的臉孔,深邃而且寧靜。所以我一方面欣賞讚嘆,卻也想融入幸福的關係裡邊。

 我又想起了岩原,在我離開勝利路轉進大學路以前。長榮誠品所在的東方巨人建物粉紅色的外牆和一塊塊的頂部立面在南方的晴空佇立著,我經過大學路轉頭,霎時,整條大學路變成了金色,一排排的菩提樹和旗幟在高溫裡扭曲著色彩的方塊,銀色的後火車站在盡頭那端,電子時計的紅色數字忽然像有了魔幻的效果,高溫溶化著時間,金屬結構的月台接駁著列車,兩三個帥氣的白上衣男生在椅子上聊天等候,一切都如此地不真實,而且令人著迷,球鞋、耳環、黑髮、黝黑皮膚,好像他們是被南方王朝的命令招喚來屬於這個夏日午後的。

 而我們呢?光復操場沒有任何人影,宿舍像被烤焦曬乾的土司立著,遠東百貨的圓柱立面,抬頭望,太陽還有雲朵在深藍色萬花筒裡頭休閒地遊蕩。

 但我還在等待鳳凰花謝,阿勃勒流金,就是這樣想起岩原的。在東豐路,遺失了民歌裡的木棉,還有春天的黃花風鈴木,至少我是這麼存有過這麼一片阿勃勒的,載著他熱烈地說天說地閒扯一堆。

 後來在異質的場所再遇到時,茫然的眼神再次交集,真是他媽的嚇死我。

 人會變的,阿飛說的,我那時才同意如此的說法。情人會變,朋友會淡,那又該怎麼去定位乾哥乾弟的薄弱關係呢?像楊照書中朋友說的,朋友會淡,但兄弟是一輩子的嗎?真有如此熱血高亢的調調嗎?還是跟夏日一般,在午後睏人疲軟關係裡,下午茶的朋友們交換著感情的悲喜和憐憫,好空洞好空洞的背景話語啊!冗長令人生厭。

 經過中山路,繞著湯德彰紀念公園,依舊是我少數能指認的巨大鳳凰木,俯視著磚紅的毛筆行、有著淡黃色外牆和優美弧線圓頂的氣象中心,我停在婚紗行前面的紅綠燈。

 綠色,是不是?今夏流行的顏色呢?遠比粉紅在陽光裡更惹人注目,那個男生穿著綠邊白底的細肩背心,綠色是微深的碧綠,但在光的滲透下,萌發成了滿眼蔥綠了意像,白色襯出了小麥膚色的健康,綠色的粗筆讓陽光男孩的輪廓愈形清晰。他是從哪本男性雜誌裡,騎了水青色的野狼飆了出來呢?化成烈烈夏日的一則傳奇。我希望是他,或者我希望他載著我。

 機車的速度獵獵,馬路粗獷的纖維狂野,我想像自己也是如此,橫越無數對於感官的崇拜,還有心靈的震撼,只讓皮膚擦過風的溫度還有光的色澤,什麼象徵的價值交換、商業運作都要弱化遠離,名牌、健身、華服、香水、肌肉又怎能擾亂我破風開日的憤怒秩序呢?

 究竟是誰規定了『同志』該有怎樣的形象呢?而我們又究竟內化了什麼觀念?投射了怎樣的慾念在愛戀者的身上呢?如果無法脫逃於男性殘酷的交鋒。那又怎麼能享有純質的喜樂呢?

 台灣文學館的長廊寂靜,純白的房間敞亮,沒有新人在古老的大門或樹下拍照。夏天像文字一樣寧靜,卻在燃燒,欲望也是,我想起海洋想起你。順著中正路,經過腐敗的國民黨部、日本勸業銀行台南支店和荒廢的林百貨,中正路收攏著陽光,國華街折了一道陰影的痕跡,漸漸展露出了鬧區新生的面貌,這裡會像西門町和新堀江一樣只被炙熱的年輕、青春的面孔所佔據嗎?而隔壁友愛街旁的體育公園,從以前至現在就被老人還有民進黨的死忠者攻佔了一角,對角青草茶攤販的藥材堆放,常常令我感到口渴,便想買個一杯沁涼心脾的飲料。

 我是很少逛街的,甚至跟任何一任都沒有逛過太多街,上次某個死小孩F拖我去哈日龍玩籃球和吊娃娃,後來還去海安路拍貼店轉扭蛋,他轉了兩次都轉不到想要的凌波零,只轉到兩顆裸著上半身的明日香,一直跟我大呼失望,後來我帶他到S&K前找朋友的攤販吃日本冰。

 聽著S&K新換的的電音舞曲,我喜歡跟著搖擺,順便跟朋友小蝦聊S&K裡的無敵『帥氣』女店員。吃日本冰時,我根本不想和F有所交談,並不是因為他玩心比較重,而我比較嚴肅的原因,而是十八歲的F價值觀實在是荒謬到讓我對同為七年級的他感到不可思議,此刻我應該在皺眉頭吧!我想『草莓』和『吞世代』這樣的詞彙完完全全可以用在他身上,他對於消費還有社會地位的觀念是遠比一般人還現實的,更何況衡量他的家庭背景及花費,超出他可負擔的花費譬如高級萊卡紡成的內褲和其金錢的來源方式,實在也讓我大開眼界。

 真是一樣米養百樣GAY。

 離題了。

 接著,我沿著海安路往北騎,整條路在西斜陽光的擾動下,出現了小鎮的美感,低矮的房舍,或白色的或紅磚或木構或水泥等交錯拼貼的外牆,讓我以為置身在濱海的小鎮,房子面對著西邊的沙灘,而旅人是我,被牆上我的長長剪影所擄掠,一種原始的邊境美感讓我心裡湧起一股懷念卻又陌生的異國情調,但追溯台南五條港的歷史,這裡確實也曾經濱海也曾經擾攘,五條港灣伸入現時的鬧區,運載著糖米等各色物資,在平面上升起了台南這座與歷史裂隙交錯接合的城市。

 神龍來了,是一個木構物,像一條蜿蜒的巨龍,結合了塔還有橋,有轉折還有與老屋牆面的銜接,白色的門排寫著綠色的18,一張清晰的臉。我多想有一段戀情是在海安路發生的啊!曾經在陰鬱的天氣攀爬到最高的塔頂,冷風呼呼地吹,遠方的大廈陰蟄潛伏了我落單的心情,在高處等待,卻不敢也不能奢望,真會有誰從路的盡頭掃盡灰色,帶來陽光。對愛情,我是徹底地矛盾,也感到無力。

 誰都在離開,誰也都不在。萍水相逢又無論如何負擔不起承諾,應允我的卻又開始猶豫是否我真的喜愛、能否回報呢?

 我不再爬上高塔,陽光把木頭鍍了一層金,我在瓜棚下的長椅坐了一會兒,觀察這人造的庭院,白色的小蝴蝶在瓜棚裡穿梭,跟旁邊的雞蛋花一樣潔白潤澤,我嗅到泥土腐葉被陽光瀝乾的酵腐味,想起雷雨胞才在前幾個夜裡肆虐而又離去。朋友都抱怨北部的綿綿陰雨,而我卻享有了好幾日往未來擴張的夏天。

 還能預期什麼呢?神龍鏤空的木造結構在我的想像裡毋寧更像清代海船,建醮的王船,精巧隱晦地嵌入這條路與台南的前世今生。我還能從這裡出發嗎?想燃燒這座建物,它才能出航,神話內涵裡的遊天河,而我無法說我無慾無求,這不是自欺欺人嗎?就是祈求這麼一段可以長久的航路讓我還強壯臂彎可以一直掌舵直到老直到枯瘦,都有另一雙手從身後環繞過來一起陪伴一起掌舵直到昏黃的盡頭。

 經過藍晒圖,廢墟直到相片構成其外牆的屋子。留言板上寫滿了諸如此類的絮語。

 『殺青了』『今天我生日』『右邊走過去』『粟山千明』『送貨到此一遊』『尋找新樂園』『發現海安路』『美麗新世界』『白木喔!黑白畫殺小』『戀拍彩繪指甲』『1.2.笑一個』

 我也忘了當時我是怎樣收字的,現在也記不得這該是在怎樣的位置,總之,跟全景圖像一樣,繁複的圖像和留影在白色的外牆上排成了屋子的形狀,而屋子在天光雲影之下,卻也是風景的一部分。圖像的裡頭還有過去的圖像,像這條路一樣,把過去和現在的時空並列,遞送著空間還有科技合作的魔幻形象,讓人沉浸在時間的神秘性裡。

 這讓我聯想,如果有個留言版有個空間是負責收衲男同志歷史和話語,那裡面會寫些什麼,保存什麼呢?連線版的語言經過時間的篩選,能留下多少引人深思,而且緊緊連繫每一個男同志生命的故事和話語呢?

 我經過巨幅的鮮豔畫前,熱帶的毒艷顏色還有詭異的叢林令我迷惑,一張臉從葉子後面探出好奇的眼睛,我看著它,看到我自己。

 在沒有縱深也沒空間的同志生命裡,只看到生命的苦楚和揮霍的歡娛將我們緊緊地聯繫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