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4-12 17:14:41quelqu’un

【浮世奇想】發票人生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生活被統一發票給重重包圍。口袋裡、書桌上、背包裡,無論我走到哪,隨手一撈就是好幾坨捲在一起的發票,當月的、上個月的,或是早已過期的都有。

對我來講,發票這個東西實在是留之無用,棄之可惜,之所以留之無用是因為我很懶,沒有對獎的習慣,再加上自己常常把發票塞得滿口袋都是,整個掏出來的時候簡直和紙屑沒什麼兩樣。每次在整理發票的時候都想狠下心來直接整坨丟到垃圾桶,但想一想這樣實在太浪費了,與其丟到垃圾桶不如丟到捐獻箱(如創世基金會在各據點置放的發票捐獻箱),讓這些對我而言無用的東西發揮其「無用之用」。

雖然發票對我而言是個惱人的玩意兒,惱人到令我想去之而後快,但是它為生活所帶來的意義卻逼得我終究得去面對它。當我檢視一整疊發票的時候,與其說我在整理發票,毋寧說我在整理自己過往生活(幾天前?半個月?一年前?)的記憶。拜現代電腦科學之賜,一張簡單的發票上詳細記載了消費者購物的時間、地點以及購買的商品,而且只要有心,還可以查出當天幫你結帳的是哪個店員(以及用店裡的哪一台機器)。一個人持有的發票透露出他最近的生活動態,比如說他住處的地緣關係、他最近到過哪些地方、他愛吃喝什麼、他作息的時間等等,所以很多警察都靠這玩意兒來做為查案的線索。

當一張發票透露了那麼多資訊的時候,發票已經不再只是單純的消費紀錄,它同時也是一張張記憶的底片。我一開始整理發票,就無法克制自己想逐張檢閱發票資訊的念頭,只要我這麼做的時候,不自主地就會努力回想手上這張發票產生的過程(為什麼我會在那個地方?有和別人一起嗎?為什麼買這個東西?本來想買什麼?後來為什麼買這個?),逐漸地,當時的影像在我腦海裡浮現。

我曾經看過一部電影叫《記憶拼圖》,電影裡的男主角因為患有失憶症(只要是五分鐘以前的事通通記不起來),因此必須靠著身上的刺青以及口袋裡自己寫的小紙條來回想以前發生過的事。我覺得透過發票的資訊來回想過去的生活就好像在玩記憶拼圖一樣,雖然這些記憶的破片鮮活地再現了你過去生命中的某一個片段,但整個生命歷程對你而言始終那麼模糊不堪,而且你永遠見不到它的全貌。

我隨手在桌上撿了幾張發票,依照時間順序排好,試著拼湊出2004年3月13號這一天的記憶:

2004-03-13 01:45 7-11 添恩門市:可樂果豌豆酥(酷辣)、Asahi生啤酒350cc.兩罐。收銀員1391。
(忘了為什麼要喝酒了,只記得最近好像很常在宵夜時間和弟弟一起去買啤酒來喝,這天我們兩個在7-11的冷藏櫃前討論了半天終於決定不喝花旗改喝Asahi。)

2004-03-13 13:37 7-11 師大門市:波蜜果菜汁盒500。收銀員6954。
(上午11點和正在當兵的大學好友約在師大一起吃飯,因為時間約得太早,很多店家還沒開,我們在附近逛到快12點才去吃飯,想去的那家店不巧正在整修,於是去吃大韓門,朋友跟我說他受訓結束即將調派到外島,以後一個半月才能放假一次。吃完我們去逛政大書城,逛完我在附近的7-11買了一瓶波蜜果菜汁,還沒喝完朋友就先走了。)

2004-03-13 17:03 OK 安和門市:左岸咖啡館奶茶杯。收銀員8983。
(完全沒印象)

某種程度上來講,檢閱發票就好像在看一張張的相片,只是相片提供人們索引記憶的資訊是影像(意象豐富但缺乏想像空間);而發票提供的只有文字(意象貧乏但想像空間大),觀看者必須先行將文字資訊輾轉化成影像才能獲得意義。個人對於自己收到的每一張發票印象深淺不一,在解碼的過程中觀看者可能自行美化或扭曲過往的經歷。觸動觀看者記憶或特定情緒的有可能是購買的商品、購買的時間、地點,比如我一看到「波蜜果菜汁」和「師大門市」,馬上就能回想起當天和朋友吃飯的許多細節,一張薄薄的發票,壓縮了2004年3月13號上午十一點到一點三十七分的時空,但是這樣的「時空」並非真實存在於歷史中,而是透過當事者事後回想重建的(所以並不完全真實),發票只是一個觸發時空重建的媒介。透過記憶重建的時空只屬於當事者一人,印有「波蜜果菜汁」的發票只為我帶來特殊意義,旁人亦無法理解「波蜜果菜汁」的意義何在。於是「波蜜果菜汁」對我而言成為Roland Barthes 在《明室》裡提到的「刺點」(punctum)(在羅蘭巴特的攝影論述中,「刺點」是屬於個人層面的情緒牽動,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不但他人無法理解為何某張相片中的某個瑣碎部分牽動了「我」特殊的情感、回憶,並且久久無法自己,而且這種感覺也只屬於「我」,別人是無法感同身受的)。

看著桌上堆積如山的發票,真不敢相信我曾經買了那麼多東西;曾經花掉那麼多父母的血汗錢;曾經那樣不停吃了又拉、拉了又吃地虛擲光陰、徒長馬齒。這一堆發票除了帶給我些許虛妄的回憶之外,又留下些什麼?我痛恨這樣矯情的多愁善感,我覺得這樣想真X的娘娘腔,或許這就是我不想收集發票的真正原因。但又能怎樣,我能擺脫人生的虛無本質嗎?

Words by 鸚鵡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