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8-19 02:52:19一片汪洋

悲欣交集如何刻在石頭上

悲欣交集如何刻在石頭上

          ──《面对大师》系列之九

   

(李叔同的天心,圓了嗎)

 

 1.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的一天黃昏,我來到千年古城泉州北郊名山──清源山一游。夕陽的餘暉陪著我,當走過彌陀岩西側的時候,一眼望見了弘一法師舍利塔,塔前不遠處還有一不太大的石刻,上書大師絕筆真跡:悲欣交集,頓覺眼前一亮,雖然那時年少,不太明瞭他的深意,但初次的印象總是難忘。

  塔內的弘一法師未必知道我從他身邊走過,但塔外的我,步履輕輕,害怕驚醒他多采多姿的夢。

  這是大師圓寂十年後的1952年落成的石塔,取材於馳名的泉州白花崗岩,經過精雕細作,使得整座石塔具有閩南地方仿木石構的建築特色,塔內頂部爲蜘蛛結網的藻井仿木斗拱結構,層層叠起;正面壁上,鑲嵌的輝綠岩雕刻「弘一律師遺像」,是豐子愷先生悲切時所作的泪墨畫。同時石塔與周圍空間、摩崖石刻、環境綠化渾然一體,更顯得莊嚴、肅穆,使前來瞻仰的人們倍生懷念之情,因而成了清源山的一大人文勝景。

  我想,是他的人生太過精彩吧,終於在一座名城名山找到了歸宿,和天風松濤合奏夢的心歌。

  我想,他的生命早已不屬於自己,而是芸芸眾生的最後祈求,從此他的悲和喜苦與樂誦成了日月。

  我當然猜不透弘一法師心之所繫,只能以虔誠的情懷,從他微笑的嘴角,讀懂一點人生的風雨,以及他的芒鞋踏過的腳步聲。

  刻在石頭上的悲欣交集,不只是他的字跡,而是他凝結了的心血,一生只流到這裏,永遠地駐錫了。

    清源山上這一塊平凡無奇的石頭,和弘一法師本來沒有因果關係,但刻上了那四個大字之後,連此山也和弘一法師有緣了。人生的始和終,其實難料,卻有著某種冥冥中的注定。

 

2.

  耳際又想起他動人心弦的歌:「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是的,多少人唱起這首優美而沉鬱的歌曲,閃現在眼前的不僅僅是一幅凄美的送別場景,還會想到中國一代藝術奇才、一代高僧的依依別情。

  李叔同俗名文濤,字叔同,祖籍浙江平湖,1880出生於天津,精通詩詞、戲劇、音樂、書法、美術、篆刻,並重興佛教南山律宗。作爲中國新文化運動的早期啓蒙者,他一生以其無上的智慧和卓越的才華取得了輝煌的藝術成就。然而當他閱盡人間的繁華和滄桑之後,義無反顧地於三十九歲之盛年突然自以爲頓悟,披剃於杭州虎跑定慧寺,遁入空門,斷絕塵緣,超然物外,留給人們的是他誘人琢磨、令人嘆爲觀止的傳奇經歷。之後,他二十四載的晚年有十四年在閩南一帶弘法、講律,1942年圓寂於泉州溫陵養老院,享年63歲。

  這是青春的謎,生命的謎,歷史的謎,人佛的謎。

  紅塵的故事總是說不完,今生的離聚等來世。

  不必追問他的心中是露水還是浪花,也不必追尋他的腳下是黃泥還是山色。

  正如中國佛教協會會長趙朴初為他所題:千古江山留勝迹,一林風月伴高僧。

  李叔同眼中的芳草,在他三十九歲之前,一樣令他為之傾心傾情。山外之山,則是屬於最後的二十四年,也是他心靈的歌唱,唱給天心,唱給月圓之夜的企盼。  

 

3.

  是的,弘一法師其生其死都充滿詩意和神秘色彩。

  我二十歲才開始接觸他的方方面面,至今也不敢說對大師高深的文藝理論和佛理大系理解了多少。我的心中有一種感覺,對弘一法師來說,彷彿人間的一切都是為他事先設計好了似的,又彷彿他的來去只是上演著一場人生大戲;像喝茶一樣,剛剛沏好,人們還沒有品出韵味的時候,他的手已經抽回;水袖總是在風中挽留,寂冷的華麗,就這樣匆匆卸裝,回到青燈下念起經來。

  也許他並沒有留下甚麼遺憾萬千之類的愁腸,只是在夕陽到來之際亮相了一回而已。觀其一生,半爲藝術半爲佛,半為紅塵半為水。一生的瀟灑飄逸,可謂:道德經緯,高山仰止。

  世界上真正的宗教大師無不具有愛和善的天性,無不具有博大、寬容、悲憫的情懷。弘一法師的一生,都在求真、求善、求美,一生都在進行心靈和精神的探險。人們看到,是三種文化構築了他一生的靈魂:一是儒文化即傳統文化,二是新學或稱為民主文化,三是西洋文化。正是這三種文化的精華叠加於李叔同即弘一法師一身,並且互相滲透、浸染、碰撞、升華、皈依,終究構成了他心中的理想樂園,一種人生的理想境界。

  他的出世,他的入世,都在凡心的想像之外,卻成了一道人間和佛界的奇跡。我不是說那一塊石頭,而是那一顆自認卑微卻偉大的心。離我很遠又很近,我不能不對他膜拜下去,直至永遠。

 

4.

  我的鄉賢林語堂可以說是弘一法師同時代的大師,記得他曾經說起李叔同:「他曾經屬於我們的時代,却終於拋弃了這個時代,跳到紅塵之外去了。」是貶是抑,見仁見智,不過他也認為弘一確實屬於我們的時代。

   民國一代才女張愛玲說得更明白:「不要認爲我是個高傲的人,我從來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師寺院圍墻的外面,我是如此的謙卑。」

   同為佛界中人的趙朴初,以詩評價弘一:「深悲早現茶花女,勝願終成苦行僧,無數奇珍供世眼,一輪明月照天心。」

  不是嗎,弘一法師63個流年,在俗39年,在佛24年,恪遵戒律,清苦自守,傳經授禪,普度衆生,卻自號「二一老人」:一事無成人漸老,一錢不值何消說。

  活著就是福份,當我們伴隨時光一天天老去,我們可能放不下奇珍和明月。在生離死別的時候,不羨鴻鵠也好,悲欣交集也罷,真的可以眼裏無淚、情懷如月嗎?

  弘一法師一定會拒絕酒香的,但我還是要遠遠地敬他一杯米酒。我乾了我醉了,他瞇著眼看不見我。當風又一次吹拂我的心,我悄悄地醒來,啊,又是一個美好的早晨,陽光溫暖。

  阿彌陀佛!

 

5.

  距63歲生日還差10天的時候,弘一法師安詳圓寂於泉州。坐化後,分別在泉州清源山彌陀岩和杭州虎跑寺兩處建舍利塔,供僧俗瞻仰禮拜。他臨終前所書「悲欣交集」四字絕筆,成了佛界一道亮光。此前他還預作遺書、遺偈數篇,於彌留之際分發示友。有偈云:「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問余何適,廊而亡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我想,正是這一鉢,了卻了他的浮生,然而他的粗鉢裏,真如凡間弟子所言,盛滿自由了嗎?我是不可能輕易回答的,且等李叔同回來吧。

    荏苒歲月,似幻如夢,弘一法師已離去七十年了,在佛門也許只是彈指。我真的不太懂,曾經的深情是否華枝?曾經的天心,是否圓了……

    只在呼吸之間,人生已經一世。刻在石頭上的悲欣交集,冷得讓人陌生於昨天,而我,我們,為何不為他心花怒放呢?!

  其實,石頭懂不懂得悲欣交集,已經不是我所關心的話題。悲欣交集如何刻在石頭上,並非因果卻成因果,正如人生有許多偶然和必然。

    我想問李叔同,風中的華枝是否已春滿? 

  我想問弘一法師,遙望著天心,真的圓了嗎?

    2012.08.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