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秀娜（5）

時間走到了九三年。秋天，我在北京語言學院散步，和我的電影學院的同班同學王槊在一起。下午去語言學院沒有其他的原因，只是那裏外國留學生很多，想感受各色人種相聚的氣氛。我在路上看到一個美麗的黃種姑娘在走路。看上去是韓國人或日本人。披發、穿白色的連衣短裙，很漂亮。偏瘦的身材很勻稱。美麗的印象瞬間感染了我，王槊對我說她很漂亮。我朝她走去。她進了一棟樓，我猜想是她的住處。我也走了進去。樓內的門廳有人值班，這是一個女生樓，不讓進男生，我站在門廳，王槊在門口等我，我想，我不會再遇到她了，我想離開。這是門廳的電話響了，服務員接了電話，然後打開傳聲器，叫了107房的金秀娜。剛剛那個感染了我的漂亮女孩兒走了出來，我看清了她的面部，她不止是漂亮而且美麗。面部的輪廓顯出朝鮮族強烈的慈祥感，皮膚顯黑。她接過電話後背對著我，她感覺到了背後的目光，她轉過身，而只是一種禮貌。她看著我講著我聽不懂的韓語，節奏很快，語音很好聽，語言很流暢。她似看非看的看著我，她面部的結構完美。因此會使我感動。很快，我愛上了她。沒等她打完電話，我走了出來，對王槊說我愛上了她，我說的很認真。王槊笑了。他贊同我的認真，他的贊同卻淡然。王槊是一個真正的美男子，可他對男女之情卻很淡然。他對於書、圍棋卻會有很大的興趣。時而嗜酒。我和他興奮的談論著金秀娜，他很少言語，只是笑，不過他鼓勵我，持平靜的語調。
電影學院到了，我已經記住了金秀娜住處的電話。電話通了，她問我是誰，我告訴她我剛剛和她見過面，我說我對她有好感想認識她。她同意了，我沒有感受到她的顧慮，她的接受使我感覺到她很親切。命裏的緣份就是這樣。有緣的人並不存在陌生。
我和王槊又來到語言學院。我們兩人在門廳等她。她走了出來，腳步聲很急切，這傳達出她的興趣。我想這應該是我的聲音。我的聲音很好聽，另外，我叫她姐姐。電話裏我問了她的年齡，她告訴我她是七0年生的。我撒謊說我是七一年生的，實際上我比她大一歲。我問她我可不可以叫她姐姐，她說可以，我叫她她答應了。電話裏她的語調就真的象一個姐姐了。
她急切的走出，懷著期待，她首先看到了王槊，她的臉開始潮紅，她認為王槊是我，看得出她對王槊懷著好感。最為普通的好感，並不過分。我感受到她面部的潮紅，是初見異性的反應，而不是愛慕。也許是愛慕，可我沒有想如果她愛慕王槊會怎樣，我只想到自己。我看到她認錯了我，然後告訴她那個叫她姐姐的人是我。她的表情變得冷靜，她面部的潮紅瞬間隱了，她看我的目光很冷，充滿審視。她緩緩的坐在椅子上，她的傲慢不經意的流露。這使我對她有了想像的美感。她不經意顯出了她思維的獨立。這對她而言是一種魅力。她眼睛的底色很接近我眼睛的底色。瞳孔比我的瞳孔更藍。她直視我的眼睛，審視就這樣發生著。然後她笑了，她的笑表示出她對我的接受。她對我的判斷屬於她的經歷。女人的直覺使她信任我。從她的目光中，我看到自己是一個孩子，而她和王槊的交流中，她認為王槊是一個她的同齡人。王槊實際上比我小兩歲，看上去也要小一些。我想，我的孤獨感使她認為我是一個孩子。她對我和她第一次見面僅然沒有任何印象。
相識的時刻已是黃昏。那個夜很清爽。我和金秀娜、王槊三個人坐在蘭球場上的椅子上談話，大致的是詢問，相互詢問家境，以及她的祖國。她有著意外的沉靜，她的沉靜中藏著她的經歷。隱隱約約。我體會著，可這些經歷離我非常遙遠。兩年的飄蕩使我產生了一個傾向，在情感上我更關注自己。我只想把愛情做為一種經歷，而不是一個結果。因此我會體會發生時的美感。從她的談吐中可以瞭解她的優雅，她的從容顯示著她心境中的安靜，她的情感中懷舊成為一個調子，我體會著她過去的懷戀。她和我並不多講話，可是我還是感受到了來自她胸懷對我的關注，她對我的信任使我相信著我和她的緣份。
我們告別，告別時，金秀娜對我很溫存。夜晚的顏色使她的形象更具魅力，她象鑲嵌在夜晚的畫像。
我和王槊還是走回了電影學院。城市在我眼中開始縮小和幻化。我和王槊盡情的談論她。王槊只是聽著我的愛情，新鮮的活力洋溢在我的生命中，使我遺忘了生存的憂患。王槊的理解使我的幻想感得以被保護，當愛情在初秋的夜中成為一個快樂的話題時，使我感受到王槊的友誼。我知道他不會認同我的動機，可他理解。
這個故事發生在93年的秋天，王槊已經畢業。可他仍然住在電影學院，畢業沒有去向的仍可以在學校裏繼續住留一年。我和王槊是好朋友，他是同班同學中唯一可以再接受我的同學，我就住在他的宿舍。
那段時間王槊成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也成為影響我的人。他的生活極為的淡泊而明智。他生活在書中，圍棋中，他看到我無所事事時，就捧給我一本書，告訴我應該讀書充實自己。接過他手中的書，我的心很苦，很失落。童年時我曾幻想當一個詩人、作家，書使我拾起遺落的夢想，而這時心境的失意又讓我難以承負，過去夢想的不得實現使自己的意志失去了對於信念的支持，我想失落理想的原因是什麼呢？惰性，應該是惰性，而惰性來自于何呢？情性真正的根源是迷茫。而迷茫的發生是我當時無法復述與無法正視的問題，迷茫的真正原因是神秘之因。我現在可以說清迷茫的原因，是追問，追問生命的目的與生命的來源，這是一切情性的根源。在這封長情書中，我沒有探討哲學卻不可回避哲學，而我現在想表述自己的一個觀點，那就是在愛情中，惰性並不存在。人類最偉大的勇氣與信念應該是表現在愛情之內的。我的聯想使我從對王槊的敍述而引伸到愛情。那麼我再回到王槊的敍述，王槊是一個美男子，標準的美男子。可他像是一個例外，他對愛情表現出的淡漠說明他對於愛情的惰情，他疏遠著女性，同時也被女性所疏遠，他的外貌在相向的疏遠中被女性所忽視，對比之下，男性反而更重視他的相貌。他清秀而不失力度，在型的表現中的標誌是他的眉毛，他的眉毛象從書法中的游離卻強烈而不失修美，他的目光中的冷靜傳達著他的學識，表演系的學生大都讀書不多，他是一個例外。他的讀書量讓我羡慕，這是他謙虛的原因，謙虛並不是故作，而是更為闊大高遠的胸懷。
他對於愛情的愚使我感到不解，直到現在，我想其中的原因是他求知欲的強烈而限制了他的情欲，可另一種原因一定是他對於女性的看法，他對女性的見識對我而言一定是一個迷，我也問及他，他也不太流露，即使流露，也是極簡單的判斷，卻很精癖，或是引用他讀過的一段話語。他的表達引起的感受會發現他的論斷並不是出自他的經歷，而只是出自他的口語，在我的經歷和我瞭解的經歷中，女性對於男性的影響幾乎是天定的，結果有兩種，破壞或成立。而對於女性的佔有，包括從精神到肉體的佔有已經成為男人成就感的最重要的部分，尤其是貌美而聰慧的女人，如果具有狡黠和野性，這是男人的所期。所謂破壞與成立，就是男人的愛情中的收穫，在這裏我不想探討破壞與成立各種方式，我指的是客觀方式，這會很繁瑣，而我眼中的破壞與成立，屬於我的主觀，則很簡單。所謂破壞是會在愛時失去自己，所謂成立是在愛中保持並發現自己，這是一個規則。我所謂的失去自己不是失戀，而是對於理性的拋棄，或被理性所拋棄。愛情的魅力來自於愛情時時是一個迷。而“迷”的誘惑在於對愛情的期待，我想，最初的期待在每個人心中都會是相同的。在這裏我不想再重複表述這個期待，因為這封情書已經解釋了屬於我的期待，而我想說的是，期待之後對於迷的進入就是千姿百態的，其中不乏罪惡，有些罪惡是明顯的，有些罪惡卻是潛陷的。當然，有罪惡就有善良，我想，美感就是善與惡的對比。
由王槊所產生的聯想，其實都是我想表達的意思，我的見解。王槊是我見過的似乎沒有對愛情做過期待的人，他似乎對於任何事物都不存在期待，只是隨著時間的運行而客觀的去認識世界。我想，這是他有生以來就持有的觀點，這是他的智慧，同時會引發他的謙遜，善意，自律與中庸。他不需借助對於異性的征服而使自己顯露魅力，這是他的品質。在我眼中是卓絕的品質。因為品質的超群，在一個落魄的處境中，對於愛情的期待與期待中的方式使我認識到方式以動機的形式存在時，和一個像王槊這樣的朋友談論愛情，我體會了保護。曉媛，男性世界中也許永遠不會停止因異性而引發的爭執，這種危險感會使事件無休止的處於重複中，這像災難般嚴重，卻是世界上最象病毒的災難，且是最無聊的庸常，心懷這樣一種難言的隱憂，<……噢，這時我忽然有一個頓悟，這使得愛情成為一種惰性，或是愛情惰性的原因……>，而使得對於同性敵視。而和王槊的相處中，致少我和他之間的相處，卻化解了這樣一種隱憂。時常，他邊讀書邊聽我對愛情的感受，話說完了，有時我會再重複一遍，偶爾他的插語與笑聲使我獲得欣慰。宿舍中只有我和他兩個人。夜晚，他立在窗口下哼著古老的歌曲。我的聲音很低，很多歌我都唱不了，我靜靜的聽他唱，唱到情歌時，我會回憶或幻想，或只是不知名的情緒停留，他的歌唱有時不太注重對於旋律的表達，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心象，他經歷或者將經歷的生命在他心間回蕩著，飄蕩著，遊蕩著，歌唱會使這些經歷更好的找到自己的位置，而不會發生衝撞。
這都是些美好的日子……寫到這兒又想到淚水……宿舍的空間狹長，點燈時，視窗像一個黑洞。熄燈後，房內像一個黑洞。生命的光滑隨著並不裝飾的歌聲中流出、流出。
那都是美好的日子，會使人忘記淚水。
金秀娜愛聽歌。她喜歡漢語，所以她來到了中國。她僅然可以唱很多漢語歌，這讓我吃驚。一個夜晚，她來到我和王槊住的宿舍，是電影學院公寓樓的516房間，我打開我可以放進背包背著去流浪的答錄機，我和她聽著漢語歌，她隨著唱，我去吻她，她躲開了，可她的頭撞到了床架上，她捂著頭，我心裏很慌亂，她抬起頭，她的表情說明她疼，可她為了使我心安，她的微笑中充滿寬容。她叫我弟弟，我想，她發現著我的孤獨，這使她認為我是一個孩子，需要保護和關愛。她很順從我，順從我的意思，她總是等著我，等著我說出我要說的話，然後她會想，她的想是她要把她告訴我的話如何翻譯成漢語。我體會著她的態度，她用兩種語言和我說話，首先是她習慣的韓語用思想說一遍，然後再用漢語講出口語，她的漢語已經說得很流暢，也許是黃種人的像故，她的漢語說的像一個中國人，略帶南方口音，她形象中的慈祥感會讓我的心理和行為放鬆。這是一種鬆馳，盼望著的鬆馳，這時我才發現我的生活處於緊張，對於前途、生存的焦虛使我時刻處於緊張。我從不對她講我的經歷，因為我只要和她的經歷，在她回國後，將成為我的回憶。一開始就想好了，我只要回憶，最單純也是最美好的回憶，一切從動機出發，在動機時結束。她九三年春節後來到了中國，而會在九四年春節前離去，而事實上我們只能相處一個多月，因為一個多月後我要南方拍我的第一部電視連續劇。我想我想好了，我只要我想要的，我要我和她之間的愛，不，我只要我對她的愛，在愛將發生時結束……
曉媛，看到這裏，你懂了吧。
又是一個夜晚，剛剛進入電影學院讀書一個多月的陳偉文聽我和王槊談起過金秀娜的美麗，我們三個人從電影學院徒步走到語言學院，北京最美的季節是秋天，秋高而氣爽。北京的秋天確實因高遠而爽朗。尤其是秋天的夜晚。我們三個人走過了秋日黃昏，從傍晚走向夜晚，秋更象不顯痕跡的洗浴，使氣息更舒暢，使心境更明淨。那晚金秀娜顯得異常疲憊，她集中精力的聽著問話，我們四個人坐在一座石雕的邊緣，石雕是一個巨形龜的背上背負一個石碑，石碑的上面刻錄著文字，我沒有注意書寫的內容，只是感受著她的心情，她的倦意中透出她的鄉愁。她談到了她的母親，當她發出“媽媽”兩個字時，她的發音透出她對母親的眷戀之情。她的名字“秀娜”韓語發音“蘇娜”，“金”字韓語發音“根”，顯然陳偉文很喜歡和金秀娜交談，陳偉文的英語口語很好，他有時用英語和金秀娜說話，金秀娜確實累了，白天她去旅遊了，我們三個和她告別，同樣我們三個人又是從語言學院走回到電影學院。出了語言學院之後的馬路兩邊，有兩排很高的揚樹，兩排揚樹使路象一個寬巷，深而遠的寬巷，路燈使這個長巷有了因色澤而生的詩意，我會聯想雨巷那首詩的意境。都市中有一種淒涼，也許北京對於我們三個人不是故鄉，而對金秀娜的印象使三個人的生命在那個時間憑添了生動。美麗的女性總是觸動男性的感動。我現在也無法言說這感動的原因，而善美與聰慧且略顯成熟氣質的金秀娜使我們三個人的情緒顯然的孩子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