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歌（7）

我和曉媛坐上了一輛吉普車。很幸運，這是一個屬於我和她的下午，雨絲纖細而繁密，象特意為戀人的編織。編織使牌坊進入畫布，在回視的凝思中牌坊被拉遠，象功名後的隱退。發生的故事成為畫面的主體，被背景的牌坊襯托。一路的沉默使時間凝縮，我和曉媛無語。我的視線側向窗外，收回遺落在田野上的目光，同時曉媛的餘光也從我的身上收回。她象回到了一個從前的時間。我已開始把她做為自己的戀人。
只有我們兩個人回到駐地，其他人仍在拍攝，到達旅館時已接近傍晚。
雨停了，落日的餘暉滲透出來了，象霧光。
曉媛的房間在三層，她告訴我她的房間沒有熱水了。我的房間在二層，我打開房間拿起三、四支暖瓶向三樓跑去，看到曉媛在樓梯口上等我。看到我時，她轉過了身，她笑了。後來她告訴我，十年後她告訴我，我跑上樓的樣子頑皮可愛，我一步跨出三階臺階。那個細節使她感動。她要用熱水洗去妝痕，她仍穿著一身蘭色布衣，一雙黑色布鞋，蘭色使她愈顯得潔淨。
她讓我在旅館外的一個小飯店等她。等她洗完後她會來找我。她告訴我那個飯館的餛飩很好吃，她讓我先去，並告訴我飯館在何處。我聽得心不在焉，出了大門向東去找，我忽然產生了一個古怪的念頭，也是唯一一次我對曉媛有性的念頭，我想引誘她，那個接近傍晚的下午旅館顯得很安靜，也許只有我們兩個人。對於性的想像顯得單純，甚至出於好奇。我想她梳洗的樣子，我渴望擁有她。我想像剝開她的衣服……我摔了一跤。我看到路兩邊沒有什麼建築，不遠處有一座普通的橋，橋下流淌著一條普通的小河，橋對面的丘陵象虛隱，仿佛有寺院的鐘聲傳來，這使我清醒。我開始懷疑剛剛的想像是否出自於罪念，我即沒有責備自己，也沒有繼續想像，而是讓這個念頭停留著。
我想我走錯了方向，我又往回走，這時我才知道自己已經走出很遠。我一直向西走，路邊出現了一些房屋，一個很小很樸素的小食店裏的燈光映出一個影子，這是曉媛的影子，我認得出。我看到了她，她背對我，我忽然想從背後抱住她，這使我感到溫存。這時她開口了：“我就知道你找不到”。
我看到桌上放了一個空碗，她已經吃過了。我坐在她對面，她低垂著眼臉，洗完妝的她顯得端莊而矜持，她的閨秀之氣使她看上去長了兩三歲，貼近了她的年齡。我坐下後，店主人給我端了一碗餛飩。
“我想你該來了，就已經給你下好了”。
這時我想到她說的那句話，同齡的男女，女孩兒一定比男孩成熟。我開始相信，她對我的判斷很準確，我的心開始跳，她的口氣使我多心，她是否知道了我一路上的心思——我想引誘她。就生怕她看出我的心思，這時我變得膽怯。我象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可我愛她，既便我想到性，也是因為愛情。可我還是開始不原諒我的引誘感。我吃餛飩，她看著我，她目光的直視讓我難為情。
“別看我，你看得我不好意思了”。
“你也看我了，今天中午我沒怎麼吃飯，就是你一直盯著我看。”
我很吃驚她用這樣的語氣和我說話，可我又很歡喜，這象戀人的口吻。
我繼續吃餛飩，她抱過店主人家的小孩，一個可愛的嬰兒，她逗她玩，她抱小孩兒的樣子象個母親，我想像一個人闖進來會問我們：
“這是你們的孩子嗎？”
想像演變為聲音，那個聲音真切的到現在還聽得見。那個聲音伴著悠遠的晚歌。
吃完了，我站起身走到她的身邊，她沒有看我，繼續逗小孩兒。
“咱們走吧”
“等我一會兒，我還沒逗夠小孩兒呢”
她開始命令我，使我很不適應她的語言。她的聲調很嚴厲，像是對自己的丈夫說話，這讓我快意。這時，晚歌依然慢行著，緩慢中的抒情堅持著沉緩。終於她站起身走了過來，從我身邊走過。高抬著頭，並不看我，她從我的身邊擦過，晚歌這時發生了顫音。
這種經歷變得奇妙，她與白日變得不同。我欣賞她的變化，這讓她富於魅力。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她的後面，晚歌逐漸向兩個人聚攏。她似乎聽到了我的心音，她的走動富於韻律，我在想像她的舞蹈。我和她的周圍儘是空曠，晚歌這時象看不見的風景。
走到旅館的院門口了，她停下了，轉過身，她又變得柔美，象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她洗淨的黑髮吸引我的視覺，仿佛她的頭髮來自古遠的琴弦。也許，黑髮絲引誘了晚歌，晚歌開始和聲的鳴響。她說。
“我們是進去呢，還是繼續走走。”
“我剛剛看見一座橋。”
我和她往橋的方向走去，向東走去，她開始逗我說俏皮話，我已經適應了她的情緒上的變化，我想，她擁有和我一樣的感性。
那是一座普通的小橋，從它已經凸凹不平的橋面感受它的蒼老，光線還沒有完全褪隱，那個黃昏顯得蒼白，潮濕使蒼白的黃昏憑添了接觸感。橋對面的山形像一個側臥的女人，並不優美的女人，又像一個失去一半的枕形。流水是暗白色的，在流水的遠處，流水像是無意中的失蹤。流水溶入了丘陵與天際，像晚歌中的諧音有形的表現。
整個黃昏像一幅流動的沙畫。
我開始覺著冷，我想抱住她，這會使我溫暖。這時心底的憂傷升起，這是一種難言的憂傷，莫名的憂傷，從胎養中生就的憂傷。這時，晚歌漸離我而遠去，成為一個回想式的迴響。我看著曉媛，她使我感到辛酸，又象唯一的幸福在辛酸之後。她很安靜，似乎她會永遠這樣安靜的守候在我的身旁。她紮著兩隻辮子，辮子紮得結實，我數著她一根又一根的頭髮，像數著年華。她不高，只有一米六二。
我抱住了她。她很吃驚的看著我，目光中充滿責備。我不解她的眼神，她不該責備我。
“放開我。”
我放開她了。她轉身就走，我拉住了她。那個時刻，我正抽著一隻煙。我在自己的左胳膊上燙了一枚煙花。她慌亂的打掉我的煙頭，抱住我的左胳膊看。這時天已經暗黑，她看不清楚。我知道，她已經原諒了我，我對她說：
“我愛上你了，我瞭解我自己，這愛可能是長久的”。
在她給我的第一封情書中，她寫道：
“你的印跡在臂上，我的印跡在心裏。”
這是她第一封情書中最重要的一句話，也是我唯一記得的一句話。第一封情書發生在第二天的中午，是在我和她第一次告別之後。
她依然抱著我的胳膊，她問我：
“你疼嗎？”
“不疼，不信你也燙一個”
她甩開我的胳膊，她在生氣，我知道，她很心疼。
晚歌收尾了，不知不覺的收尾了。晚歌的尾聲是夜，尾聲一直被緊持著。漫長的尾聲。

晚安（8）

倆個人慢慢的往回走，忘記在那一刻發生了。我開始忘記過去，似乎一切只是現在。我對她的感情中含有依賴，可我不知這依賴感的原因。我好象變小了，像個小孩，她開始像個大人。可我知道，她心事重重，我知道這是因為我，可我又不太相信這個原因。她顯得獨立而堅強。我想到她的男友，我感到委屈。我想追問她與男友之間的情感，我記著我追問了，可她不回答。也許我沒有追問，因為我已經忘記追問了。似乎那條路很長，走了很久。我和她像被困在荒野，可又是荒野為我倆營造出的空曠的氛圍，晚風很輕。晚風從手指間流過。撫摸晚風，晚風有細膩的觸覺，可因為流動而使我觸摸著因光陰的流逝而浮想的感傷。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古怪的念頭，我試著去恨曉媛，可這對我是一記打擊的念頭，使我清醒。我尋找可以恨她的理由。我想，是她在我之前就已戀愛，我並不允許，可這事實牽扯著我的情感。我從內心呼喚她，雖然她在我身邊，可我還是呼喚她，呼喚她初戀的歲月，呼喚回她與我的初戀……我內心正在哭泣。正值心靈的雨季，我變得脆弱。我又一次開始怨恨曉媛。可這怨恨無論如何無法發生，一直無法發生，直到現在……。
當我開始留意夜時，我發現夜突然變得高遠，遙不可及。雲層遮住了星光，使夜漆黑。這是夜深的原因。遠處住家的燈火，堅強的內爍，像蒙上面紗的燈火，透出溫暖。
然後我們回到了房間，她回到三層她的房間拿撲克來我的房間。她和我玩撲克，說她輸了付我一塊錢，我輸了付她一百塊錢。她又顯得很活潑。不一會兒我已輸了她好幾百塊錢。我仍是不停的要去吻她，好幾次嘴唇差點碰到，都被她躲過去。終於她憤怒了，起身要走。她打開房門後，我拉住了她。我哀求著她，她一直看著我的目光，直到她相信我再不會了，才又回來。這次她不讓我關門，又玩了一會兒，她告訴我欠她的錢可以以後慢慢還，並且可以還一輩子。
她上樓了，房間裏只有我一個人。我感到不公平，她不該拋下我。我坐在床上，呆呆的坐著。我認為我的眼淚流下來了，我撫摸著我的臉，沒有眼淚，這時我發現我的心音柔軟如歌。我閉上眼睛，開始想像，我想像她的門敞開著，她在等著我。我走進去，在她的身邊躺下。燈關上了，我們兩人都閉上眼，靜靜的互聽著對方的心跳，就這樣睡著了。早晨，我先醒來了，看著她還在安睡，我感受到了無比的幸福。我想到了昨晚的念頭，這念頭顯得荒唐，但是又可以原諒自己，就是我想引誘她。可我又發現因為有了這個念頭，等這個念頭消失後，對這個念頭的回想成了一個情趣。
我真的走上樓了，樓裏很靜，我走進她的門，敲門，裏面沒有聲音答應。我知道她在裏面，我猜測她的心思，可我猜不到。我敲了很久的門，她仍不答應。我知道她在裏面，我叫她“媛媛”。以後再也沒有叫過她“媛媛”，這稱呼過於曖昧。
她的沉默一定是對我的懲罰，小小的懲罰。她一定覺察到了我對她引誘的念頭。我暈眩了一下，然後我好象獲得了解釋。對於引誘，只發生在那個時間，以後再也沒有過。
我又走出戶外，在我和她兩個人走過的地方又走了一遍，我開始珍藏這記憶。我忽然覺著可以很多天不說話，不做任何事情，我知道，我已入情很深。
我輕輕道了聲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