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開的照片中像（4）

又出發了，早晨。在車上我仍未見到曉媛，我的心奇異的安靜。車窗外的原野被我的目光充滿。
七個牌坊又出現了。那個上午的牌坊變得溫存。上午的陽光安然的放置在空間，而令太陽有著令人敬意的從容。
我走近牌坊，撫摸它的表面，我摸到了牌坊的聽覺，它的語言如它的造型。它是古老的，它的孤獨在於它的承負。它負載過去。我仰望牌坊的頂端，牌坊顯得陡峭。地下佈滿青石板，長條的石板縫隙中青草頑強的生長著，石板上的苔蘚像古老的胎記。不經意被它滑倒，摔的疼痛與受驚是提示，不得不去尊重古老的意像。我又一次想到臉譜與寫意的中國水墨，牌坊像一張矗立的臉譜，七個臉譜蜿蜒的排列，像漸遠的工筆描繪在淡墨的暈染之上。
我回轉頭，看見一輪霞光。天哪，難道時空出現錯位？早晨我剛剛目睹過朝陽。噢，又是曉媛的目光。她坐在車裏，在我的目光與她的目光碰觸的瞬間，她的瞳孔流露出一輪霞光。我想，這絕不是誇張。
她的餘光無處不在，被關注的同時，我因被相知而感動。
我和她坐上一輛車，前往縣城。我和她將有對手戲，扮一對新婚夫婦。我死在戰場，她面對我和她的合影，祭典。去縣城是拍一張黑白照片，我忘記了路上我跟她談了些什麼，我不停的看著她，拼命想記住她的容貌，我不得不轉移視線時，瞬間又忘記了她的長相。她始終處於平靜的克制，臉會微紅，然後泛白，再微紅。她的嘴唇顯得緊張，使她的唇線更顯感性。她保持著一個坐姿，這使她難以捉摸。
歙縣的縣城風光讓我驚奇，我實在難以想像在一九九零年的時代中，還有如此古樸的城市。到達縣城時天已轉陰並伴有小雨，這是一個山城而實則是丘陵之城，房屋的落差使視線錯落，這裏的住戶像永久的守候著一座烽火臺而不懈的在古遠與現代之間協調自己，我體驗到了童話的意境。同時我收穫了一個提示，即游走的人生對我是重要的。這是一個別致的地方，如果不是身臨其境，我不會相信存在這樣的景致。似乎被古拙的誇張，其實原自于幽樸。
土黃色鋪滿歙縣，然後是從土黃色中生長出的各種暗色色斑。我回頭看著曉媛，她穿一身蘭色的布衣。布衣是戲裝，她將扮一個村姑，腳上穿黑色的布鞋。瞬間我想抱住她，解開她的發辨哭泣。用她的發跡掩埋住我的哭泣。我想告訴她我屬於她，我將和她永遠居住在歙縣。我的生命和她的生命溶匯，兩朵靈魂攜肉體倘佯在土黃色基調的縣城與古鬱的牌坊之間。在縫隙隔斷又被縫隙間的相連的石板路上踱步時相互傾訴，那一隻賦閑的耕牛等待日落的晚唱，使泥土動情，使秧苗情殤，糧食的顆粒飽滿生命的摯情。
戰爭似乎從未殃禍歙縣，完美並不完全出自于華貴，在斜坡似的寬路上凝首佇望，流風被落雨擋住，試問歸路人，情在何處並往何方。情始之時，人無他求，功名利祿皆被虛隱與拋落，愛情是功名中的功名，利碌中的寶藏。
我的心稍稍平靜了。我被溶匯在低矮卻別致的建築群中，土黃被慢詩所呤唱，沉浮時時，不儘然的抖動卻滑落著嚮往。嚮往遍酒土地，原來，土地的種植有形于糧食、樹木、花朵，無形的種植是情感與思想。石頭藏入地基，磚瓦凝固其上，成材的橫樑懸於支撐，頂棚的傾斜與瓦的組合紋理只為落雨。家，蘊藏了生命的歸宿，載體了情感；家，對於家的想往令我顫慄與寵驚。
方言進入我的聽覺，才使我想到身處異地。我開始了一個願望。有朝一日，我要領曉媛再次回到這裏，然後領她去我的故鄉。
盼望的拍照開始了。我和曉媛坐在一條長蹬上。一條簡單的木蹬，沒有上漆。我緊挨她坐下，她緊張的躲開，我冒險似的拉她過來，她又躲開。攝影師一直調試著相機。那天的相機像瞭解我的心事，總是隨我意出錯，我用右胳膊摟住曉媛，她用左手拿開。她始終是一個表情，嘴唇緊張，唇紋清晰，這使她略顯憂鬱。我生怕她惱怒，可她沒有。我用戲謔的口氣告訴她我愛上了她，說她如果嫁給我，我們的婚禮將在歐州舉行。她笑了，掩嘴笑著，這個笑就一直保持著。我又一次的摟住她。她一次又一次的甩開。終於，她接受了。我的心開始跳，我克制住慌亂，我用手觸摸她的肉體。突然，我的心田被突如其來的閃電擊中，裂開一個口子，口子延展著成為一個峽谷，心田的記憶層層暴露，這時我恍然開啟了記憶。原來，我和她很久以前就已相識。
瞬間，相片記錄了我和她的偎依。
照片拍完了，我蹲坐在牆角裏想著心事。我的情緒開始浮動，我又在為前途心憂。半年多的專業訓練和學院的生活讓我對表演產生了難以割捨的感情。表演使我對自己重新認識，認識的過程伴隨著回憶，情緒的記憶會沿著年齡的線索回歸童年，重溫生命的體驗使我獲知了理性的深涵。表演使我認識他人，對於人性的發掘使我發現我於世界存在距離。需要我去接近。我又想起了剛剛成為一個演員時的虛榮，演員的職業令人羡慕，然而對於表演的學習，使我對於最初的無知自嘲。半年多的演員生活讓我學會沉默的無言，因為我看到我身邊的每個人都在掩飾內心的衝動，每個人都拒絕著他人而內心卻渴求別人的認同，這構成了情感的錯位。
曉媛走近我，她向我微笑。微笑中的問候與試探使我不安。我忽然有向她訴說的願望，她蹲在了我的面前，這對於她來說像是一次探險。我猜測她的人格，在她柔美的外表內有著生就的堅定。她蹲下後，我和她相隔很近，相向的呼吸彼此走入了對方。
“聽說你去年同時考上了三個學校”
她問我，語言充滿關切。
“是”
“過幾天你要去上海考戲劇學院？”
“是”
“你考不上怎麼辦？”
她的目光出現了愁怨。似乎我的命運與她直接相關，似乎，她始終與我伴隨，我生命的挫折皆因她緣。她愁怨的目光象對我的懺悔。我有些不解，我知道她對我心存好感，可我沒想到她對我的關懷如此深摯，於是由衷的感激又在心間彌漫，使我的心境靈如仙境，這種感激雋永存形達意以致終生不可忘懷。
“不會的，不會考不上的”。
她笑了，她笑得解脫並灑脫。我使她放心，那一刻，我再不會懷疑我對她的愛。
“你考試準備朗讀什麼？”
“戴望舒的詩——雨巷”
“給我朗誦一遍好嗎？”
我低下頭，專注的給她朗誦：
……
她是有丁香一樣的顏色
丁香一樣的芬芳
丁香一樣的哀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這寂寥的雨巷
像我一樣，像我一樣
默默彳亍著
冷漠、淒清、又惆悵
………
她低下頭專注的聽，聽完了，抬起臉看我。仿佛她是雨巷中的幽女，她的頭髮盤結成樸素的辮子，使我再次想到田園。他的五官完美無缺，像一個天使的複現。她深涵的絕色耐人尋味，使我對自己產生了懷疑並忘記。
回去的路上，她像有了心事，我竟然忘記了我們說過什麼。我猜度她的心事，我想和我有關。我想感應她的思緒，可我這時意識到她的內心世界似乎比我更高遠，更空靈，更漂渺，使我望塵莫及。那一刻我似乎理解了女性的心理。我想，如果一個女性的靈魂附著於我的肉體，我絕難以承受那牽纏並繚繞的心緒。
這時我才想起她的年齡，我產生了模糊的預感，她應是一個多齡的少女。我回想占卜中的預言，我已身處愛情之情境，並開始沉醉。
回到意象為七個牌坊的村莊，拍攝在繼續。在我和曉媛的對手戲中，我的存在只是照片。
我又回頭顧盼牌坊，看到牌坊頂端恍惚生長的草，這偶然的發現令我驚訝。我頓時失去了語言來形容這情境。綠草生長在牌坊的頂端，石頭之上一抹泥土，拾起雨水的生機，這是神仙的工藝。牌坊的表面的琢磨、浮雕以及牌坊的結構使我又聯想到人的手工，形成工藝的表情與思維，瞬間我的心開始寬容。我忽然卻又隱然的發現我接近了一個本質。對於人、對於物、對於世界。而寬容與關懷是這個本質的形式。愛情，愛情美好的使人善良。
我內心的感慨使我的視線趨向拍攝中的曉媛。此時，我正與她經歷生離死別。當她得知我戰死的消息時，她的眼中噙滿淚水，可只是噙著，淚水未滑落。那是我唯一一次見到她哭。
曉給了我一半的照片，她把那張合影撕開了，我很遺憾，可她的行為證明了她對我的愛。
我記著她給我照片時說：
“我知道我撕照片不禮貌，可我想了半天，還是讓照片中的兩個人分開吧，省得你胡思亂想，你還是自己去歐州吧！”
說完，她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