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天氣晴朗的炎熱下午，她來到這裡，坐在我的面前。一身整齊乾淨的衣衫，披肩的長髮，看起來有些微憔悴的臉龐，身上還散發出淡淡的煙味，整體上來說，她在高雄市愈來愈多的失業人口中算是狀況還不錯的了。至少看上去是如此。

「來，這邊的資料麻煩妳先寫一下。」我拿出一張同意書放在她面前，指著上頭的空格請她填空。我對她有印象。她來了三次，就遇上我二次，她的話不多，身上也總是帶著一股淡淡的煙味，一般來說，她這個年紀的女子，抽煙的不多，所以我曾多看了她兩眼。

我一邊將她的身份證字號輸入電腦調出檔案，一邊檢查她交回來的資料。嗯…這邊的地址少了門牌號碼，這個沒有公司名稱…這邊聯絡人漏寫了。

「小姐，妳這邊的資料不完整哦，妳要不要現在先打電話過去問問？這樣就不必再多跑一趟了。」

「可是，這是夜市的攤販耶，沒有這些資料啊！」

「這樣啊…可是規定是資料要完整的，妳寫這樣我真的不能收，不然妳有沒有別的可以寫？有的話妳回去重寫，六天內把資料補回來給我們就行了。」我試著為她找別的方法。

「沒有別的可以寫耶…這就真的沒有地址啊，我要問就得跑回那個夜市問老闆耶！那夜市很遠ㄟ，這樣真的不行嗎？」她也試著說服我接受這份文件。

「真的沒有辦法呢，不好意思哦，可能要請妳想想辦法，或者寫別家公司的記錄回來。」我揚著抱歉的微笑告訴她，我的職責範圍。她也沒有再試圖與我爭辯什麼。

「這段期間有去哪裡上班過嗎？」手邊的作業即將完成，我例行性地問她，每一次都必須要有的公式問答。

「嗯…是有去早餐店跟餐廳洗碗啦，不過都只做了一天老闆就說我不適合請我離開了。」她很不好意思的笑著。

我心裡一陣訝異。也不過才三十多歲，外在條件也不差，說話還算條理分明，學歷也不是太低，怎麼會找這樣的工作呢？何況她之前是在幼稚園上班呢！訝異之餘，該做的還是得做。

「有去上班過哦！那妳要重新等待十四天哦！」她一臉錯愕，我只好再重新解說一次。「妳應該知道，請領失業給付期間，如果有去工作過，必須重新等待十四天，這個部份在妳初次來申請的時候我們應該都有跟妳解說過了，給妳的文件裡面也有寫哦！」我知道這個規定會讓真正有需要的人很難過，但法令是這麼規定，我也只能照辦…

「小姐，可不可以別讓我等啊…我現在是單親，女兒年紀又小，我們現在都快沒有錢吃飯了，我真的需要這筆錢，如果我重新等待十四天，我女兒的學費就繳不出來了啊！」她臉上慌張的神情，讓我很想破例，當作沒有聽到她說的，有去上班過的事實。

可是我不能。

「不然，我幫妳看看有沒有適合妳的工作機會好不好？或者幫妳登記多元就業方案？」山不轉路轉，法令規定的我不能違背，總可以換個方法幫她吧？！

「可是我不能公開工作呀！不然妳以為我為什麼要找那種早餐店、躲在後面洗碗這種見不得人的工作！就是因為我不能公開呀！」說到這，她的聲音已經開始哽咽。

「不能公開？為什麼…這…」我直覺想問不能公開的原因，卻因為顧忌隱私問題而停下來。

「因為我在外面有欠一些錢…如果我公開工作，地下錢莊就會找上門…不然誰想那麼可憐找那種工作…」說完她的眼淚就像水龍頭打開一般，不停落下。
此時此刻，我心中的震撼和難過和掙扎，實在是筆墨也難以形容的複雜，第一次有人就這麼在我面前不停哭著。手邊不能停下的程序和作業，更讓我心裡滿滿的充斥著愧疚感。

直到她離去了，我仍然被無力感和愧疚感包圍著，一整天。

我問同事們是否曾遇過類似的狀況，他們的表情相同的無奈。


數日後，適逢今年的第一個梅雨鋒面，高雄下了好幾天的傾盆大雨。

「小姐不好意思，我車停在外面，小孩還在車上，可不可以先幫我辦？」忙碌之中我聽到有人這麼對同事請求著。轉頭看了一眼，是她。那個讓我愧疚了二天的很可憐的年輕媽媽。

不對，不是沒有錢吃飯、替女兒繳學費了嗎？下雨天竟然還有汽車可以擋風遮雨？被追債還敢開車？開車不是更容易被發現嗎？？？…頓時我的臉上掉下三條線和數個大問號。待她離開後，我又跟同事們確認了一次她是不是說過開車來這樣的話，並且告訴同事幾天前她哭訴自己悲慘命運的事。

「什麼？那還能開車？」這是大家的第一個反應。那應該表示，我有這樣的想法還不算冷血。



這樣的情況，常常碰到。不只是我，每一個同事都遇到過。為了取得政府福利的民眾，在我們面前苦著一張臉，說著自己有多可憐、多淒慘、有多需要政府的幫忙。卻又在不經意中，自己洩漏了其實不是真的缺錢。沒錯，就是為了錢，把自己說得多慘都無所謂，甚至詛咒自己也沒關係，反正有錢可以拿，不拿白不拿。

是了，我想人生大概就是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