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弘輝

「人生終抵是無意義的，惟其無意義，我們至少可以從中解離出來，做想要的選擇。」

我一直這麼認為，但是倘若站在那十字路口的決擇點上，仍看不到一絲光亮，於是遂一時意氣，潛入深海。那麼我們站在沙灘上面對汪洋大海，除了悵然，還是只有不住地流淚，別無他法。

我看到鯨魚遠去的身影，聽到牠的聲音，牠仍不斷唱鳴，但我已漸漸聽不到了。牠在海中流淚，眼瞳憂鬱且悲傷，我看不到。牠離開，我只記住了牠龐大的身影，讚歎、驚豔著。我願記憶牠的樣子，雖然我知道從此再也見不到牠了。

但牠是在的！只是我看不見。牠在深邃的海洋，隨同去年另一匹也往深海不斷游去的鯨。相同的身影，同樣令人驚詫的美麗。同樣令人扼腕、不能相信。

我所認識的哲生，是個樂觀、機智、妙語如珠的傢伙。場子裡只要有他在，便不用害怕會冷場，常常我看他旁徵博引，這邊捻來一個故事，那邊抖出一個包袱，大家便被他的風采吸引，笑得嘻哩嘩啦。

他會從慣常穿的卡其上衣中拿出一包菸絲，取出一張裁切好的薄紙，捲紙菸抽。那是一種品味，也是一種令人百看不厭的表演。聚會裡有他在，我總是可以安心窩在一旁，安靜享受那種歡樂的氣氛。他會介紹他穿的馬丁大夫鞋，耐磨耐穿的牛皮材質一雙可以抵得住好幾年。介紹他戴的天珠，幫他帶來許多好運、擋掉一些倒楣的災厄，他性格地在下巴蓄一小撮鬍子，是一種獨到的藝術家造形。

他同時也溫厚地鼓勵比他小的後輩創作者如黃國峻、張耀升等，在寫作的路上他是一隻扶持的手臂。

有一回在台北捷運站底下人潮洶湧快步疾走的轉運樓層與他不期而遇，笑著打招呼寒暄聊兩句的空檔裡，我發覺他有一種大哥哥般的木納與溫暖氣質，可以讓人讚賞他發光發亮，由衷欽服。

我喜歡他的作品，裡面有一種自我挖苦嘲諷的質樸，他總喜歡挖苦自己，來娛樂別人；更早之前與他、郝譽翔、駱以軍等人在師大附近一家小酒館聚會聊創作時，他的「意念先行」創作說法讓我印象深刻！

他總是擬好書寫的核心主題，然後精細安排構築情節橋段，最終讓要傳達的意旨鮮明的呈現出來。

他面對創作時有一種純粹！帶著感傷之眼回顧生命走來的歷程，讀他的文學性作品，總是悵然！即便是讀他的搞笑之作「倪亞達」系列，也總會嘗到他端出的甜點後面苦澀的滋味。

我喜歡他的作品，因為他是我輩寫作者中，很真誠在面對創作的人！創作對他而言不是一種商品而已，而是一門藝術。

如何去蕪存菁，拿捏輕重、分寸，哲生總是有他的一套！獨到的一套。我總也童話般幻想著這是一個好的創作者該具備的基本要件：有自己的一套，不同於他人，在作品裡展露出人格特質，他的作品裡做到了，具備了！

他是文學花圃裡一株盛開的奇花異卉，如果同時有百千個人都像哲生這樣能走在自己的路上，那麼文學的苗圃裡該有多麼冒盛壯麗？美不勝收！

曾與友伴駱以軍聊創作時，他感慨說道：「寫作這事，真不是人幹的活！」我懂他的說法。

因為現實世界根本少有人鳥你是否在探究生命的奧義，人家著眼著相的總是表皮表相的扒糞八卦，而這是創作者再怎麼都解釋不清楚其間的幽微轉折的！

這次哲生也選擇毅然的退席，追溯回去年年中黃國峻的離場，更加深了我原本的想法：「寫作，對於一個要求純粹的創作者而言，絕對是致命的！」

愈往創作的純粹性走去，愈不能妥協於其中流俗的層面，也會愈走愈孤單，因為終抵那條路是深向自己單獨的心靈。愈往裡走，愈能得到真實生命的礦藏，但危機也會因此產生，現實的路會愈走愈窄，而終至在夾縫中動彈不得。

然而，當這部分被粗糙的現實層面要求必須回歸的時候，這其中便產生了撕裂！

除非人格真的能徹徹底底的二分，否則那種安定熟悉於創作狀態的心靈，那純粹性，遇到了世俗與世故，便怎樣都不能融合、接軌得完好無缺。

也因此，當敏感、細膩、真實、執著負責的美好特質落實回現實人生，便容易演變成傷害、神經質、憂愁多慮、鑽牛角尖。輕則在面對家人朋友親情愛情時產生格格不入的衝突磨擦，重則進入死胡同，愈在意愈無路可出。

致命的陷井布在前方，恆常不是創作、書寫上的問題過不去，而是一顆創作的心靈，一顆誠摯美好的心遇到現實世界的橫征暴斂，不知如何用世俗的那一套應對以安然度過重重危機而過不去！

所以隕落了，所以沉潛了，如同一隻巨鯨，往深海遁去。縱使牠再優美的歌唱，我也聽不見，我們也聽不見了。

這將是一個共通性的課題，不論經過千百年，純粹的心靈都將是致命的！而創作缺少純粹的心靈，又怎能逼視出生命的實象？一個純文學的創作者，將是這個螺旋迴圈裡的高危險群。

雖則人終究會死，不過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但是見到哲生與國峻的殞落，還是讓人心生悲意。我嘗試告訴自己，尊重他們的選擇。

人生總有無數個關卡一關一關等在我們前方，總有一天我們都會走到盡頭！我為他人的夭亡悲傷、難過、沮喪，不過我也了解到這是生命裡的一部分。

我在學習，叩問：「人為什麼會死去？」

「為了讓我們更珍惜活著時的一切！」我仍舊相信是這個答案。

哲生離開了。恍惚如不真實的夢境，也像他嘴角牽動不經意說出的一個冷笑話。聽到消息時我立刻把心的閘門關上！不願意正視它現實層面的真實性！但胸口喘著，一口氣憋著鼓著鼓著。

有一天我也會因為寫作心靈的純粹性而走到這個海邊？如果那一天來臨我希望能鬆手放棄寫作。但這是一條不歸路，走到那裡，似乎也沒有放不放棄的問題了。

想到三島由紀夫、梵谷、川端康成、海明威，想到邱妙津、黃國峻。想到你，哲生。

人世蒼莽，深海鯨唱，而我除了悲傷，什麼都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