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3-08 22:52:08靜與寶貝鳥

出嫁誓從夫

凜冽的西北風呼呼地吹,好似要硬生生將凍人的寒意吹進入的骨頭裏去,細細碎碎的雪花如棉絮般飄呀飄的掩去了那一片枯燥的土黃,將眼前的一切轉變成清一色的銀白。

  這才剛冬至,人們早頂上氊帽穿上棉衣和老羊皮襖,突然間都變胖了,像一團團棉球滾在路上,恨不得一步就能滾進暖呼呼的屋裏頭去。

  而對於那些生長在溫暖的南方的人而言,這種嚴寒更是酷刑,竹月蓮和竹月嬌一買好東西,想也沒想過一步步好好的走,立刻施展輕功一路飛回榆林城南的一座四合院裏,呼一下落在廚房前,爭先恐後撞進門裏頭去。

  「天哪,天哪,冷死人了,我都快凍成冰條了!」竹月嬌大呼小叫著。

  廚房裏,玉含煙與王瑞雪正忙著作午膳,一見她們的狼狽樣,不由笑了。

  「告訴妳們,這還算不上冷,得到小寒、大寒那時候才真冷!」王瑞雪笑道。

  竹月蓮、竹月嬌一聽,不禁猛打了個哆嗦。

  「好,那這個月都我們出門,下個月換妳們!」

  竹月嬌咕噥著把買來的菜交給玉含煙,再同竹月蓮拿著藥包一起到角落裏,一人蹲一支小火爐分別煎藥。

  「那些大少爺們呢?」

  「王均、蕭少山與陸家兩兄弟正在鬥棋。」王瑞雪說著,掀開鍋蓋來看肉燉好了沒。

  「真悠哉,他們的傷還沒好嗎?」

  「差不多了,再喝個幾天藥就好透啦!」

  「那正好,以後就換他們出門買東西。」竹月嬌喃喃道。「其他人呢?」

  「柳家那兩位老太爺早幾天就痊癒了,他們說有事上延安,傍晚會回來。」

  「痊癒了?」竹月嬌瞇了一下眼。「所以他們就可以涼涼到處閑晃?這可不成,決定了,以後打雜粗活全交給他們了!」

  王瑞雪笑眼望過來。「妳們也看著他們討厭?」

  竹月嬌哼了哼。「何止討厭,多瞧他們一下都會爛眼!」

  「同感,」王瑞雪重重點頭。「那兩個傢伙我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一手扇著爐火,另一手忙著揮走煙霧,「就不知魚姑娘他們怎樣了?」竹月嬌又問。「傷還沒有好就急著跟他們一起上京裏救人,都個把個月了,也不知道成功了沒有?」

  玉含煙搖搖頭,將剛炒好的菜鏟起來放在一旁。「時機遲了,恐怕不容易。」

  「如果妳們不要這樣執著於要先除去三姊夫,早些去動手,說不定早就成功了!」竹月嬌的語氣裏有幾分「活該」的味道,像是在為某人打抱不平。

  「那也是二小姐這麼堅持的呀!」王瑞雪反駁道。

  竹月蓮輕歎。「我就猜想是這樣。」

  竹月嬌翻了一下白眼。「又是二姊,真是,她到底要癡迷到什麼時候呀?」

  竹月蓮苦笑。「恐怕是不容易清醒了。」

  「那男人真是作孽,」王瑞雪嘟嘟囔囔的。「明明是那樣冷血的男人,偏就有那麼多女人愛上他,一旦愛上了又怎麼也收不回心來,怎麼就這麼傻呢?」

  玉含煙沒說話,竹月蓮也不吭聲,竹月嬌掃她們一眼。

  「可是,能讓一個男人付出那樣癡狂的深情,我真的很羡慕三姊呢!」

  話落,四個女人兩兩相互對覷,再沒有人出聲反對,隨即低頭各自專注於自己手上的工作。

  同樣都是女人,誰不羡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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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飯啦!吃飯啦!」

  王瑞雪吆喝著,一票餓鬼立刻從西堂屋裏竄過來,邊還大聲嚷嚷著。

  「餓死了!餓死了!」

  「總算有得吃了,動作真慢!」

  王瑞雪與竹月嬌相對而視,冷笑。

  「是是是,我們太慢了,真是抱歉喔!」王瑞雪慢條斯理地說。「諸位少爺們請慢用。啊,對了,過兩天等你們喝完最後一帖藥,往後出門採購的活兒就全交給你們啦!」

  捧著大碗飯正待往嘴裏扒的蕭少山不由愣了一下,脫口道:「出門?才不要,這麼冷的天!」

  「不要?」竹月嬌冷哼。「那也行,往後你們就煙火不沾去修道成仙吧!」

  「煙火不沾?太狠了吧?」蕭少山哇啦哇啦大叫,再推推身旁的王均。「喂,你也說句話呀,她們居然要叫我們這幾個傷患出門幹活兒耶!」

  王均老樣兒,不愛吭聲,這會兒照樣誰也不理,陸家兄弟則是不敢吭聲,埋頭猛扒飯。

  「是喔,傷患,嗓門叫得比誰都大聲,倒進肚子裏頭的飯菜夠養一窩豬了,說你是傷患,誰信!」王瑞雪嗤之以鼻地道。「不出門?也行,就拿你來當豬宰了吃吧!」

  「不公平,柳兆雲他們為啥就什麼都不用幹?」蕭少山委屈地筷子一夾,塞了滿嘴菜。

  「誰說不用幹,掃地劈柴打雜粗活就等他們回來幹啦!」

  蕭少山一呆,繼而哈哈大笑。「那敢情好,讓他們幹下人的活兒!」

  王瑞雪與竹月嬌又來回一趟,在桌上擱下四碗藥。

  「喏,你們的藥,吃完了飯記得喝呀!」

  然後,兩人再回廚房去,與玉含煙、竹月蓮各自捧了支大託盤,還有一盅藥,四人一道往後進院落去。

  「希望月仙不會又不吃了。」竹月蓮低歎。

  竹月嬌哈了一聲。「多半是,然後段大哥也跟著不吃,大家一起成仙吧!」

  王瑞雪搖搖頭。「看樣子段公子也跟某人一樣癡狂嘛!」

  「不,還是不一樣的。」玉含煙低喃。

  「怎麼個不一樣法?」

  「段公子確是癡情,但他更是個正人君子,就算是為了最心愛的女人,有些事他還是做不來的。」

  竹月嬌點點頭。「也對,叫他殺人放火打家劫舍,這就不行了。」

  「而那人,他卻是狂恣的,那樣冷酷,那樣殘忍,只要是為了三小姐,任何泯滅人性的事他都下得了手,天底下又有誰能跟他一樣呢?」

  「……」

  沒有,天底下就他那麼一個,絕無分號,僅此一家!

  一跨過月門,耳際便傳入陣陣劇烈咳嗽聲,抑不住,喘不停,咳嗽的人有九成九纏綿床榻病得非常沉重。

  而後院中,一條窈窕纖細的身影靜靜佇立於飄飄絮絮的雪花裏,那樣孤獨,那樣落寞得令人憐惜,教人不舍,段複保滿面愁容地悄悄為她披上一襲大麾,她卻一無所覺。

  竹月蓮無聲輕歎,上前。「段大哥,用膳了。」

  「妳們先用吧,我……」段複保低語。「再陪陪月仙。」

  竹月蓮沒再多勸——反正勸了也沒用,逕自定向南堂屋。

  「爹,開開門,用膳了!」

  門扇迅速開了,竹承明退後一步。

  「快點,別讓冷風吹進來!」

  四人快速進入,門立刻關上,咳嗽聲愈加清晰地自珠簾後的內室傳出,那樣辛苦地幾乎斷了氣。

  讓竹月嬌三人去布飯菜,竹月蓮端起藥盅穿過珠簾進入內室。「該喝藥了。」

  床前的人扭回頭看了一下,「好。」旋即轉回去小心翼翼地扶起床上的人。

  片刻後,竹月蓮拿著空藥盅出來,見大家都在等她。

  「怎麼不先吃呢?」

  竹月嬌三人沒說話,一齊望向竹承明,後者眉頭深鎖,神情沉重,只望著滿桌菜肴發呆。

  竹月蓮哨然在一旁落座。「爹?」

  竹承明慢吞吞地瞥她一眼,深深歎息。「我早該聽妳的。」

  竹月蓮沉默一下。「那也不能全怪爹,誰能料到妹夫竟會那麼做。」

  竹承明懊悔地握拳猛捶了一下桌面。

  「都怪我,全怪我,如果我一開始就聽妳的,如果……如果當時見到滿兒倒下時我不是那麼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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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個月前——

  允祿那一指不偏不移地點落在滿兒胸前心肺之間的死穴上,只見滿兒噙著美麗的笑靨安詳地闔上眼,頹然倒地,一股宛如烈焰般的憤怒與悲痛頓時淹沒了竹承明的理智。

  「你這畜生,竟敢殺了滿兒!」

  怒睜雙眼,竹承明咆哮著奮起全身功力聚於雙掌之上,疾若閃電般揮向允祿。

  早已內傷沉重的允祿根本無力躲開,才看到竹承明雙掌襲來,那兩掌便已扎扎實實地印在他胸口上,哼都沒能哼一聲,瘦長的身軀便宛如斷了線的風箏般飛出去,沿途灑落串串腥紅的血,竹承明隨後又追過去,打算再給他最後一擊……

  「住手,爹,住手,滿兒沒死啊!」

  雙掌猝停在允祿胸旦則半寸許,竹承明愕然回首。「妳……妳說什麼?」

  「滿兒沒死呀!」竹月蓮急道。「妹夫只是用獨門手法點住了她的死穴,所以滿兒並沒有死,但若沒有妹夫替她解開穴道,滿兒終究還是會……會……」

  「天哪!」竹承明驚窒地低吟,旋即慌慌張張探向允祿的口鼻。「幸好,還有氣息,但……但……」回頭,更慌亂地狂呼:「玉姑娘,快,快來,不能讓他死,絕不能讓他死啊!」

  會叫上玉含煙是因為王文懷曾說過她精擅歧黃之術,即使如此,見她搭著允祿的腕脈,黛眉愈攬愈深,竹承明不由心驚膽跳地猛吞口水,懷疑她到底是真擅還是假擅。

  「玉……玉姑娘,到底怎樣,妳好歹也說句話呀!」

  但玉含煙依舊沉凝不語,又過了好半晌後,她才緩緩收回手。

  「他的臟腑被震出了血,受創極重,十二經八脈全扭了道,連心脈也傷了,情形非常危急,就算要不了命,他這一身功力能不能保全亦是未知之數!」

  「那他有沒有辦法解開滿兒的死穴?」

  「不知道。」

  竹承明面色一慘。「那……那怎麼辦?」

  玉含煙咬咬牙。「唯今之計也只有先救他的命,再設法讓他點開三小姐的死穴,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於是,一群人浩浩蕩蕩全搬到了榆林城,玉含煙與竹月蓮、竹月嬌沒日沒夜地守在允祿床邊,想盡辦法要讓他清醒過來;而竹承明與王文懷、白慕天、虯髯公等其他人則極力嘗試要解開滿兒的死穴。

  這樣過了兩日,滿兒的死穴依然解不開,但允祿醒了,不過也等於沒醒。

  「快!快替滿兒解開死穴呀!」竹承明對著床上剛睜開眼睛的人大吼。

  「還不成,」玉含煙冷靜地推開竹承明。「他的人雖醒了,但意識不清,得再過兩天。」

  又過了兩天,允祿終於真正清醒過來了,但也僅是神智清醒了,他微微啟了一下唇想說什麼,卻連哼一聲的力量也沒有。

  玉含煙猜得出他想問的只有一件事——滿兒。

  「王爺,先請教,解開三小姐的死穴必須動到真力嗎?」

  允祿緩緩眨了一下眼。

  「果如我所料。」玉含煙低喃,「那麼我最好先告訴你,王爺,我想你自己也很清楚,你的傷勢非常沉重,雖已無生命危險,但在三年之內絕不可妄動真力,否則你一身功力必會盡失……」她頓了一下。「可是三小姐等不及三年了,她的心脈漸弱,倘若再不解開死穴,她真的會死的!」

  允祿輕輕閉了一下眼再打開,視線徐徐移向竹承明,竹承明初時還不解允祿幹嘛看他,竹月蓮忙對他耳語數句,他才恍然大悟。

  「我發誓,絕不再狙殺你!」竹承明重重道。

  允祿又閉了閉眼,手指頭若有似無地動了一下,竹承明會意,急忙去把滿兒抱來,再招呼王文懷和白慕天過來一人一邊扶起允祿。

  只見他閉著眼努力提聚真氣,過了好半晌後才睜開眼來勉力舉起手——食中兩指竟呈現微微的紫藍色,飛快地在滿兒胸前死穴周圍連點十三指,再對準死穴拍出一掌,滿兒應掌重重地震了一下,旋即長長吐出一口氣,睫毛一陣眨動,緩緩掀開來。

  就在滿兒睜眼的同時,允祿猝然滿口鮮血狂噴如泉,身軀痛苦的蜷縮成一團,玉含煙立刻上前迅快無比地在允祿周身穴道連續拍打,直至他的痛苦逐漸平息,她才停下來搭上他的腕仔細把脈。

  片刻後,她收回手,臻首回轉,歉然地對竹承明與甫始回過意識來的滿兒黯然搖搖頭。

  「對不起,我已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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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功力全失,八脈交錯,再也練不得武了。」

  玉含煙喃喃重複半個月前那日所說的話。

  「為了她,他竟然寧願失去那一身傲人的武功,這對一個心高氣傲的人而言該是一件多麼難以忍受的事,他卻毫不猶豫地那麼做了,難道他不……」猝而頓住,眼神飄忽地怔了會兒,忽又苦澀地撩起令人心傷的笑。「那又如何,連命都可以不要了,一身武功又算得了什麼?」

  「但他也真是卑鄙,竟然利用滿兒的性命來要脅我!」竹承明不甘心地恨恨道,愈想愈是有氣。

  「你錯了,爹。」竹月蓮深深歎息。「滿兒跟我說了,那是她要妹夫對她發下的誓言,倘若哪天妹夫要先她而去,妹夫一定要帶她一道走,妹夫只是在實踐誓言而已。不過……」

  她朝內室那兒瞥去一眼。

  「別看妹夫心性又狠又毒,殺個人比呼口氣更簡單,其實他對自己心愛的女人真是下不了手,所以他才會用獨門手法制住滿兒的死穴,他沒有殺她,可是一旦妹夫死了,七日後滿兒必然也會死,這也算是實踐他的誓言了。」

  聞言,竹承明驚愕地怔忡了好一會兒。

  「難道他們真是如此生死難分嗎?」

  「爹,套句滿兒的話,」竹月蓮輕輕道。「你做不到的事,不要以為別人就做不到。」

  竹承明又沉默半晌。

  「算了,既然他功力已失,也就沒有必要一定要殺他了。」

  「但是妹夫的內傷怕得養上好些年才能痊癒,看妹夫那樣辛苦,爹可知滿兒有多傷心難受?」

  
竹承明苦笑。「我哪會不知,自那天開始,滿兒不但連半個字都不同我說,甚至當沒我這個人似的看也不看我一眼。昨兒個她往窗外潑水,明明瞧見我在那兒,還硬是潑了我一身……」

  噗哧一聲,竹月嬌失笑,忙又捂住嘴。

  竹承明惱怒地橫她一眼。「總之,我知道她惱我,所以我才會守在這兒,希望她看在我的誠心與耐心份上,諒解我這一遭,但她仍是不肯搭理我……」

  「因為姊夫之所以會傷得那麼重,全『歸功』于爹那兩掌嘛!」竹月嬌咕噥。

  「閉嘴,吃妳的飯!」竹承明火了。

  「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好像沒瞧見竹承明身上霹哩啪啦的火花似的,竹月嬌又嘟囔了一句。

  「月嬌!」

  「嘖,老羞成怒了!」

  「月嬌,妳……」

  「又不是我叫三姊不要理爹的,幹嘛連說句話都不成嘛!」

  「就是不成!」

  「那我進去跟三姊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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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靠在床頭,滿兒讓允祿睡在她胸前,她才方便在允祿咳嗽咳得厲害時為他揉搓胸口,雖然這樣做並沒有多大用處,但她實在無法幹坐一旁眼睜睜看著他辛苦而什麼也不做。

  好不容易,咳嗽聲終於歇下來了。

  「滿兒。」允祿的聲音低弱得幾乎聽不見,不但臉色灰敗萎頓似冬日的雲翳,連嘴唇也是白的,雙目深陷,眼眶四周圍著一圈黑,原本圓潤可愛的臉龐竟跑出棱角來,下巴上一片青黑的胡碴根兒,看上去不只不年輕,還老得快死掉了。

  「老爺子?」現在這個稱呼可就名符其實了。

  「不要哭。」

  「我沒有哭。」

  「……不要掉淚。」

  「人家難過嘛!」滿兒哽咽了。

  「我不會死,只是武功沒了。」

  「你武功沒了我才高興呢,這樣皇上就不會再差遣你到處跑了,可是……」輕撫著他凹陷的雙頰,滿兒抽噎一下。「你這麼辛苦,我好心疼嘛!」

  冰冷的手覆在她的柔荑上,握了一下。「我很好。」

  很好?

  躺在床上只剩下半口氣,請問這樣好在哪里?

  可以名正言順的賴床?

  「好個屁!」滿兒突然生氣了。「你這樣算很好,棺材裏的死人也可以起來跳舞了!」

  「……我不會死。」起碼這項他能確定。

  「才怪!」滿兒更生氣了。「玉姑娘警告過我了,你這傷至少得養上好幾年,在這期間,你不能勞累,不能動氣,而且一場小風寒就可能直接讓你睡進棺材裏頭去……」

  「我會帶妳一道走。」

  不提這還好,一提這她更冒火了。

  「你根本就下不了手嘛!」她憤怒地尖叫。「明明殺人不只成千上百,讓你宰個女人竟然下不了手,你你你……你是沒用的懦夫,沒膽的窩囊廢!」

  兩眼徐徐瞇了起來,陰森森地。「妳說什麼?」

  「我說你是懦夫,是窩囊廢,怎樣?」滿兒硬著聲音重複一次,挑釁意味濃烈。「明明發過誓要帶我一道走的,事到臨頭卻下不了手,還用什麼獨門手法制我的死穴,我請問你,老爺子,先前你有武功可以制我的死穴,現在你武功沒了,又要用什麼法子來帶我和你一道走?拿毛筆點我的死穴?」

  「……我自會想到法子。」

  竟然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

  滿兒氣到快沒力了。「懦夫就是懦夫!」

  「滿兒!」

  「不然到時候你就一刀殺死我,也不必大刀,小匕首就夠了,再不行剪刀也可以,敢不敢?」

  「……」

  「哈,懦夫!」滿兒大大嘲笑一聲,再沉下臉去。「沒關係,我是勇敢的小女人,到時候我自己動手,順便把你最中意的那匹蠢馬,還有那只只會叫王爺吉祥的笨鸚鵡統統宰了去給你作陪葬,懦夫!懦夫!懦夫!」

  珠簾外——

  一桌人捧著飯碗哭笑不得,還有點心酸。

  「聽見了沒,爹?」竹月蓮低喃。「一旦妹夫死了,你也等於害死了虧欠最深的滿兒,滿兒的娘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原諒你的。」

  竹承明放下竹箸,已經完全失去胃口了。「我出去走走。」

  「爹也真可憐,」竹月嬌同情地望著竹承明落寞的背影。「他怎麼就不懂,雖然彼此立場不同,但起碼我們可以在關起門來共敘親情時拋開所有的立場,只享天倫之樂,不談利害關係,要論立場,等出了門之後再來論也可以啊!」

  竹月蓮聽得一愣,「妳為什麼這麼說?」她急問。

  「三姊不都一直這麼做的嗎?」竹月嬌用下巴指指珠簾那邊。「在我們面前,三姊只是三姊,三姊夫也只是三姊夫不是嗎?」

  竹月蓮恍然大悟。「對啊,滿兒一直是這麼做的,我怎麼都沒察覺到呢?」

  「還有啊,」竹月嬌扒了一口飯,口齒不清地又說。「為了三姊,三姊夫很努力在保護咱們竹家不讓雍正知道,同樣的,為了三姊,我們是不是也應該盡力去保護三姊夫,這樣才能保持這種關係的平衡……」

  說到這,她朝玉含煙與王瑞雪各投去懷有深意的一瞥。

  「當然啦,別人要怎樣是別人的事,該如何做就得如何做,但就是不能讓我們知道,更不能利用三姊。再說句重一點的話,這回這麼做,王文懷他們不但是在利用三姊,更是在利用爹,不是嗎?」

  玉含煙與王瑞雪相顧一眼,冷汗涔涔。「我們……沒想到這一層。」

  「才怪!」竹月嬌冷笑。「你們王家兄妹都那麼聰明,怎麼可能沒想到,只不過刻意下去想它而已。」

  玉含煙沉默了。

  「所以說,只要我們能同三姊一樣把公與私分清楚,」竹月嬌繼續說。「還是可以成為快快樂樂的一家人啊!」

  竹月蓮瞪大著眼怔愣片刻,忽地跳起來。

  「我去陪爹走走!」

  竹月嬌頓時揚起開心的笑,「爹不笨,由大姊去跟他說,我想他應該聽得懂才對,除非……」笑容斂起一半,兩眼又瞄向玉含煙。「又有哪些想利用爹的人在一旁囉哩叭唆,那就難講了。或者……玉姑娘還舍不下三姊夫?」

  玉含煙神色驟變。「妳……」

  竹月嬌聳聳肩。「大家都認為我最小最不懂事,其實我已經不小了,而且我是旁觀者清,妳就跟二柹一樣癡,那也難怪啦,誰教三姊夫是那樣的男人,不過三姊夫癡的畢竟是我三姊,就算不是,妳自認有辦法做到像三姊那樣嗎?」

  不等玉含煙有所表示,她就替玉含煙搖了頭。

  「不,妳做不到,因為妳拋不下背了多少年的責任,既然如此,妳再癡又有何用?」

  玉含煙愈聽愈是狼狽,「我……我還有事!」急忙起身,也跑了。

  於是,桌旁只剩下竹月嬌與王瑞雪,兩人面面相對了好半天。

  「我說王姑娘,妳不會也喜歡三姊夫吧?」

  「……要聽實話?」

  「廢話。」

  「曾經,但我及時打住了。」

  「所以妳這麼遲都還沒嫁人?」

  王瑞雪滑稽地咧了一下嘴。

  「沒辦法呀,要找個像他那樣的男人,不容易啊!」

  竹月嬌不由咯咯大笑了起來,邊還轉首朝內室叫進去。「三姊夫,聽見沒有?你不但是個懦夫,還是個罪孽深重的懦夫,居然拐了那麼多女人的心!」

  回應出來的是滿兒的爆笑聲,還有一個摻雜著咳嗽的微弱低吼。

  「閉……閉嘴!」

  咳嗽更厲害了。

  「好好好,不笑你了,不笑你了,你別生氣,再睡一會兒吧!」

  片刻後,內室安靜了,竹月嬌與王瑞雪一起收拾好碗筷,再悄然進入內室,見允祿躺在滿兒懷裏睡得正熟,黯淡憔悴的容顏顯得格外安詳,也許是滿兒的懷裏特別溫暖吧。

  「三姊夫睡了,三姊要不要先去吃飯,廚房裏還有一份菜熱著呢!」

  「好,」滿兒把被子拉到允祿脖子上蓋好。「妳拿支大碗,把菜鋪在飯上頭來給我就行了。」

  竹月嬌眨了眨眼。「妳要這樣吃?」

  滿兒頷首。「我不想吵醒妳三姊夫。」

  「這樣怎麼吃啊?」竹月嬌啼笑皆非地搖搖頭。「還是我拿湯匙來喂妳吧!」

  然後,竹月嬌真的端了碗飯來喂滿兒,一面有一句沒一句地閑搭,小小聲地。

  屋外,北風愈吹愈緊峭,雪花也愈飄愈張狂,漫空飛舞著,落地悄然無聲,默默堆積起一片蒼涼的慘白,就如同某人的臉色,愈來愈白,愈來愈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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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陝北的冬季漫長嚴寒,少有雨雪,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譬如這年冬季,北風呼呼拚命吼,雪花也卯起來下個不停,冷到了極點,這種氣候對身體孱弱的人而言可不是好事,一個不留神就會病得東倒西歪……

  「快!快!取雪水來,那才夠冷!」

  一大清早,允祿就開始發熱,剛過晌午,他已經高燒到不省人事,還抽筋,急得一群人雞飛狗跳,人仰馬翻,就只為了要替他退燒。

  滿兒不斷用雪水擰毛巾好敷在他的額頭上退燒,凍得一雙柔荑紅通通的,她卻好像一點感覺都沒有的繼續擰冰毛巾,竹月蓮、竹月嬌要幫她,她打死不肯,竹承明看得心疼不已,終於下定了決心。

  「滿兒,往後咱們之間不再論立場,只論親情,這樣可好?」

  但滿兒只飛快地瞥他一眼,什麼也沒說。竹承明看出那一眼的含義,不禁沉重地歎了口氣。

  倘若允祿死了,往後也不用再爭什麼立場或親情了。

  好不容易,近傍晚時分,允祿的高燒終於逐漸消退下來,可是滿兒不過才松出半口氣,玉含煙的警告就殺了過來。

  「他還會再發燒,只不知他還能撐多久?」

  一顆心頓時墜落到谷底,滿兒不知所措地呆住,不是慌亂,也不是哀傷,只是呆住。

  難道他撐過了那一劫,卻還是逃不過這一劫嗎?

  然後,就在滿兒處在最絕望的盡頭,隨時準備要跟著允祿一起走的時候,有兩個滿兒期待許久的人終於趕到了。

  「夫人,我們來了!」是塔布和烏爾泰。

  在死穴被解開後的翌日,滿兒便修書一封請竹月蓮偷偷替她找個可靠的人送去給小七,信中不僅詳述允祿此刻的身體狀況,也請小七把她真正的身世背景轉告塔布。

  因為她需要人幫忙,而她真正信任的人除了小七之外就是塔布。

  但若是要讓塔布來幫她,勢必要先讓他全盤瞭解真正的內情,再由他自己決定幫或不幫她,這當然有點冒險,後果也可能很可怕,但她此時此刻一心只在允祿身上,再也顧不了那麼許多了。

  幸好,塔布來了,她果然沒錯信他。

  「你們……終於來了!」

  見滿兒一副又是驚愕又是狂喜的古怪表情,塔布不禁笑了一下。

  「夫人,記得當年爺要帶您離開京裏時,奴才便曾說過,奴才兩個伺候的從來不是莊親王,而是爺,所以,夫人,無論您是什麼身分,在奴才兩個心裏,您只是爺最心愛的妻子,如此而已。」

  聽塔布如此誠摯的言語,滿兒揪著他的衣袖,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

  「塔布,塔布,我等你好久了咽!」

  「對不起,夫人,一得知爺的狀況,奴才特地跑了一趟宮裏,請密太妃娘娘和大格格幫忙『拿』了一點東西出來,這才耽擱了一些時候。」

  「我……我只信任你們兩個……」

  「夫人,您且放寬心,奴才兩個會好好照顧爺的。」

  一側,竹承明看得滿心苦澀,沒想到在滿兒心裏,親生的漢人爹竟比不上兩個滿人奴才。

  「那麼,能否先讓奴才兩個瞭解一下爺的情況到底如何?」塔布細心地問。

  滿兒無助地望向玉含煙。「這個……」她哪里知道允祿的情況到底如何,只知道他快病死了呀!

  玉含煙會意,立刻把允祿的情況詳詳細細地告訴塔布。

  「……由於他的功力全失,內傷沉重,身體極度孱弱,因此雖然這只是一場小小的風寒,也已經足夠奪去他的性命,儘管我們已設法用各種珍貴藥材來為他療治,但藥效始終太緩慢,現在我們只能夠盡人事聽天命了。」

  塔布神色凝重地蹙著眉頭。「難道沒有其他辦法了?」

  玉含煙沉吟一會兒。

  「還有一個辦法,但有也等於沒有……」

  一聽還有其他辦法,滿兒和塔布不約而同大叫:「快說!」

  玉含煙又思索了會兒。「有張藥王孫思邈傳下來的藥方子,對於心脈腑髒遭傷幾乎有起死回生之奇效,而且藥效奇快無比,沒病沒痛的人服了也可以延年益壽常保青春,但由於藥材不易尋找,所以沒能廣為流傳……」

  「不會是王母娘娘的蟠桃果吧?」滿兒喃喃道。

  「當然不是,年角鹿的角、黃靈芝、烏靈首、紅角翼蛇膽、天山雪蓮,這些都是極其珍貴罕有的藥材,但只要多耗點時間和銀兩總還是找得著,可是……」玉含煙頓了一下。「唯有紫玉人參不是有時間、有銀兩就可以得到的。」

  「紫玉人參?」段複保驚呼,瞄了一下竹月仙,眼神極為古怪。「那可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參中之帝王,出自雪山之絕巔,隱生於萬年冰雪之下,五百年成形,又五百年如紅玉,再五百年透紫,如此罕異之藥材,這……這……」

  「所以我才說這辦法有也等於沒有啊!」玉含煙無奈地說。「更何況王爺需要的不只一支紫玉人篸,他得用上三支……」

  不會吧,要三支?

  一支就希望渺茫了,還要三支?

  她還是跟他一起死比較簡單吧!

  「為什麼?」這句疑問,滿兒幾乎是扯喉嚨尖叫出來的。

  「因為一帖藥便得用上一支紫玉人參。」玉含煙解釋道。「頭一帖服下後,每日以真力為他打通經脈兩次,這樣連續七日,扭曲受損的經脈便可痊癒,王爺的功力也能夠回復原來。但由於王爺的內傷甚為沉重,因此第二帖服下後,王爺的內傷也僅能痊癒一半,還得再服下第三帖後才能完全痊癒,所以我才說需要三支。」

  滿兒怔愣半晌,沮喪地垂下臻首。

  「看來真的沒辦法了,也許我們應該……」

  「我有一支紫玉人參。」

  眾人一怔,旋即異口同聲大吼:「妳有?」口水噴得竹月仙掩面連退好幾步。

  「我有,是段大哥送我的。」竹月仙輕輕頷首。「雖然一支紫玉人參不夠治好他的內傷,但只要功力能夠恢復,他就可以自行抵抗病痛了不是嗎?不過……」

  原來是男人討好女人的禮物,難怪剛剛段複保會用那樣古怪的眼神看竹月仙。

  然而,竹月仙最後那兩個字「不過」立刻又澆熄了滿兒剛湧上心頭的興奮,不必用到腦筋想就可以猜到竹月仙的意圖,而且不只是她,其他女人也都猜著了,竹月嬌和王瑞雪一齊翻白眼,玉含煙低歎著搖搖頭,竹月蓮……

  「有條件?」她了然於心地問。「要滿兒把妹夫讓給妳?」

  「不,是『還』。」竹月仙修正道。「別忘了,是我先認識金祿的。」

  「可是他不要妳!」竹月蓮殘忍地說,已經很厭煩竹月仙那種一廂情願的感情了。

  竹月仙嘴角抽搐了一下,笑容不改。「不,他當然要我,之前他只是因為傷太重,神智不清才會拒絕我,事實上他是要我的,因為是我先認識他的,他一直記得我,只是不知道上哪里去找我……」

  她叨叨絮絮地說個不停,聽上去是在解釋,其實是在安慰自己,眾人不禁面面相覷,猜想這條路多半是行不通了。

  竹承明皺眉考慮片刻後,悄悄來到滿兒身邊耳語。

  「放心,我們會設法說服她,就算是騙也會騙來給妳!」語畢即趕著其他人出去,打算另外找間堂屋坐下來,聯合大家一起對竹月仙作長期抗戰。

  滿兒不禁有些感動,眼眶微微濕潤了。

  這是頭一回,竹承明拋開了立場,單純只為「他的女婿」設想,全然沒考慮到允祿若是恢復功力後是否不利於複明大業。

  不過她也很清楚,竹月仙是說服不了的,如果能被說服早就被說服了,哪里會等到現在才讓他說服。就算是要騙她也不太可能,她只是太執著於允祿,並不是腦筋變笨了。

  現在,她唯一能做的只是盡全力照顧允祿,讓他能夠熬過這場病。

  她黯然低歎,回身進內室,發現塔布與烏爾泰早已在床邊探視允祿,一邊小聲討論著什麼。

  「他又在發高燒了嗎?」

  回眸,「沒有,沒有,爺只有一點燒。」塔布忙道。

  滿兒松了口氣。「幸好。」

  「啊,夫人,能請您幫我們找個煎藥的爐子來。」

  「煎藥?」

  「奴才從府裏拿來不少補身子的藥材,想煎來給爺補補身子。」塔布泰然自若地說。

  「喔,好,我馬上去拿。」

  滿兒一離開,塔布與烏爾泰又開始小小聲討論起來。

  「我們有幾支紫玉人參?」

  「兩支。」

  「只有兩支?」

  「只有?朝鮮送來的貢品也只得五支,你想叫我多偷點好讓皇上砍頭嗎?」

  「若是真讓皇上查到了你溜進宮裏去偷貢品,推給爺就是了嘛!」

  「嘿嘿嘿,我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那其他的呢?」

  「其他嘛,唔,我還順便偷了兩支年角鹿的角、四顆紅角翼蛇膽、兩對斑冠鷹的眼睛、一瓶秋菊露和脂玉冰,不過秋菊露、脂玉冰跟斑冠鷹的眼睛都用不著,白偷了,至於烏靈首,咱們王府裏自個兒就有,天山雪蓮更多,我全給拿來了,現在就差黃靈芝……」

  「我現在就去買!」

  「這兒的藥鋪沒有就上延安,延安沒有就上西安,西安一定有。」

  「知道了。」

  意想不到的是,榆林的藥鋪子沒有,卻有那藥材商來送貨,身邊正好有,雖然那藥材商乘機抬高價錢,烏爾泰還是歡天喜地的一手掏銀票一手交貨——銀票他多得是。

  不到半個時辰後,塔布開始動手煎藥,頭一樣放進去的藥材,嗯,當然是紫玉人參。

北風繼續怒吼,轉眼間進了臘月裏,漫天亂舞的雪花反倒稀稀落落的,天兒一天比一天凍得人簌簌顫抖,出門隨便打個噴嚏,鼻涕就變成銀絲黏在鼻孔下頭,多來幾條就成了老爺爺的鬍鬚了。

  「滿兒,瞧妳笑咪咪的,是妹夫好多了嗎?」

  晚膳前,除了竹月仙之外,女人全聚在廚房裏,一邊做菜一邊閒聊,熱鬧得不得了。

  「嗯,嗯,」滿兒直點頭,笑容擴大。「他好很多了,非常非常多。」

  「那待會兒可以去看看他吧?」竹月蓮又問。

  自從塔布與烏爾泰來了之後,照顧允祿的責任便由他們接手過去,而塔布僅有一項要求:在允祿轉好之前,請大家暫時不要去他們堂屋裏打擾,甚至連玉含煙也不用再去為允祿把脈,更不希罕竹月仙的紫玉人參。

  因此,除了塔布與烏爾泰,唯一清楚允祿狀況的只有滿兒,但見她一日比一日愉快,大家都很好奇允祿的病況究竟出現什麼樣的驚人轉變?

  難不成塔布除了是奴才之外,還是位神醫?

  「好啊!」滿兒笑著點頭。「如果不是我阻止他,他還想出來走走呢!」

  「出來走走?」玉含煙驚呼。「他可以下床了嗎?」

  「前兩天就可以下床走幾步了。」

  「天,我估計他至少得臥床三年以上的,怎麼會……」玉含煙難以置信地呢喃道。「塔布究竟給他吃了什麼補藥?」

  滿兒聳聳肩。「我也不清楚,大概是天山雪蓮那一類的藥吧。」

  「天山雪蓮?」玉含煙困惑地皺眉。「那也不可能有此奇效啊!」

  「待會兒去看他時順便問問吧!」王瑞雪在一旁建議。

  因此,當烏爾泰來到廚房和滿兒一人一支託盤端去晚膳時,後頭便緊跟著四個好奇寶寶。

  進了堂屋,烏爾泰把託盤放在外室桌上——那是他和塔布的晚膳,滿兒則繼續往裏走,穿過珠簾才一眼,她就扯高嗓門叫了起來。

  「你又下床了!」

  「娘子,為夫适才剛孵了一隻小雞出來,所以想下床來走動走動,再上床繼續孵下一顆蛋。」嗓音仍相當沙啞,但非常輕快。

  「夫君,你也太會掰了吧?不過兩個時辰前你才下過床……」

  「兩個時辰前?」誇張的叫聲,「不是兩個月前麼?」叫完便咳了好幾下。

  「好啦,好啦,就讓你再坐一會兒,別太激動,待會兒又要咳個不停了!」

  「謝娘子大人恩典!」

  「塔布,倒杯熱參茶給爺。」滿兒吩咐完,回眸。「妳們進來啊!」

  珠簾外的那四個好奇寶寶一接到「邀請」,立刻爭先恐後沖入內室,一眼便瞧見允祿,不,是金祿端坐在窗前的玫瑰椅上,塔布正往他身上披厚棉袍。

  「耶?你……你的傷全好了嗎?」

  會這麼說是因為金祿全然變了個樣兒,不再是半個多月前那個病得氣息奄奄,老得快死掉了的允祿,而是看上去更顯年輕的金祿。

  那張可愛的娃娃臉雖然仍顯得相當蒼白,但已恢復本來的溫潤,雙頰上那兩朵病態的酡紅竟隱隱有股湛然的光采,烏溜溜的雙眸清澈有神,櫻桃小嘴兒紅潤誘人,還彎著一抹頑皮的笑。

  「一半,」他笑吟吟地說。「只好了一半。」

  「怎會?才半個多月啊!」玉含煙更是不敢置信。

  金祿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唉,這還不都要『怪』我們家那兩個笨奴才,一聽說我病倒了,硬把府裏的補藥全給搬了來,我家娘子看那些藥材多珍貴,擺在府裏久了也是養肥了耗子,強要我把天山雪蓮當飯吃,拿何首烏當蘿蔔啃,百年人參作零嘴嚼……」

  話才說到這裏,笨奴才之一的塔布就把一杯參茶放進他手裏。

  「又喝參茶?」捧著參茶,金祿愁眉苦臉的嘀咕。「娘子啊,再喝下去,為夫肚子裏也要長出人參來啦!」

  「不喝參茶要喝什麼?」滿兒一邊把菜擺到桌上,一邊問。

  一聽她問,金祿那兩隻圓滾滾的眼煞時閃閃發亮的張大了。

  「黃桂稠酒,誰都知道這兒的黃桂稠酒最好喝,既然來了,怎能不喝喝?」

  
「酒?」滿兒兩眼斜睨過來,嘴角勾起,似笑非笑。「回床上去吧你!」

  「耶,回床上?」金祿一驚,忙堆起一臉諂媚的笑,「好好好,為夫喝參茶,喝參茶!」再哀怨地歎了口氣。「唉,這年頭為人丈夫實在不好混啊,想我都快四十了,還得……」

  「不對,是二十六。」竹月蓮脫口道。

  「不對,不對,是二十四。」滿兒更正。

  「不,妳們眼光都不夠正確,是二十二才對。」王瑞雪再更正。

  「二十。」竹月嬌最狠。

  好一會兒靜默。

  「咳咳,重來,呃,這年頭為人丈夫實在不好混,想我過完年後就三•十•九了,」特別加重語氣。「還得……」

  「二十!」

  又是一陣靜默。

  「小妹,行不行請妳尊重一下男人的臉面?」

  「很抱歉,姊夫這張一點也不重的臉面我怎麼看都是二十。」

  再片刻的靜默。

  「罷了,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我這豪邁威武的大男人才不與妳這小家子氣的小女子計較,」金祿扁著臉,咕咕噥噥。「要計較就躲被窩裏偷偷計較,再與妳耍陰險的……」

  竹月嬌與王瑞雪的倡狂笑聲仿佛雷鳴爆開來,狂風頓時大作,差點把金祿吹跑,其他三個是含蓄一點,但也差不了多少,沒有狂風,但「雨水」亂噴,金祿的臉面蕩然無存,很不開心地扭過臉去嘟嘴喝他的參茶。

  五個小女子忍不住笑得更大聲,連塔布與烏爾泰都背過身去無聲竊笑。

  「滿兒,妳好像多了一個弟弟呢!」竹月蓮調侃道。

  「我也這麼覺得。」滿兒滿嘴同意。

  金祿唇瓣噘得更高了,瞧上去實在可愛得緊。

  「好了,好了,我們也該走了,爹一定還等著我們一起吃飯呢!」竹月蓮笑道,率先離開內室,其他人尾隨於後。

  「啊,對了,我還有一鍋雞湯在廚房裏熬著呢!」滿兒也跟在後頭,邊扭回頭交代,「你們先吃,我去舀碗雞湯就來!」

  她們一出去,塔布便盛了碗飯請金祿先用膳。

  「爺,夫人說請您先用呢。」

  金祿卻動也不動,只顧摸著自己的臉若有所思。「二十?弟弟?不會吧?」

  塔布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喉嚨癢癢的。「這……那位竹三姑娘說得是誇張了點兒,不過爺確實又年輕了好幾歲,這是不可否認的,譬如爺原本還有些許皺紋,但這會兒全沒了,想必是那紫玉人參的功效。」

  「是麼?」金祿放下手,沉默了會兒。「塔布。」

  「是,爺?」

  「幸好你只偷了兩支紫玉人篸來,倘若讓我吃完三支,我豈不回到十歲,變成她兒子了!」

  頭一回,塔布無法自製地當著主子的面爆笑出來,而且捧腹笑個不停,與外室烏爾泰的笑聲相互應合,笑得脆弱的屋頂差點被震垮了,也笑得金祿拉下臉來不悅地瞇起了眼,但塔布實在停不下來,只好逃到外室去和烏爾泰一起抱頭狂笑。

  不管是不是會被主子宰了,先等他們笑夠了再說!

  好在金祿並沒有真的生氣,因為他真正在意的是紫玉人參的另一項功效,一項使他因禍得福的功效。

  毀天滅地劍法有弱點?

  不,毀天滅地劍法毫無半絲弱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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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兒,為何妹夫變成金祿了?」

  出了堂屋後,竹月蓮就退後兩步走在滿兒身傍,好奇地問出當著金祿不好問的疑惑。

  滿兒瞟她一眼,笑容微斂。

  「他知道我見他受傷就會很難過,尤其這回傷他的人又是爹,他也因此而失去了一身功力,平常人都會先擔心自己變成毫無自保能力的人之後該如何是好,偏他不肯跟尋常人一樣,依然把我放在最前頭來操心,明明傷都還沒有好,卻只想到要讓我釋懷,精神才剛好點就卯起來哄我開心,我……」

  她驀然頓住,別開臉使力眨了一下眼,再轉回來,故作無事的笑了一下。「不說了,說別的吧……啊,對了,王文懷他們去了這麼久,會不會出什麼問題啊?」

  這個問題的答案竹月蓮也不知道,便朝玉含煙望去,期待她來作答。

  「我也在擔心,」玉含煙黛眉輕顰。「照理說也該傳回點消息來了,但至今什麼也沒有,莫非……」

  「如何?」

  「我們錯估雍和宮喇嘛的能耐,以致於功敗垂成,」玉含煙沉重地道。「如此一來,他們可能會有三種結果……」

  「哪三種?」

  「全數被擒,或者幸運逃脫,亦或者……」玉含煙神情更凝重。「被追趕。」

  除了逃脫之外,其他可全都不是好玩的。

  「最好他們是成功了,起碼也要全身而退,」滿兒嘟囔。「不然可慘了!」

  她最清楚惹火雍正的下場有多悲慘,那個很會記恨,報復心又強的小氣皇帝最不懂的就是放人一馬的藝術。

  「如果他們順利救到了人,會送到哪里去?」竹月嬌歪過腦袋來問。

  「回到天地會總舵,但大哥一定會再來,因為『漢爺』還在這兒。」

  「那如果全被抓了,不就沒人知道啦?」

  「不,」玉含煙臻首輕搖。「他們必定會留兩個人負責傳遞消息。」

  「那若是一路逃亡呢?」

  「若是逃亡,他們也會先設法甩脫追緝他們的人,倘若不能確定已擺脫追緝他們的人,他們絕不會回到總舵,更不可能回到這裏,因為『漢爺』在這兒。」

  滿兒聳聳肩。「那又如何?我家夫君也在這兒呀,只要竹家的人在這,夫君就會保護所有在這裏的人,所以這裏才是最安全的。」

  「三小姐說得或許沒錯,但……」玉含煙頓了頓。「不過才兩個月前,我們竭盡所能要狙殺王爺,也確實重傷了王爺;兩個月後卻回過頭來要他救,畢竟彼此仍然是敵對的,這未免太說不過去,也很……很……」

  「丟臉?」竹月嬌順口替她說出道不出口的話。

  玉含煙點點頭,滿兒受不了地翻翻眼。

  「真是,為什麼大家都那麼愛面子,沒了小命,要那麼多面子又能幹嘛?既不能吃也不好玩,更不能賣,根本就是一項無用的累贅嘛!」

  「沒法子,男人都是這樣的。」竹月蓮一本正經地說。

  滿兒嘲諷地哈了一聲。「才怪,那個金祿就常常很不要臉!」

  靜了一下,然後,大家一起轟然爆笑。

  「對對對,姊夫有時候真的很不要臉耶!」

  「何止不要臉,他簡直是把面子活生生扒下來丟在地上猛踩!」

  「還請別人幫他一起踩!」

  「又……」

  幾個小女人爭相「歌頌」金祿的不要臉,咯咯笑著一路笑進廚房裏去。

  雪,停了,寒風依然不斷發出憤怒的呼號,狂又猛,好像能把人一路吹到北京城裏去,洶湧的溪河,奔騰的飛泉,逐漸失去活躍的動力,凍結在晶瑩的冰霜裏,這光景有些蒼茫悲涼的味道,但人們反倒更熱活,因為……

  快過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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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度,竹家一家人能在一起圍爐吃年夜飯,這情景應該很是溫馨,但實際上的狀況卻是餐桌上有八成的人食不下嚥。

  不是菜不好吃,是空氣「不新鮮」。

  也許是因為竹月仙的態度很詭異,也或許是因為段複保看上去實在很可憐,也許是因為玉含煙由於擔心她大哥而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也或許是因為柳兆雲兄弟倆老是拿敵意的眼神盯著金祿看。

  總而言之,除了金祿、蕭少山、王瑞雪和竹月嬌之外,其他人都吃得很痛苦,硬再吃下去的話,八成大家都會鬧肚子痛,於是上桌不到一刻鐘,大家就先後找藉口逃離可怕的餐桌,回房喝杯茶後再先後溜到廚房裏偷剩菜。

  在這過年夜裏,大家都變成老鼠了。

  第一隻老鼠是滿兒,她不是偷,是光明正大的拿,在整理好廚房之後,她便直接把最好的菜放在兩支託盤上來回兩趟拿走,見狀,另外四個女人互視一眼,也悶不吭聲地各自取盤子來挾了些菜回房,然後是段複保……

  最後兩隻老鼠是柳兆雲兄弟倆。

  「咦?沒有剩菜了嗎?我明明看見她們都端回廚房裏來了呀!」

  「有有有,我找到了!」

  「太好了,你找到什麼?」

  「幹饃饃。」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晚到的老鼠活該餓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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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土高原上的新年是沙塵滾滾的,榆林更不是什麼大城,但過年期間跟任何城鎮一樣熱鬧,還有許多別的地方看不見的活動,既然在這裏過年,不去看看多可惜,因此……

  「娘子,咱們去嘍嘍嘛!」金祿扯著滿兒的衣袖,可憐生生地央求,大眼睛亮晶晶地眨呀眨的。

  滿兒瞅著他那副撒嬌的模樣,真是好氣又好笑,卻也有些感動的酸楚。

  他才不喜歡去湊那種熱鬧,也說不定他早就看過幾百回了,但她喜歡熱鬧,也沒看過,他,又是為了她,總是為了她。

  「我不想看。」滿兒漫不經心地應道,柔荑愛不釋手地摩挲著金祿的臉頰,不知為何,總覺得他的肌膚更細嫩了。

  冷不防地,金祿的舌頭偷偷溜出來舔了一下她的手心,滿兒嚇了一跳收回手,嬌瞋地白他一眼,金祿小嘴兒得意的笑開來,還眨了一下眸子,那眼神更是曖昧,教人看了臉紅。

  「可是為夫想去嘍嘍嘛!」

  「你還不能出門吹冷風。」

  「為夫早已不礙事了,娘子甭操那麼多心嘛!」

  「不礙事了?」滿兒嗤之以鼻地用力哼給他聽。「才怪!」

  「真的嘛,娘子,妳別當為夫仍是那病病歪歪的身板兒,風一吹便飄上樹的主兒,為夫起碼也好了有九成九九九,妳甭再……」

  「我不是白癡,才不信你這張天花亂墜的嘴!」

  「……娘子,我要哭給妳看喔!」

  瞧他小嘴兒用力往下扯,好像真的要哭了,滿兒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詢問的眼神則往塔布那兒投注過去。

  塔布認真想了一下,點頭,不是很用力,是輕輕的,也不是好幾下,是一下。

  滿兒會意,「好吧,咱們出去看看,但逛一圈就得回來喔!」轉個頭。「塔布,給爺拿件大麾來披上。烏爾泰,記得拎條棉被啊!」

  金祿聽得著實愣了一下,眉頭攬了半天還是想不通,出門看熱鬧拎棉被幹嘛?

  「我說娘子,妳要烏爾泰拎條被子出門幹啥?」

  「你要是打個噴嚏,我就拿棉被把你裹起來呀!」

  「……順道帶支枕頭吧!」

  見他又是一副哀怨的樣子,滿兒不禁又失笑,順手拿了圍巾先密密圍住了他的頸子。

  「夫君,我可不想出去逛一圈回來,你又發高燒了。」她軟聲安撫他。

  「其實我真的已經好了七七八八了嘛,不過……」金祿輕歎。「好吧,都聽娘子妳的,娘子愛拎被子愛拖床,都隨妳啦,可以的話,連屋子也搬了去,那敢情更方便!」

  滿兒又咯咯笑了。「又不是烏龜,不管上哪兒都扛著自己的殼!」

  
「夫人,要不要找上竹三姑娘一道去?」塔布細心地問過來。

  「千萬不要,要是找上她一塊兒去,看著好了,這一逛非得到天黑不可!」滿兒的臉色差點變綠。「咱們得從後門悄悄的溜!」

  「是,夫人。」

  金祿看看那個,再看看這個。

  「請問娘子,咱們究竟是要出門看熱鬧還是作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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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到陝北過新年,不能不提陝北人的傳統習俗扭秧歌拜年,當地人稱為:沿門子。

  自大年初三開始,伴有舞獅龍燈、高蹺腰鼓、大頭羅漢跑驢等的鬧秧歌隊伍就會抬著鑼鼓,穿得花紅柳綠,墨汁畫眉胭脂打臉,沿路又跳又扭又舞又唱,浩浩蕩蕩的去謁廟敬神,再到各家各戶向主人祝福,所以要看熱鬧就得跟著隊伍走。

  事實證明金祿確實還不適宜出門。

  也不過才在第三戶人家門前鬧活過一番而已,當滿兒回頭要招呼金祿一起跟著隊伍前進時,卻見到金祿竟然坐在石獅子座旁靠著烏爾泰睡著了,先前絲毫不見的疲憊倦乏,此刻毫無遮掩地爬滿了他的臉,清清楚楚的說明了他有多麼疲累。

  「塔布。」滿兒用的是比耳語更輕細的音量。「點點你們爺的睡穴。」

  「是,夫人。」塔布也細聲回應,然後一指點上主子的睡穴。

  「烏爾泰,抱著爺,咱們回去。」

  「是,夫人。」

  烏爾泰雙臂一橫托起沉睡的主子,滿兒再為金祿蓋上另一件大麾。

  「走吧。」

  然而當他們回到城南,暫居的四合院已然在望,滿兒正想加快行進的步伐,好讓金祿能夠儘快躺上床去休息,不料塔布反而猝然止步並橫臂擋住她,兩眼精光暴閃。

  「烏爾泰,護著爺跟夫人在這兒等,我先瞧瞧去。」

  滿兒這才注意到一件不尋常的事:四合院那兩扇門是大開的。

  「小心一點啊,塔布!」

  「是,夫人。」

  異常謹慎地,塔布一步步走向四合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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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院,竹承明、竹家姊妹、陸家兄弟、玉含煙姊妹、柳兆雲兄弟,以及王均與蕭少山一排十二人擋在通往後進的月門前,面對八個神態驕狂的紅衣喇嘛與十數個血滴子,雙方僵持不下,情勢愈來愈緊張,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讓開,不然佛爺們就先解決你們,之後照樣可以進去捉拿叛逆!」帶頭的紅衣喇嘛蠻橫地道。

  「大喇嘛,我說後進裏沒什麼叛逆,只有病人,這是實話,奈何你不信,我也沒法子,不過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讓你們進去騷擾病人,否則後悔的是你們!」竹承明表面上很鎮定地警告他們,其實心裏急得快跳腳了。

  正需要救命的時候,滿兒他們幾個究竟跑到哪里去了?不會是偷偷溜回京裏去了吧?

  「佛爺們明明瞧見叛逆往城南這方向來,不是在這兒是在哪兒?」

  「城南可不只這宅子。」

  「這宅子最大。」

  這宅子最大,所以人家一定往這兒躲,這是什麼歪理?

  「我再說一次,這兒沒有叛逆,只有病人!」竹承明的語氣很強硬。

  「有沒有讓佛爺們進去搜過就知道了!」帶頭的紅衣喇嘛的態度更驕狂。

  「我不能讓你們進去騷擾病人!」

  帶頭的紅衣囑嘛獰笑。「若是佛爺們一定要進去搜呢?」

  竹承明牙根一咬。「那就不要怪我們反抗!」

  帶頭的紅衣喇嘛目中寒芒猝閃,兇相畢露。

  「好極,膽敢包庇叛逆,佛爺們也當你們是叛逆,怪不得佛爺們心狠手辣!」

  話落,帶頭的紅衣喇嘛一揮手,其他紅衣喇嘛與血滴子迅速排成一列,竹承明這邊也紛紛取出武器,眼看雙方就要掀開一場慘烈的滿漢大對戰,驀地……

  「這裏是在吵什麼?」

  帶頭的紅衣喇嘛愕然回首,旋即大驚失色的低呼:「王爺?」呼完又慌忙哈下腰去。「卑職等見過王爺!」

  大門階上,允祿背著兩手,神色冷峻地望著帶頭的紅衣喇嘛。

  「原來是你,桑吉加,你在這裏做什麼?」

  「回王爺,卑職等是來捉拿叛逆的。」

  允祿眉梢子一揚。「叛逆?」

  「回王爺,呂留良一案,上判呂毅中與沈在寬斬立決,天地會的叛逆竟敢聚眾劫法場……」

  「人犯被劫走了?」

  「沒有,兩人犯已被處斬,但一干叛逆被脫逃,卑職等奉皇上旨意一路追緝,然每每在即將追到之際又被逃脫……」

  允祿冷哼。「無能!」

  帶頭的紅衣喇嘛身形一顫,不敢吭聲。

  「所以你們是追叛逆追到這?」允祿又問。

  「回王爺,卑職等一路追到榆林,又見他們逃至城南這方向,所以卑職等也追王這兒,誰知這裏的主人堅持不讓卑職等進後院搜查叛逆……」

  允祿沒讓他說完,再問:「你瞧見他們進了這宅子裏?」

  帶頭的紅衣喇嘛遲疑一下,眼中狡猾之色方閃,又聽得允祿的嚴厲警告。

  「在本王面前,你最好實話實說!」

  帶頭的紅衣喇嘛又是一顫。「卑職不敢欺瞞王爺,沒有,卑職等並沒有見到叛逆逃進這宅子裏,但……」

  允祿還是不給他說完的機會。

  「易言之,你並不知叛逆是否真逃進這宅子裏來了?」

  「王爺明鑒,卑職等奉皇上旨意,寧可錯殺一百,也不可錯放其一。」

  眸中冷芒乍閃,「怎麼,拿皇上來壓我?」允祿陰森森地瞇起眼。「你以為本王不敢先斃了你再去見皇上麼?」

  帶頭的紅衣喇嘛身形猛震,又誠惶誠恐地哈下腰去了。

  「卑職不敢!王爺開恩!」

  允祿的語氣更是陰鷙。「不要以為你們是密宗高手,本王就奈何不了你們!」

  「卑職不敢!卑職不敢!」帶頭的紅衣喇嘛滿頭冷汗,幾乎要跪下去了。

  除了雍正,雍和宮的喇嘛蠻橫得誰的帳也不買,但就是眼前這位比他們更兇狠、更殘酷的莊親王,他的帳他們不買也得買,還得盡其所能多買一點,誰教他們打他不過。

  允祿又哼了哼。「記住,別拿嚇唬別人那一套來對本王,否則休怪本王先摘了你們的腦袋再說話!」

  「是是是!」帶頭的紅衣喇嘛垂首唯唯諾諾。「卑職不敢!卑職不敢!」

  「現在……」允祿緩步走下臺階,眼神冰冷得教帶頭的紅衣喇嘛不由自主發起抖來。「本王再問你,你執意要搜後院,可知眼下是誰住在那裏?」

  會這麼問,答案肯定不太妙,紅衣喇嘛心中的忐忑不由得又加了好幾分。

  「卑幟……不知。」

  「是本王的福晉。」語氣寒冽得教人心都凍結了。

  「咦?」帶頭的紅衣喇嘛駭然驚呼,神色大變。「這……這……卑職不知,請王爺開恩,王爺千萬開恩!」

  「開恩?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想進去騷擾本王的福晉,本王如何開恩?」

  一串撲通聲,紅衣喇嘛和血滴子們全跪下了,張張臉不是綠色就是青色的。

  「卑職不敢,請王爺千萬開恩啊!」

  「本王向來不懂得何謂開恩這兩個字,不過……」兩眼朝竹承明瞥去,允祿威態稍斂。「看在你們是為皇上辦事兒的份上,本王便饒過你們這回,現在,還不快滾!」

  「謝王爺開恩!謝王爺開恩!」

  不過眨個眼,那些紅衣喇嘛和血滴子們便仿佛潮流湧退,刷一下屁滾尿流地逃得一乾二淨,頭也不敢回。

  但允祿那雙森冷的眼神仍盯得竹承明渾身不對勁,背脊上好像有毒蛇在爬,爬呀爬的快爬進屁眼兒裏頭去了,忽又見允祿雙目倏闔,身形猛然晃了一下,躲在暗處的滿兒立刻沖出來,與緊隨在允祿身後的烏爾泰一人扶住一邊。

  「允祿,你還好吧?」她擔憂地打量他隱隱發青的臉色。

  但允祿根本沒辦法作任何回答來安撫她,只見他雙眸緊閉,手捂著胸口,呼吸急促,臉色也在蒼白中泛了青,仿佛隨時都可能暈死過去。

  經過好一會兒時間後,他才逐漸好轉過來,自齒縫間徐徐籲出一口氣,再緩緩打開眼,這時,先前他那驚人的魄力與駭人的氣勢都已蕩然無存,只剩下無盡的疲憊與倦怠。

  「我累了。」他有氣無力地低喃。

  「我扶你進去休息。」

  幾乎把自己的身子全掛在烏爾泰身上,圓溜溜的大眼睛淡淡瞟一下通往後院的月門。

  「後院有『客人』,娘子,岳父會讓咱們過去麼?」

  「為什麼不?除非他讓『客人』占了咱們的屋,那咱們只好另外找棟宅子住去。」

  「別胡扯,滿兒,人再多也不會占了你們的屋,」竹承明忙道。「快扶女婿進去休息吧!」

  一踏進後院裏,滿兒便注意到除了他們的堂屋以外,其他幾間屋子裏全都有人,看樣子受傷的人不少,還有痛苦的呻吟聲斷斷續續傳出,院子裏地上更有攤攤瀝瀝的血,憂目驚心。

  不過她也沒空去理會他們,逕自扶著金祿進屋休息。

  「烏爾泰,去把燕窩湯跟參茶全熱一熱來。」她一邊服侍金祿上床,一邊吩咐塔布、烏爾泰做事。「塔布,這炕不夠熱,快去想想辦法。」

  一躺上床,金祿便握住了她的柔荑,大眼兒無辜地瞅住她仔細端詳。

  「娘子,妳……挫火兒了?」

  滿兒瞟他一眼,嘴角一撇,沒吭聲。

  小嘴兒趕緊咧出討好的笑,長又卷的睫毛無辜地揚呀插的,「娘子,別挫為夫的火兒嘛!」金祿低聲下氣地央告。「為夫發誓,娘子不允,我絕不再出門了,真的,娘子說不許,為夫連茅坑都不去了!」

  是喔,他想拉在褲子上嗎?

  滿兒瞅著他那副滑稽樣兒,忍了半天還是忍不住笑出來。「你說的喔,我說不許,你就不准再鬧著要出門喔!」

  「是是是,娘子說不許,為夫就算憋了一肚子屎也不上茅坑!」

  「誰跟你說那!」滿兒笑不可抑收回自己的手,為他拉上被子蓋好。「你啊,先給我乖乖歇會兒,等喝過燕窩湯和參茶後再老老實實的給我睡一覺,不准再囉唆一大堆!」

  「都聽妳的,娘子,都聽妳的,不過……」賊兮兮地又擄來她的柔荑握住。「娘子得陪著我。」

  於是,他就握著她的手,喝燕窩湯,喝參茶,然後沉沉睡去。

  她明白,為了她,他可以幫那些「叛逆」逃過這一劫,但不要她更深入去和他們攪和在一起。

  特別是白慕天和王文懷。

  不過他有他的想法,她也有她的顧慮,既然得暫時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她就必須先搞清楚一點。

  他們絕不會再對金祿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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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咦?塔布,你上哪兒去了,整天不見你的人影?」

  剛進門的塔布先回身把門關好,再轉過來回答滿兒的問題。

  「爺睡前交代過,要奴才設法把那些喇嘛引出關外。」

  「我倒沒有想到這點呢!」滿兒低喃。「那麼你把他們引出關了?」

  「奴才做了不少『線索』讓他們去跟,他們應該很快就會出關去了。」

  「那就好。啊,對了,我要出去一下,幫我看著爺。」說到這裏,滿兒不覺輕輕歎了口氣。「烏爾泰也不是不忠心,就是他的性子太耿直了,腦筋從來不懂得要轉個彎兒,有時候真是教人哭笑不得。」

  塔布笑了。「奴才懂得,夫人,您是要……」

  回眸瞄了一下內室,「我不放心,得去確定一下他們不會再傷害你們爺。」滿兒壓低嗓門說道。「你知道,你們爺的武功沒了,現在可是一點抵抗力都沒有,雖然有你們兩個在,但他們人多,所謂雙拳難敵四手,而我呢,是一點用處也沒,所以我得預作防範,你懂吧?」

  塔布欲言又止地遲疑一下,終究還是沒敢違背主子的交代。

  「奴才明白了,請夫人放心,奴才會看著爺的。」

  「謝謝你,塔布,有你在,我真的安心多了。」滿兒感激地說,再指指外室的桌上。「晚膳我已經弄好了,你們趁熱先吃,若是爺醒來,你就告訴他我在準備他的晚膳,然後馬上來通知我。」

  「是,夫人。」

  得到塔布的承諾,滿兒便安心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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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出堂屋,滿兒就見到竹承明也出了鄰屋,暗道一聲幸運,匆匆迎上去。

  「爹!」

  出了屋仍攬眉擰眸想事情想出了神的竹承明愕然止步。「滿兒?」

  「爹,他們怎麼樣了?」滿兒用下巴指指他身後的屋子。

  竹承明回眸瞥一眼,搖搖頭。「情況不太好,他們原就不少人受傷,一群人一路逃,那些喇嘛也一路緊追不捨,他們不但沒有時間養傷,受傷的人又增加,到最後死的只剩下十幾個人,眼看已逃不過,只好逃到我們這裏,因為……」

  「允祿在這裏。」

  竹承明很老實地點頭承認,「沒錯,不過我也很高興他們能逃來我們這兒讓女婿幫他們的忙,」他微微一笑,有點狡黠。「如此一來,當我主張不能再傷害女婿時,他們也就不好反對了。」

  滿兒驚訝地注視他片刻。

  「爹真這麼想?」

  「滿兒,」竹承明目光慈祥,溫柔地撫挲著她的頭髮。「無論妳怎麼想,我是真的不願失去妳,我深愛妳娘卻辜負了她,但她仍留下妳給我,我可不想將來百年之後無顏見她於九泉之下。」

  「但之前爹你……」

  竹承明抬手阻止她往下說,神情愧然地黯然一歎。

  「先前我是腦袋糊塗了,一時厘不清對我而言孰輕孰重,但現在我分清楚了。反清複明是我的責任,我不能推卻,也無法推卻,但必須是在不傷害妳的情況下,這是我為人父的自私,他們必須接受,否則我也可以拒絕他們把擔子放在我身上。套用妳所說的話,倘若我連自己家人都保不住,又如何顧及全天下所有漢人呢?」

  清亮的丹鳳眼深深凝住竹承明好半晌後,滿兒撩起唇角,笑了,然後親昵地靠向他胸前,就像一般女孩兒家向父親撒嬌一樣。

  「爹,我再相信你一次,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

  「不會的,滿兒,相信爹,爹絕不會再讓妳失望了!」

  在這一瞬間,父女之情終於激起一絲火苗,他心裏放著她,而她的心裏也開始接納他,不再只是表面上的稱呼而已。

  或許總有一天,父女的心終會真正的貼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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