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1-09 15:01:23尚未設定

張柏笠見證集(上)

引言:
浪跡天涯的「六四」通緝犯,
半夜偷渡國境穿越冰凍的大江,
躲過蘇聯軍隊和中國解放軍的探照燈,
卻遇上了數年罕見的西伯利亞大風雪,
死亡的恐懼那樣真實地臨到,
這時他想起了姐姐的話……


九年來,我不斷地流浪。

家鄉既遙遠又親近,多少次只能夢回故鄉——

我從小在黑龍江省長大,父親是縣長,對兒女管教甚嚴,母親當小學教師,是共產黨員,卻很慈祥。兄弟姐妹七人,我是男孩中最小的。從小到大,我一直是好學生、好幹部。那時國內號召青年學子效法雷峰,我就是學雷峰的標兵,經常學習掃地、熱心幫助同學。北大畢業後,我成了專業作家,作品曾獲許多文學獎。為了更上一層樓,我回北大唸研究所,娶了最美麗的妻子,如願生了可愛的女兒。那時,我真是相信:靠我自己,一切都能作成;也自認是個好人,靠自己可以成為像孔子那樣的聖人。

裂變與漂泊

天安門民主運動爆發時,我擔任絕食團體和天安門指揮部的副總指揮,那是我人生的頂峰。八九年六月四日的槍聲一響,生平第一次,失去了平安,我知道靠我自己,我不可以了。前一天還共享一盒便當的同學,許多躺下就不再起來;記得當時我背著一個渾身是血的同學到急救站,醫生找了半天才發現彈孔,這顆子彈只要偏一點,結束生命的可能就是我。

二十九歲的我,第一次思考死亡。

如果此刻生命結束,我將去哪裡呢?很早我就知道人除了肉體,還有靈魂。我的靈魂會去哪裡?我不知道!然而,死亡離我卻只有幾毫米。

六月十三號中央發出通緝令,公佈王丹等二十一名學生名單,我的名字也在上面:「張伯笠,男,北大中文系作家班學員…雙眼皮、厚嘴唇,東北口音。」記得當時,我正躲在一位老友家中,一起喝酒、檢討這次運動,從中央電視台聽到自己被通緝,無助地望向朋友,他卻有意避開我的眼光,我立刻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在大雨滂沱中,我默然離開。走在北方這座陌生的城市,分不清自己臉上的是雨水還是淚水;拿出記滿電話的小冊子,狠狠地將它撕碎、踩入泥底。此刻,侵襲我的不是恐懼,而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淒涼感覺,因為,我已經失去和一切親友站在一起的權利!

我決心不和任何親友連繫,化名王老四,扮成農民,從此和過去的張伯笠徹底告別。兩年之久,不曾叫過自己的姓名,那種痛,是很難描述的。我必須獨自扛起這次事件的十字架,不論是心靈的還是肉體的。殘酷的通緝現實,逼得我走投無路,我開始在偏僻的山莊幹活打零工,力氣沒農民大,地也除不乾淨,自然受了許多屈辱。那時我總以一句中國古話:「小不忍則亂大謀」來鞭策自己,因為我不干心就這樣坐牢、被處決。我時常不平:為什麼我們說了真話,要被通緝,而那些殺人的卻高高地坐在掌權的位置上?這世界的真理是不是顛倒了?

恩典與我初次相遇

幾個月後,我來到中蘇邊境一座小城。

一個農民接待了我。在這個地方,我的生命有了一個新的開始!

這農民是個基督徒老姐妹。起先我很希奇,中國農村怎麼會有基督徒?她家牆上掛著十字架,我第一次看見十字架,感覺非常奇妙,一方面想起自己的命運,滿腹仇恨和怨氣,我想著復仇雪恥;另一方面我也想起耶穌基督。

我對基督教並不陌生,讀過聖經,也和人辯論過。我在北大的導師是台灣來的陳鼓應,反基督教的。他經常給我看一些如《耶穌四畫像》這類反基督教書籍。我很崇拜他的老師殷海光,讀了許多他的作品。不過,耶穌的獻身精神,一直是我衷心欽佩的。耶穌基督受了多大冤枉——被自己所愛的人釘死!在十字架上,竟然還能禱告說:父神饒恕他們,因為他們所作的他們不知道。我知道自己絕對辦不到,每回從被處決的惡夢驚醒,我總是怨恨地說聲:「十八年後,咱又是好漢一條!」

然而,面對這位接待我的女基督徒,我不願意欺騙她。

「你知道我是誰嗎?」第一天我就問她。

「你不是張百簽嗎。」她不識字,百簽和伯笠相差不遠。

「你怎麼會知道?」

「你不是上電視了!」

電視上接連幾月,播放我們二十一位所謂學生領袖,在天安門廣場的畫面。不過,我沒被警察認出,竟被她給認出來,我想是神給她的慧眼吧。

「那叫通緝令!」我告訴她。

「什麼令不重要,能上電視就不容易啊。」

在大陸,上電視是件大事,每天晚上中央電視台新聞聯播,十五分鐘國內消息,十五分鐘國際新聞。不像美國和台灣,沒完沒了的新聞。十幾億人口,能上電視確實不易。

「我躲在你家,你會很危險,你知道嗎?」

「知——道——!電視上不是說誰膽敢窩藏,嚴懲不怠嗎,這我也知道。」

「你怎麼不怕?」我問她。

「是神把你帶來的,我就不能拒絕!即使坐牢,我想也是為主作見證。」她說得很普通,她說:「你讀了那麼多大學,應該出來為國家多作貢獻,為什麼抓你呢?像我這樣沒有文化的農民,坐牢就坐牢,也不會對國家有什麼損失。」

我想,這真是一個普通農民,所講最普通的話,但卻是最有愛心的話。後來我瞭解這就是基督徒不同的地方:我最親密的朋友,在我走的時候沒有攔我;而這個我不認識的基督徒,卻願意冒死接待我。

就這樣,我住進她家。

神實在很有智慧,用這樣一位姐妹帶領我,我稱呼她姐姐。她對我的恩情實在遠超過親姐妹,不只救了我的性命,還把我帶到耶穌基督面前。

活水泉源解我乾渴

我從不知道人世間能有這樣的情感。她對我非常好,天天為我燉雞湯,因為我的身體十分虛弱。不過,我卻吃得很不平安,總是懷疑她有什麼目的,在中國沒人把罪犯當人看。我揣測她肯定有什麼事求我,我很害怕欠人太多回報不了。一天,她說:

「老四啊,姐姐有事求你。」

當時我心情不是很好,心想:我還沒平反,你就來求我,我能為你做什麼呢?

「姐姐想讓你給我讀本書。」

讀書?這不是什麼大問題,咱不就是讀書人嗎!你說吧,讀什麼書?

她從好幾層的被子裡拿出一本書,那是手抄的約翰福音,還用布包著。原來這裡的基督徒,每傳一本聖經,各人可保有七天。這回是約翰福音,下回可能就是羅馬書或哥林多前後書。姐姐不識字,先生和孩子也沒耐心給她讀,但這七天即使只能捧著聖經,她也絕不放棄機會。我一打開它,實在很受感動,我瞭解了:什麼叫做「信仰」。

起初,我只是用一種回報的心情開始讀。喝了人雞湯,自然得為人效力。但是,讀完前兩章之後,即使姐姐不在,我還繼續讀。從來沒有這樣地看聖經,我想我後來也沒那樣認真地讀過聖經。那是一種饑渴,你渴了,祂給你水喝。正如耶穌所說:「人若喝我所賜的水就永遠不渴,我所賜的水,要在他裡頭成為泉源,直湧到永生。」

還有約翰福音十六章33節:「我將這些事告訴你們,是要叫你們在我裡面有平安。在世上你們有苦難,但你們可以放心,我已經勝了世界。」耶穌基督這段話,讓我心靈非常震動。我想到耶穌死後三天復活的情景,當時甚至異想天開:要是我被槍決了,復活後走在北京街道上,共產黨必垮無疑。

就這樣,我不斷地給她讀聖經,神的話就進入我心裡。神的恩典實在很奇妙,如果祂讓牧師給我講道,我覺得牧師沒我知識高;如果祂讓大學教授給我講,我也不見得會信。而神卻使用一個最卑微、不識字、沒有文化的人,不是給我講,而是讓我給她讀。讀的是神話語的「原話」,而不是通過哪個傳道人的口再講出來。感謝主,祂的話就是這樣有力量。

有一天,姐姐對我說:「老四啊,我們分享分享、交通交通。」

「也好,咱就討論討論吧!」我說。

「神的話是不能討論的,聖經是神所默示的,每一句話都是神默示的。」她說。

那時我雖不以為然,也不敢和她辯,免得沒雞湯喝。分享時,她問我約翰福音第四章撒瑪利亞婦人讀懂沒?接著為我解釋:活水就是生命,我覺得她解得很妙。然後她問我:這活水為什麼單單給這女人呢?我回答她:福音書記的就是歷史事實,耶穌碰巧遇見這麼一位婦人,就記錄下來了。她不同意,反問我:耶穌三年傳道,該遇見多少人,怎麼就只記載祂把活水給這女人呢?經姐這麼一問,我這大學生竟給問倒了。

姐姐告訴我,她相信這女人是個妓女,才會不斷地換男人,總之,是個不潔淨的人。她還聽牧師講過,撒瑪利亞人是不潔淨的民族。姐說:你想想看,耶穌親自傳福音給一個不潔淨民族中最不潔淨的女人,這樣,福音明顯是給所有人,不排斥任何人。

我深受感動,沒想到她的領悟這麼深刻。

河南來的小姐妹

姐姐家裡有家庭教會,來參加的多半是姐妹。我怕危險,他們一開始聚會我就躲入地窖。那是東北農家醃製酸白菜、蘿蔔的地方,陣陣霉味伴著一氧化碳,氣味很難受。總盼著他們早點結束,別交通那麼久,我好出來透透氣。因此,我不是很喜歡這樣的聚會。有一天,他們唱的詩歌讓我感覺特別平安,先是唱「野地的百合花」,然後唱「耶穌恩友」,還有一首,到今天我還記得很清楚:「你的頭髮已被神數算,你的重擔主已替你擔,你不要為將來事情去盤算,主內有真平安。」

簡直是為我而寫、為我而唱。這首簡單的詩歌,打動了我的心。半年來,我第一次哭了。我也從這些困苦的基督徒農民身上,瞭解當一個基督徒就不怕風浪,因為他們在神穩妥的懷抱裡。

年底,我決定逃往蘇聯。臨走前,姐姐為我禱告。禱告完,她說:「老四,姐告訴你一句話,不論你遇見什麼困難,你向我們的神禱告,耶穌基督是垂聽禱告的主。」

她給我下麵條,我一邊吃,她一邊流淚。這一別,不知是死是活,不知什麼時候能再見面。我感謝姐姐對我的好,我告訴她:這些日子最大的收穫,就是認識耶穌乃道路、真理、生命。這是我從沒接觸過的真理,我覺得有道理。然後,我問她:

「姐,我很好奇,你是怎麼成為基督徒的?誰給你傳福音的?」

「其實很簡單,就是兩個河南來的小姐妹。」她回答。

那是兩個十八歲的姑娘,信主沒多久。在大陸,一個人成為基督徒的同時,也就成為傳道人。這兩個小姐妹受洗還不到一個月,從不同的縣份,藉著禱告、神帶領她們,一起來到黑龍江傳福音。她們的盤纏只夠買單程車票,帶著聖經和詩歌、單張,來到東北最偏遠的村莊。一個月後,錢用盡了,卻沒有一個人信主。

姐作了頓飯給她們吃,問起她們為何來到此地?

「我們來傳福音,傳耶穌基督是真神。」兩個小姐妹說。

 

「這裡什麼都缺,就是不缺神。」姐回答她們。然後給了她們半袋米,勸她倆拿去賣了,買車票回家過年,別傳什麼外國的神了。

兩個小姐妹不死心,來到村子唯一的十字路口,傍晚五點多跪下禱告。她們向主說:

「沒有人歸主,我們就絕不回去。主,我們不是你差來的嗎?你不是說叩門的,就給他開門嗎?現在,請你開這福音的門。」

大雪紛飛,零下三十幾度的低溫,將她們凍成雪人。然而,她們一直跪在那裡直到深夜近十二點。姐住的村子,約有二三十戶人家,都是樸實的農民,不忍心見她們凍死在雪地,紛紛開了門。這門一開,不到三年,姐住的村莊和鄰近村落,已有三萬名基督徒。

這就是姐姐的見證。平生第一次,我真正明白什麼是禱告的力量。這不是人能做的,這是聖靈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