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5-26 23:26:53華彩

耳叟愛情物語

 「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閒愁?」
 上面之五言詩正是寶玉夢迴太虛幻境,警幻仙姑接引時所詠。
 及踏入幻境大門,則迎面便見大家耳熟能詳的楹聯: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近讀鄭惠美著「神遊物外陳庭詩」,記述藝術家陳庭詩一段結婚人事,不禁令人念及此番詩句。
鄭書裡有一張照片,擷取如下。影中諸君子今已凋零過半,存世者也都垂垂老矣,想他們若得重睹,必不免臨影嗟悼不能喻之於懷也。



 1992年9月12日,雄獅畫廊舉辦陳庭詩個展,展期至27日。此次畫展,畫家特邀一班詩人朋友,為其作品賦詩,詩畫相映,以襄創舉,畫展因名「詩人的迴響」。照片中最左為洛夫,其腳前是陳庭詩版畫「晝與夜 No.84」。此畫配詩「為全壘打喝采」,亦周夢蝶名詩之一(見本台另文)。其詩見證了畫家一段不足為外人道的感情故事。且從周公的詩說起:

 為全壘打喝采/題陳庭詩版畫第八十四號

 好球!

 (千山共一呼)
 自大峽谷鳥飛不到的最深深處擊出
 誰能接棒?君莫問
 蒹葭之所在即溯迴之所在
 自有綺年玉貌人,環珮鏘然
 挾天香,躡月波而下
 如木墀花落
 眾睡皆起。魚群
 為私語之星影所驚
 齊說:今夜的天河
 水聲之冷
 總算沒有白冷
 我來我睥睨我征服
 止止!不許說:
 老兵最難寫的一撇是最後的一撇
 --壬申七夕之又次日於淡水

 畫中的一輪紅日,在詩人眼裡,宛如全場驚呼中飛越全壘打牆的一顆棒球。

 詩云:「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對七十七歲的畫家來說,年方四旬,五官端正之新婦,自足稱為綺年玉貌,且是來自海峽之水的另一方。伊人姓張,單名一個珮字,更油然在詩人腦中幻化出美麗的聲色意象。

 「哇,那時候我聽說他結婚,我簡直開心的不得了。因為我覺得他一生很苦啊,到了老年了,居然老樹著花……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年長的朋友,而且他一向對我真好……那一陣子很快樂,比我自己的戀愛恐怕還要快樂!」
 周公在記錄片「化城再來人」裡回憶起這一段,尚且眉飛色舞,興奮猶存。惜訪問者對畫家可能沒甚概念,也不知與陳庭詩論交是周公人生重要一段,並未進一步追問。

 
陳庭詩八歲失聰,姓又為耳旁,年輕時自號「耳氏」,老來便成耳叟,朋友稱之耳公。這事的後續說來有點焚琴煮鶴,耳叟身邊諸友很快就被澆了一大盆冷水。當然,真的去追問,亦必不聞老派文人如周陳者,會有何惡聲,大抵也就是一笑而過,只是笑中或能咀嚼出一點苦澀況味。

 1991年畫家在廈門法院公證結婚。男方為初婚,女方則是返鄉探親時鄰居所介紹的長樂同鄉,離過一次婚。
 鄭著記道:「一年後的9月28日新婚妻子終於首次來台探視陳庭詩,正巧是雄獅畫廊為陳庭詩舉辦《詩人的迴響》個展的最後一天。許多好友齊聚慶祝,詩人周夢蝶等至友贈字帖又朗誦賀詞,伉儷倆並同時切下寫著小別勝新婚的蛋糕,為畫展畫上完美的句點。」(查畫展最後一天應是9月27日)。此中頗有些不合情理的地方,作者或
疏而未察,或刻意隱去,只說「終於首次來台」籠統交代,但「終於」兩字已足耐人尋味。
 兩岸婚姻,先在大陸公證,再回台登記定居,是正常模式。何以新娘一年後才「終於」姍姍來遲?若非剛好有畫展可借機邀請,是否連「終於」也不可期?在大陸登記之後,是否基於某些原因,使結婚手續尚未完成就踩了剎車?

 周公全壘打詩成前二天適逢七夕(陽曆八月五日),他為了牛郎織女遲不相會,特寫下「未濟八行」,似乎即暗示其間確有難處。稍後之結婚賀詩「既濟七十七行」,則副題「遙為將於十月蒞台耳公陳庭詩兄之新婦張珮女史催妝」,已隱約道出新娘欲行又止之端倪。只是那些不可測的人心,兩位單純浪漫的老天真,恐怕即使到今天也不能猜透。

 陳庭詩於七夕前之大暑日(7月22)還集句寫下單相思的七絕:
 「猩色屏風畫折枝,巴山夜語漲秋池。相逢何必曾相識,恨不相逢未嫁時。」
 依理夫人此次返台,就是要來完成本地的手續,依情也應辦個台灣這邊的婚禮。好歹雖珮夫人不識荊山玉,耳公在此地藝文界還是有相當份量的。然書裡並無他們婚宴的記載,甚至是否完成婚姻登記也未詳。看來畫展以及耳嫂生日,可能只是勉強說服她來台的一個名目,但佳人對詩畫自始無感,抵台展期也已結束。倒是耳公對夫人生日曾留下誌慶遺墨:
 「迎得香車緩緩歸,卻叫細語說癡肥。心香一瓣無量祝,福壽綿長共月輝。/珮夫人旅臺第一個生日壬申十月十四日」

 不過這些紙上作業對珮夫人我想都無意義,包括前述文友之紛紛攜帖頌賀,也包括周公呈上的「嘔心吐血」(記錄片中語)的力作「既濟七十七行」。這些沒多久就都被證明只是浪漫文人的自嗨而已。這是珮夫人旅台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生日。兩個月後,伊人離台了,再來,據說待了五天,丟下對耳叟的總評「一窮二白」揚長而去,其後便相應不理,珮聲杳然遠矣。書上說她曾開出鳳還巢條件:十萬美元。金額大概不是什麼問題,惟耳公怎會讓自己的婚姻淪為商品?自然是拒絕了。他本來便一個人活了幾十年了,歷經似假非真的短暫婚姻,重新回到一人,應沒什麼不適應,也許還更適應也說不定。其實只要用點理性,很容易就可判斷這樁愛情事件之必不如實。常人對如此跨世代的婚姻,一面倒是排斥的,珮夫人如何能輕易為非常人?更何況她對藝文顯然相當隔閡,才會認為耳叟「一窮二白」,雖然那也許只是文化欠缺下的辭不達意。
 藝術家畢竟多感性而少理性,不管活到幾歲。也虧得這婚事無疾而終,耳公雖多見識一道浮世陰影,但終於還是能維持赤子般的微笑。而由於對「真情」的堅持,也使他免去長久的後患。蓋藝術家可能未想太多,殊不知陸配當時可匯出的金額,十萬元美元即為上限。此款愛情之最高貿易額,法雖有明定,但重點是,銀貨兩訖後,並無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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