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德國妹在柏林逛街的時候，逛到了德國的一個家用品店叫Butlers，因為門口有一個洗生菜的碗很漂亮，我們才進去。店裡面沒什麼逛頭，東西看起來很廉價，德國妹說柏林就是這樣，家用品也爛爛的，比德國其他的地方差多了。我只買了一個布袋，上面寫著”kaufsüchtig”，意思是購物狂，德國妹說太適合我了，一定要買。柏林似乎不適合現在的我居住，好吃的東西不夠多（就是說真的要找也有，但是要吃好吃的還要很認真找，就有點可憐了），整個城市瀰漫的那種波希米亞的風格，已經不適合那個吃要吃好，住要住好的我了。沒有在很年輕的時候去柏林住，假裝自己是在餓肚子掙扎的藝術家，還真令人遺憾。

　我們看到專門放白煮蛋的小杯子，我說哎呀，以前跟我家法國人在Habitat買了4個，但是好像沒機會一次用到4個呢！現在我們分手了，那些杯子在我家，也還是沒機會一次用到4個。一群人一起埋首吃白煮蛋的畫面讓我在心裡偷偷笑出來。她突然很驚訝地看著我說，「你早餐會吃白煮蛋？」

　「會啊，這有什麼奇怪嗎？」

　「我的法國朋友都跟我說他們早餐不可能吃白煮蛋，你怎麼會吃？還有你那前男友怎麼也吃啊？」

　我那法國前男友有點不正常，我想我們不能把他當成正常法國人，畢竟他是給一對四處漂流的藝術家養大的，他們家的人什麼都吃啊！而且他們家是有殖民歷史的家庭，前幾個世代都在殖民地漂流，佣人有沒有給了他們什麼霹靂的「美食教育」則不可考。至於我，我發現德國妹在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把我當成法國人了，我更不能當成判定法國人生活習慣的標竿吧？

　隔天我們早餐吃白煮蛋，4個人，一人一只小杯子，一個小湯匙，我覺得吃白煮蛋是全世界最優雅的一種行為，小湯匙，小口吃，想放鹽巴也只能放一點點，放多了就不行了。德國妹跟我一樣，做什麼菜都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白煮蛋也不例外，她的捷克男友跟我都一直安撫她，這個蛋很好，很完美，蛋黃都沒有老，我們吃得津津有味。另外一個人沒有動靜，那是他們在紐約居住時的美國室友，「我不知道要怎麼吃這個白煮蛋。」

　「咦？」我們三個人都發出驚訝聲。

　「我從來沒有這麼吃過白煮蛋。而且我也沒有在早餐吃過白煮蛋。」

　「美國人不這麼吃白煮蛋嗎？」

　「我不吃，我認得的人也不吃。」這時候，德國妹已經開始慢慢地教導她可憐的前任室友怎麼把蛋殼優雅弄破，怎麼優雅灑鹽在上面，真難為她了！
　「可是我很小就開始這麼吃白煮蛋，我媽難道不是從美國人那裡學來的洋習慣嗎？」我問。我記得在飯店吃早餐的時候，我媽都很喜歡拿白煮蛋給我吃。

　「會不會是英國習慣？」有可能。老式的美國人大概還吃，年輕的美國人，如果還有吃早餐的習慣，吃的應該是炒蛋、煎蛋什麼的。要不是這次因為機緣大家同在一個屋簷下，平常似乎沒什麼機會跟年輕的美國人共進早餐。

　「我知道法國人早餐為什麼不吃白煮蛋，因為他們早餐都吃甜的。」這是我的結論，大家都很贊成。雖然這麼說，我覺得好像也沒有解決我的身世之迷，最近我愈來愈搞不清楚我自己是哪裏人了。

　去瑞典出差的時候，跟我談事情的人都會說「你們美國」，我覺得奇怪斃了，我為什麼被擺到美國人那邊啊？雖然奇怪，但也常常會覺得，嗯，這怎麼跟我們的美國方法不一樣啊？有一回我跟里昂的一個樂團談事情，那個英文很破的小姐很感動地說，「我從來沒想過有美國人會講法文欸！」是沒有，我又不是美國人！當我在美國的時候，我可以清楚感覺到自己不是美國人，可是到了別的國家，突然發現自己的身分不明。人家問我從哪裡來？我到底從哪裏來啊？我從紐約來，可我應該還是台灣人吧？連填寫退稅單要寫 home address，我都忍不住猶豫，我有家嗎？在國外11年，有7年在紐約，可是我又常常覺得自己不住在美國。我對巴黎有無可救藥的鄉愁，我想念巴黎的每一個東西，但是我回不去了。

自己一個人困惑實在太無聊了，我決定把這個艱難的問題丟給德國妹的捷克男友。他是8歲和家人移民到德國的，我問他，講德文比較自然還是捷克話，他說當然是德文啊！

「為什麼當然是德文？你的捷克話也很流利啊，而且那是你的母語。」德國妹有跟男朋友唱反調的個性，馬上反問。

「因為他沒有用捷克文受多少教育吧？」我說。

「是啊，你什麼時候看過我用捷克文看書？」我想到不用上班的時候，這個男生可以耗在床上一整天，動也不動地看厚厚的德文小說。

「那你覺得你是德國人還是捷克人？」其實我覺得這是一個很賤的問題，我的ABC朋友都很怕人問這個問題。

「我都是啊！」我覺得他這點真令我敬佩，好像一點沒有猶疑，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為什麼我不可以有雙重身分。後來我問一個在德國長大，但是爸爸是美國人，媽媽是瑞士人的朋友：「你覺得你自己到底是哪兒人啊？」

「先是德國人，然後是美國人，絕對沒有什麼瑞士人的部分。」所謂瑞士人的特質是什麼呢？

接著我們說到白煮蛋的事情。「你最近還蠻常講到德國妹以前的美國室友，你暗戀他啊？」

「怎麼可能，他不知道怎麼用小湯匙吃白煮蛋欸。」

「這不會是你選男人的標準吧？」

「當然不是什麼所謂的標準啦，但是突然發現的時候還是很掃興啊。」

「那你來德國找男朋友好了，我們從小就吃白煮蛋當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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