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標: 記見公視電視劇<畫魂>第29集 奧米之死


戲總是到最後才最好看，因為戲到最後總最有戲，所有的戲都糾結在此，所有關係所有張力所有未被解決的解決都集中於此。畫魂第29集，所有的愛恨痴怨都在此一一消解，或從此懸置。

一：潘贊化的消沉

潘贊化自從被迫辭去蕪湖官職，一方面唾棄此職而一方面又依賴著這份薪餉與權力感，他在蕪湖正房老家便開始怠志，加上母親的辭世和太太的自覺被看輕，他藉故跑去法國找張玉良，然而在法國為其辦報理想所付出的財產卻被僑胞騙去，他從此對人處處堤防，對人愈發刻薄。
在法國不得志，又把理想放回上海，張玉良原本在法國藝壇小有名聲，仍願隨潘贊化回上海共同奮鬥，不料潘贊化卻在上海依舊惡習不改。在這集裡，潘贊化叫玉良別用西方那套積極思想來壓自己，這實在地諷刺了潘贊化早年的吹西方進步思潮的樣貌，多個矛盾多種傷感的潘贊化在此出現。
贊化的摯友篤之在這集裡跟玉良說：「這時代真的改變了」「現在可不比從前啊」「好人往往是最容易被這個時代出賣。」「贊化的想法不可行啊」再再地緬懷過去他們辦<新光明>雜誌或鼓吹言論的理想性時態，也自持嘲諷論調看見自己於此時代的不可見容性。於是在潘贊化作為一個知識份子、一位反陋習反金權的作者，已在象徵地橫死在拜金的上海。張玉良回答篤之，大概是這樣說的：「我能體會贊化的種種悲哀，但我能相信他的人格，終將勝過一切。」
然而這樣的人格，也在戲裡這幾年來逐漸質變，潘贊化從原有的健康犬儒，或知識份子的激進說辭，在自從他當了蕪湖的海關官差之後，就逐漸萎縮、自我矛盾，面臨妥協，他的批判意識，逐漸地從國的高度縮返至純粹居家的領域，他所能大放厥詞的空間只剩家門之內，卻也仍持著某種大男人的聲量和氣勢，對玉良所有做的事情都看不過去，玉良終於不掩情緒責備又委屈地說：「你，整天瞧什麼都不順眼。」他聽不了玉良的任何勸告：「大家都這麼年輕，不應該耽誤自己」、「你應該積極一點」，反而大發雷霆。真值得可悲呀，當他聲勢愈發宏亮的同時，其正當性和合理性就愈發薄弱。他責備玉良擅自辭退傭人，玉良已說家事可由她自己承擔，且可以替只剩她自己賺錢的家裡省點錢用。他人說她太過自我，不考慮到她出門在外後他無人侍奉自己要查要茶要水的窘境，可笑的事，他竟然也沒有想到他所謂的家事，在他魯莽的定義中早已不是他作為大男人的事之一，他卻又想來做決定，他連自己伺奉自己都不願了，如何能跟玉良分擔。
潘贊化日漸閉鎖、消沉，且精神分裂地活在蕪湖老婆賢珍與上海情人玉良之間，一方面愛著恨著玉良，另一方面又對賢珍愧疚不已，他曾錯亂地對著著玉良說：「你的畫我怎麼都看不懂啊」(記得早年他還拿西洋畫冊給在妓院當佣人還被人叫做三寶的玉良看，三寶說她程度不好、看不懂，如今，贊化竟也說這看不懂的話，對著玉良說)，他當著玉良面前接著又說：「賢珍，我對不起妳啊，我太對不起妳了啊！」。他懷著自己理想性的舊，不能面對可以被展望的新，在這之間，兩個女人，諷刺地，逐漸地，他加強著對她們兩人的需要，另一方面，她們兩個人也相對地，逐漸不需要他。

次：田守信的蕭條

潘贊化在痛斥玉良的話語中，不由得地又提到她今日在學校裡的風光(抱怨她對他的漠忽和自己相對的黯淡)，還有，那個田守信，那個在玉良去法國之前因為守信跟玉良藝術眼光的相近和與他較勁後讓他與玉良第一次產生的裂隙的人。田守信，在戲裡的這幾年來，田守信從原本一個精神奕奕的文藝青年到一個澹漠持身的老青年，從跟奧米唱作俱佳到與奧米在法國的決裂；感情，尤其是愛情在畫魂裡面，都變成磨損一個人的關鍵。這在田守信那邊變成了最佳例證，自從知道自己深愛的玉良竟愛的人不可能是自己而總是贊化時，田守信誠實地面對自己，持續地對玉良以朋友的姿態對玉良予以關愛，不求任何的回報。
田守信是在戲中最懂得漠然的殘酷的人，玉良每每遇到贊化而拋下了自己，在每每遇到玉良這樣的捨己為潘的打擊時，他都能一一地承受這樣的痛苦過來，甚至，他依賴著這樣的痛苦而活著的。
玉良去了法國，心想可能是唯一贏過潘贊化的一個機會和一項可能，田守信於是去了法國，不是為了自己，他曾在戲裡說：「我來法國，是來等一個人的。」然而玉良依舊獨善其身，追求著自己的夢想，為生活奮鬥，慶幸著一路上守信的陪伴，雖未視之理所當然，但總也不到願意與他廝守此生的程度。田守信不斷地知覺著這樣的’’不只是朋友，但不至於是愛人’’的感覺矛盾著活著，藝術作為充沛地展現自己所思所想的慾望表達曾經是自己所追求信念的伴侶，如今玉良變成了真正的理由，去法國，說是習畫，不如說是試圖去襲得美人心。然而，潘贊化來了法國，守信想必是絕望了。他深深知道，他永遠不比得過潘贊化在玉良心目中的地位。
在第二十九集，他說了一堆對自己殘忍至極的話，但在全世界聽起來也似乎理所當然：「什麼樣的結果對我來說都已無分別，我依然很自私地希望，你能過得快樂一點。」戲裡玉良老年回憶的旁白於後又現聲了：「守信，是誰來派你祝福我的一生的。」這幾年來，田守信日漸憔悴的面容，幾近老邁，滯然地，凝望著玉良的一舉一動和任何丁點認真或傷感的表情，而給出安慰，且不在乎是否有人安慰自己。這集，玉良因家裡和學校裡的壓力算是半逃跑地逃到守信家裡，他知道他不能給玉良什麼，玉良也不會想從他這邊要到什麼，他只能幫他換一杯熱茶，她竟然也拒絕了，守信深知她的苦與憂，她唯一能做的是與玉良懷起法過過往類似的舊，也明白潘贊化的隨處之在，於是他坦蕩地、甚至不昧良心的，請玉良早點回家，別讓贊化擔心。
因為他知道，唯有這樣做，玉良回家事情解決了，也才能有開心的可能，而他，只能做為她痛苦的疏導者，和他自己沉默壓抑的承擔者，一雙無力滯然的眼神，目送著玉良再度離開。

三. 奧米的消亡

在上海，她華麗的城堡中，住著一個背叛自己到處拈花惹草的男人，在法國，自從奧米發現田守信真的跟自己只是好朋友時，她發現，她無處可以依靠，她看走眼了，自己的丈夫，在婚前信誓旦旦地說會愛自己，沒想到他竟在紙醉金迷間迷失方向週旋與舞女名伶之間，她只能發狂、有理取鬧。逃到法國，她發現她其實內在是愛著田守信的，從早年自己文藝場域的知己、玩伴到與他與玉良的三人至交，田守信應該會愛自己，沒料到自己最好的朋友竟也是自己羽田守信之間最大的情敵。
關景鵬曾以這樣的意思說：「女人之間如奧米與潘玉良之間，是敵亦友，相互欣賞又相互競爭。」
奧米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一個充滿張力的人，所謂矛盾，是她在愛丈夫和恨丈夫之間的嬌寵與瘋狂，是在田守信和張玉良的三角關係之間，是在不自愛與愛人之間，奧米無法正視自己的矛盾，無法承認己身存留此世間的奢侈，無法看見自己的不被看見，奧米活著，竟僅意味著死亡。所有的乖張、虛妄和過度，都預示著她自身生命未燃燒起來被放在一個精緻的火柴盒中被埋葬起來。
第29集，奧米出奇地沉靜，尤其是在面對選擇墮胎、父母雙雙車禍身亡、與丈夫分家產離婚的事件後，卻在放著周璇<花樣年華>樂聲的咖啡館中，鎮定而從容地與玉良相互勸解，玉良相較於她，反而處於一個高度不穩定的狀態中，甚至還曾說：「人再怎樣不願放手、再花多少力氣，那又怎樣」而其實，奧米說不定更殘酷著有著自己內心的答案：不為什麼。在玉良與奧米在第29集第一場咖啡場景告辭時，奧米對她說了一句話：「再看一下外面的風景再走吧！」奧米其實已患了嚴重上海的戀物癖，而這樣的戀物，也不需透過框景來消費著、透過被放置來注目，諷刺的是，玉良說她要先走了離開咖啡館時，不也看到了咖啡館外的風景，而且還是直接體驗。奧米這樣未經體驗的問題也在<畫魂>前幾集曾經出現過，玉良曾經問她：「你既然這麼喜歡藝術，為什麼不拿起畫筆或樂器創作呢？」她未正面回答。
上海的風景已疊映在奧米身上，從她湖綠色的繡紗裝、斜戴的仕女帽，和她富貴家業下金碧輝煌的豪宅，還有她無所不在的餘裕、樂趣，奧米代言了上海的一切繁華，但也代言了一切上海的虛無。玉良曾用守信的勸勸她很多事情並不值得留戀，留戀並與愛無涉。然而奧米的上海病情已十分嚴重，她在29集第二個咖啡館場景對著玉良說：「你不迷戀這邊咖啡嗎。」玉良回答：「這都不重要了。」然而奧米卻心理不曾這麼想，自從香奈兒五號香水成為當時上海摩登女子的獨特氣味時，物品就成為了自己依戀的對象，這樣的依戀甚至高過於對自己男人的依戀，因為男人總花心而總不是自己的，諷刺的是，所謂自己的，也總只有物品而已。奧米對玉良說：「我把房子賣了」玉良回答：「這些都是身外物」奧米回說：「對，但我只是怕，它們會捨不得我」。
咖啡之敘，並未化解奧米與另一個在場的人田守信的緊張關係，那時自從法國田守信在一樣的三人場合中與奧米心有芥蒂而生氣時(當時奧米輕易而廉價地向玉良揭露守信對玉良的壓抑情感。守信無地自容而憤而與奧米決裂)，玉良說：「大家都是朋友」，守信確宣稱：「玉良，雖然你確定奧米還是你的朋友，但是我確定再也不是我的朋友了」。其實在29集，兩人都帶有著愧意，但又逞了一時的口舌，奧米收不回話但卻也收不回自己對守信曾經且延續至今的愛，她走時，挽起守信的雙手，守信矛盾地低頭(因為他愛的人仍舊是玉良)，一陣苦澀和傷感，奧米皺眉看著守信，抿起嘴泛起淚光，轉身，走向樓梯間，一步一步離開她他們兩人的視線，扶著手把，顫抖、哭泣。彷彿這世界都遺棄於她，寵愛自己的父母、相處痛苦而卻難分難捨的丈夫、還有一個不愛且不會對自己感到不捨的人：田守信，皆紛紛於她的世界中，離開或刻意缺席。
她於是回到她的老豪宅，裡頭只有，與己無任何情感相關的佣人，還有她一直都在場的器器物物，錯立在厚重的地毯之上，攏照在破舊而華麗的氤蘊之下，她走上木造的階梯，，她失神地走著、拾級而上、佇立、滯然地看她丈夫曾在的空位，看見他自己曾深愛的丈夫離開前對自己的凝望，消失，整座城堡都空蕩了、虛無了，她拿起預藏好的刀片，向自己的手腕橫向地割了一道，鮮血溢流，惶然且巍巍地走向房端，那物件包攏自己的境域，血，一滴一滴地向著地板上的地毯頻頻落下……
奧米是一個有戲的人，連死的場景都能這麼戲劇，沒錯，她只能活在戲裡。關景鵬說：「奧米是畫魂電視劇裡虛構出來的角色」。雖然奧米我知道是虛構的，但我卻能切實地知覺著她的存在和死亡，而深深淚流，縱使有那麼多可以赴死的理由，然而我最傷心的是，她死後留給大家的殘忍，是比贊化對人的殘忍或田守信對自己的殘酷更來的厲害的。

末：回到現實

第29集，我甚至哭的比張玉良或田守信還難過，因為我知道，那只是戲裡的戲，在劉燁和李嘉欣或田守信和潘玉良的真實生命裡甚或都未曾有視見她們朋友的憂鬱。奧米成為了一個抽象的意義，不只是戲裡潘玉良或田守信的虛擬友人，奧米，便是所有人的摯友，雖然是虛構，但卻十分真實。我的生命中，常感覺到一些憂鬱的奧米存在，有的以著隱晦的方式對我存在，有的特國別人的描述我感受到他的虛無，有的直接對我開展她的恐懼，而我也因此為他/她在聲音那端，顫抖，感受著他的感受，心疼著她的心疼。這不是摯友所要做的是嗎？我不會像潘玉良在戲裡偶然虛無地說：「所有人都是我一路上的風景」，我寧可這麼說：「沒有人不是我一路上的風景，而且有的人會變成我的焦點。」因為，看完第29集，我才知道，我好不願意只知道一個人的自殺死訊，我願意承認人是有著自我無比的頹廢意識或滯然心態，然而我卻深覺，我沒有勇氣去面對任何一個自己放棄自己而離我而去的人的消息，不管是從朋友口中或從報紙得之，我都無力承擔。光是看一個虛構的奧米，一個只認識30天與己無關的人，看見她的死思與聽聞她的死訊，甚至，這個死訊從我媽專業的預測口吻中就以耳聞，我都還是無法接受。我感到自殺對人的強度與暴力，那不僅是對自己輕易的抹殺，更是對其他友人的精神虐殺。

田守信在告知玉良關於奧米的死訊同時，他先為她先發抖，再說出：「奧米自殺了。」她無力地倚靠在樹幹上痛哭，當下，他懷抱著她，不是因為愛情，而是真摯的友情。(完)

20040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