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空交纏》陌生的偏執邏輯 【楊照】
如果你這個時候去日本，車子開上每條高速公路，不，每條主要公路，你一定會看到一個宣傳招牌，上面寫著：「車主必須為車上掉落的物品負責！」你不可能錯過這個標語，因為在所有可以掛標語的地方，它都在那裡。

如果你這個時候去日本，隨便翻開任何報紙、雜誌，你都會看到一個奇怪的中年男人，手上拿著可怕的面具。旁邊的字寫著：「不要再作嚴酷可怕的老爹了吧！」你不可能忽視這位奇怪的中年男人，因為他無所不在。

這些現象，讓我想起早年洛克斐勒基金會，在全球各地擔當消滅寄生蟲、傳染病急先鋒時，訂定下來的工作原則。「經驗證明，要宣傳一項陌生的運動時，最好的辦法，就是用一種『整個宇宙只剩這件事情還未完成』的態度來推動！」

別的事情，暫時可以假裝都「正常化」了，只剩下單一這件事還「不正常」。這是一種偏執的邏輯，不過常常也是最能立刻收效的邏輯。而日本人、日本社會，正是這種「常態／非常態」偏執邏輯，最有名的信仰者。

高速公路上不可能沒有其他災難與意外。可是你的確會覺得現在最可怕的事，就是前面哪輛車上載運的東西，可能突然綑綁不牢、骨碌碌噗通通地滾落下來，造成緊急煞車，後方亂成一團、撞成一團。惟一比這個想像景況更可怕的，是自己車上的什麼物件，以某種神祕的方式突然掉落在路上，釀成了車禍，自己的照片被大大地刊登在報紙上，警察臨門把你抓去坐牢。

那是一種誇張的悲劇感與危機感，完全和現實機率脫節。然而正因為誇張，所以大家都被弄得極不舒服，不舒服到就算明知自己的車上沒有掛什麼、載什麼，你還是會忍不住停下車來再三看看查查。整個社會一起經歷開車上路就心裡發毛的折磨。

要折磨，才能讓人看到問題，不逃避也不能逃避，這是「偏執邏輯」的核心原則。要折磨才能得到鍛鍊與進步，這是「偏執邏輯」的中心信念。所以日本武士道裡強調冬天洗冷水、強調以意志力控制慾望、強調挑戰自己最差最弱的能力，都是同樣邏輯下的產物。

這種思想、這種邏輯，集中焦點、對自己嚴酷，剛好是我們的社會最難理解、最難接受的。在我們的思考習慣裡，就是沒辦法想像「整個宇宙只剩這件事情還未完成」。我們總是在問，第一問：「有那麼嚴重嗎？」第二問：「難道沒有更重要的事了嗎？」第三問：「幹嘛那麼認真？」

我們不願接受「整個宇宙只剩這件事情還未完成」。我們更不願意為了矯正某個毛病某個錯誤，就弄得自己痛苦，我們連不方便都不太能忍受了，何況是痛苦。
從一個角度看，台灣這種態度比較現實、也比較健康。因為宇宙裡真的不是只剩一件事沒完成嘛！不過換個角度，我們也就可以明瞭，為什麼許多明知是錯誤、明知是不應該的事，在我們的社會裡竟是可以拖那麼久，得不到解決。

「偏執邏輯」或許無法在短時間之內，讓日本著名的嚴父都改頭換面成溫柔的爸爸，但卻一定可以讓高速公路上不再有粗心大意的司機，不再有東西亂散的貨車。

【摘自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