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6-14 00:38:29無敵電槍鋼鐵人

金門戰事 第三章

第三章 解放頭頂


   林虎中將說:敵人在你的頭頂耍雜技,這是咱干空軍的恥辱呀/葉、
   韓、劉三個“諸葛亮”湊在一起,頂個啥/毛澤東說:劉亞樓,你鋒
   芒畢露,你鋒芒半露好不好/聶鳳智的名字中有一個“鳳”字,他說:
   我這個人命中屬鳥/劉玉堤批評張闖虎:你的大隊呢?你他媽就知道
   結婚,老婆/斗大的字也認不下几個的農家子弟湊合著把一架現代化
   机器弄上天去已屬奇跡,難道他們真想在空中進行格斗/國民党飛行
   員在空中只說一兩句英語,林虎知道他們已到了澎湖/趙德安距敵机
   366.66米開炮,六六大順,本來是一個挺吉利的數字/岳崇新一個連
   發,打在他左翼根部,怎么沒打下來/七机返航,戰斗并未結束,甩
   下的孤軍仍在作困獸斗
                  1
  采訪中——
  原人大副委員長葉飛對我說:新中國成立七、八年了,“解放區的天是晴朗的天”那首歌在福建這個地方唱好像仍然不合适。我們只解放了福建的土地,還沒有解放福建的天空嘛。那時候,我們在福建沒有空軍,國民党的飛机隨便開進開出,神气得很。
  原空軍副司令員林虎中將對我說:1954年我從朝鮮調廣州,頭一眼便看到几架國民党飛机就在城區上空編隊拉煙,搞飛行表演似的,市民們也不害怕,都熟視無睹麻木了。叫我無動于衷可力、不到,渾身血好像要開鍋。咱們是飛行員,敵人就在你的頭頂耍雜技,這是咱干空軍的恥辱呀!
  原國民党空軍三十四中隊(偵察中隊)U-2間諜机少校飛行員張立義對我說:五、六十年代我們曾飛遍大陸的每一個角落。記得有一次,我們拍回了非常清晰的北京全貌照片,把它放成一面牆壁那么大,挂起來分析。許多空軍同事過去到過北平,熟悉那里,所以都很有興趣。大家就在照片上找自己過去住的地方的位置,辨別哪里是故宮、天安門、北海、王府井,中南海也拍得清清楚楚。
          ※   ※   ※   ※   ※

  解放戰爭三年,蔣介石賠掉了他的百分之九十五的陸軍、近三分之一的海軍,沒有大傷元气的王牌唯余空軍。毛澤東的軍隊再厲害,可惜未長翅膀不會飛騰。
  委員長帶著他的碩果僅存的空軍飛撤台灣,他發現,這三百余架飛机在廣袤的大陸上作用甚微,在彈丸海島上卻作用甚巨,可以想象,大海滔滔一覽無余,無空中掩護的共軍駕駛漁船、机帆船成群結隊強渡海峽,只能成為他的會飛的鋼鐵大鳥爭相追逐的美味佳肴。他命令:傾一切財力物力,优先保障、發展空軍。
  朝鮮戰爭爆發,從美國傳出應把台灣變成“第二個沖繩”和“不沉的航空母艦”,委員長很為自己居住的小島能為世界首強垂青而感高興,這使他在向美國佬獅子大張口時可以挺胸昂首而不必作出可怜兮兮的行乞狀。他向華盛頓呈遞了長長的武器清單, 當時世界最先進的F-86型飛机名列榜首。生產能力和財富均占世界半數的老美也确實慷慨大方,几年中,1117架各型飛机運抵台灣,其中269架F-84G和388架F-86F,同第七艦隊以航母和台灣為基地的五百余架作戰飛机一起,可以將台灣的天空滴水不漏地封閉起來,為美麗島扣上一頂雙保險的“安全帽”。
  島小机多,天際顯得擁擠,拳腳難以施展,將活動半徑伸展至只擺放了少數高炮部隊的大陸閩、浙、粵一線便十分自然。凡遇好天气,台灣的阿飛哥們駕著嶄新的F-84、F-86,心情輕松愉快地從廣州、汕頭、福州、泉州、廈門、溫州等地自由往還飛來飛去,或在高空轉圈拉煙,向地面上的万物生靈們炫耀自己的存在和高超駕技,或呼嘯俯沖,低空掠過,欣賞在尖厲的防空警報下人群惊惶奔跑四散逃命的開心場面。 阿飛哥們很有几分自豪地把大陸沿海一帶空域戲稱為 “第二課堂“(第一課堂為舞廳,當國民党飛行員,都要學會跳舞)。
  軍隊訓練歷來強調“實戰條件”,從“轉進”台灣第一天起,國民党空軍就發現大陸沿海是進行“實彈地靶演練”的最佳場所。從對地面軍事目標的襲擊開始,逐步擴展至對海上作業的漁船,公路上奔跑的民用汽車和成片成片的民房民舍的轟炸掃射,國民党飛机似乎染上了近似瘋狂的“嗜血癖”。据不完全統計,從1955年1月至1958年7月,國民党空軍飛机進入大陸達15546架次,投彈339枚,掃射110次,大陸沿海軍民傷亡704人, 毀各型船只63艘。其中,以1955年春節前夕的三次大轟炸尤為著名。 第一次,1月19日6時56分至13時49分,國民党空軍4批30架次,在汕頭海關碼頭一帶投彈28枚,地面居民亡12人,傷30人,沉船14艘,正在碼頭卸貨的英國商船“正偉健”號也活該倒霉一同葬身魚腹,成為無謂的犧牲品。第二次,當日下午2時,蔣机8架圍殲從廈門開出的“穎海”號拖輪及拖帶的木船,使毫無武裝之客船驟然變成极為恐怖的“海上地獄”,死船工、婦女、儿童62,傷19。“附近海面一時呈殷紅色” 。第三次,翌日下午3時40分,蔣机12架又于福州台江人口稠密區投彈23枚, 近郊投彈1枚,當場炸斃老百姓161人,炸傷180人,居民林依灼一家九口,死七余二;海員翁天福一家四口,無一幸免。台江區木板民房火燒連營燒成一片火海,共毀民房一万二千余間,受害者逾三万人,致使除夕之夜,整個福州形同鬼域,無任何喜慶气氛,無一聲爆竹炸響,只見滿目灰燼,只聞一片哀啼。
  如今,福州台江早已辟為十分繁華的商業區,外地人初到福州,逛“台江農貿市場”大概都是必修的功課。漫步熙熙攘攘的台江鬧區,我浮想聯翩依然搞不太懂,當年國民党空軍為何非要選中這一片老百姓聚居的市區丟下炸彈?那時,他們不是言必稱“反攻”的么?須知,“反攻大業”是應以“爭取認同”“籠絡人心”為前提的,在台江播种下去炸彈,雖給福州造成了相當痛苦的困扰,但收獲的只能是准備以牙還牙以血償血的深仇大恨,只能是對于“反攻”絕對無補無益的人心殆喪。不懂,真的搞不懂!況且,得到災難吞下苦果的又不僅僅是大陸方,也包括了始作俑者。前兩年,曾任台灣空軍司令并擢升三軍參謀總長的陳焱齡上將(當年的軍階大概為少校或中校吧),他的胞弟那時正在大陸某海運公司作船員,恰在一次空襲中中彈喪生。陳將軍是否領導和參加了此次襲擊無据可查,但陳將軍曾經領導和參加了若干次針對大陸民用船只的襲擊确鑿無疑。用自己(或自己同事)的炸彈炸死自己的胞弟,如此慘劇,上演在陳家,也是我多難的祖國飽享分裂對抗之痛的縮影吧。
  頗值玩味的歷史現象是,大陸方面對國民党空軍的挑釁性舉措一直表現了超常的忍耐。朝鮮戰爭期間,大陸的戰略防御重點在北方,迅速擴展的空軍云集東北、華北,鋒鏑北指,無暇南顧。朝鮮戰爭剛剛落下帷幕,大陸立即著手在東南沿海修建鷹廈鐵路,浙閩、贛閩、粵閩戰備公路,及福州、龍田、漳州、晉江、惠安、連城机場,搞得台灣一時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一片“狼來了”喊聲。1955-1956年,鐵路、公路及六大机場相繼完成,“狼”卻沒有來,大陸空軍主力依然北駐而未南飛。原本在南線“赤手空拳”的毛澤東,現在有了“家什”,又只把它緊握著,置于腰際,并不急于打出去,他著眼的是更高層次的戰略考慮:盡量避免再度同美國直接對抗,主動爭取國際局勢的緩和,團結廣大中立的民族主義國家,擴大國際反帝統一戰線。他對于早已急不可耐多次請戰的空軍將領諄諄告誡道:諸位,忍耐,再忍耐。
  任何忍耐終有限度,1957年末歲尾當蔣委員長公開宣布“反攻中國大陸的准備工作差不多完成,向共產党的進攻很快就會來到”之后,毛澤東終于准備向他的老朋友出手了。12月18日,他批示“考慮我空軍1958年進入福建的問題”。“指示”在空軍和福州軍區的高級將領中引起极大的干勁和熱情,空軍入閩的各項籌備工作迅速、緊張而又极其机密地展開了。在空軍,有人把即將開始的大規模調動冠以充滿詩意的名稱“孔雀東南飛”。而在福州軍區,長期在國民党空軍陰影下工作、生活早己忍無可忍的人們,則給了此次行動以更形象更准确的定義:解放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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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8年1月15日, 福州軍區司令部會議室。福建省委第一書記兼福州軍區政委葉飛召集軍事會議。到會者有:空軍司令員劉亞樓,福州軍區司令員韓先楚,副司令員張翼翔、皮定均,副政委劉培善,參謀長黎有章,南京軍區空軍司令員聶鳳智,廣州軍區空軍司令員吳富善,武漢軍區空軍司令員傅傳作,空軍副參謀長張廷發,福建省委書記江一真。會議議題:討論研究毛澤東指示和有關空軍入閱的各項問題。1月19日,形成報告上報毛澤東和軍委。報告由三人聯署:葉、韓、劉。
  無疑,這是我所接触和讀到的最為縝密、精彩的報告之一。通篇無套話空話、虛華不實之話,從戰略到戰術,從政治到軍事,從有利到不利,方方面面考慮甚詳,各种可能据實稟報,條分縷析,直陳己見,匠心睿智,力透紙背。讀畢,第一感想,毛澤東以星星之火燃成燎原之勢,從江西的山岭最后走進北京紫禁城,除去個人的雄才大略,還得力于一大批能夠深入理解他的意圖并將之創造性運用發揮的优秀軍事將才。葉、韓、劉三位上將,都是歷經戰火錘鍛,聲威赫赫,叱吒風云,到了比我現在還年輕10歲的年紀就已經成為統領干軍万馬、獨當一面的大將。五十年代,正是這几位“少壯派”將領風華正茂的大好時期,俗話說,“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現在,三個“諸葛亮”湊在了一起,頂個啥?
  “報告”首先論證空軍入閩在政治和軍事方面的利弊:
    從政治方面看,我們認為1958年我空軍進入福建是個有利時机。目前
  國際形勢是“東風壓倒西風”,引起美帝干涉,引起世界大戰的可能性是
  不大的,即使引起局部戰爭的可能性也是不太大的。另一方面,可能在一
  定程度上增加對台灣的壓力,使蔣幫內部矛盾加深和复雜,及打擊美帝制
  造“兩個中國”的陰謀。
    從國土防空作戰方面看,我空軍進入福建,有利于國土防空作戰的加
  強。蔣賊飛机屢次侵入我大陸腹部,多數是經過福建地區竄入,我空軍進
  入福建之后,雖然不一定可能完全堵塞蔣机竄入大陸的航路,但确實可以
  增加擊落蔣机的可能性。
    從我空軍和福建前線的戰斗准備、作戰條件等方面看,于1958年我空
  軍進入福建的時机和條件都是比以往任何一個時候為有利。理由如下:
    我空軍部隊中作戰的飛行員較1955年增多了。殲擊航空兵有十三個團
  能全天候作戰,有二十個團全部能在白天一般气象、部分能在白天复雜或
  夜間一般气象條件下作戰,每個團有飛行員35至45名。轟炸航空兵一個杜
  四中型轟炸机團和一個依爾28輕型轟炸机團,能在全天候執行任務。其余
  的十一個團全部能在白天一般气象,部分能在夜間一般气象條件下執行任
  務。我空軍作戰的技術水平,經過几年的訓練亦有所提高。再從福建地區
  和空軍的准備的情況看,福建地區的机場网已經初步完成(只是二線机場
  還不足),鷹廈鐵路已經通車,南福鐵路亦可于今年年底通車至福州,這
  對于我空軍進入福建之后的物資供應提供了便利條件。
    從福建對敵斗爭方面看,我空軍部隊進入福建之后,可以使福建前線
  對敵斗爭處于更為有利的情況,可以使福建前線的各兵种部隊,尤其是航
  空兵部隊和高射炮部隊得到實際鍛煉的机會。福建地區已經完成的机場沒
  有使用,而內地机場卻比較擁擠,空軍一部分進入福建之后,可使內地机
  場松動些,便于其他部隊進行訓練。我空軍進入福建,同時也可以對福建
  人民群眾的對敵斗爭起一些鼓舞的作用。
  据說,有人曾就“如何制定一個好的作戰計划”請教劉亞樓。劉答:不要光想著你能打垮敵人,先要想敵人可能把你打垮。把這個問題想全了、想透了,最后垮掉的,應該是敵人。
  “報告”又詳盡分析了空軍入閩的“不利可能性”。
    政治上可能出現的情況:
    我空軍部隊進入福建是保衛我國領土的措施,是名正言順的,政治上
  是完全有理由的。但是,蔣介石集團唯恐天下不亂,將拼命叫囂,企圖擴
  大事態,蔣賊很可能對我空軍進入福建的行動,把它和鷹廈鐵路通車聯系
  起來,叫喊我軍要解放金門、馬祖了,直接威脅台灣了,要拉美帝實施美
  蔣共同防御條約,拖美國下水。但是,美國不能不考慮到整個國際局勢,
  不敢輕率插手。然而美國好戰派乘机叫囂和引起某些中立國家的叫囂,則
  是不可避免的。他們將指責我們惹事,在台灣海峽制造緊張局勢,同時也
  可能給美國特別是院外援華集團以策動和加緊援助蔣介石,以及蔣介石要
  求給予更多援助的借口。甚至美帝好戰分子可能乘机加緊制造遠東緊張局
  勢,金門、馬祖補給困難時,美海軍還可能直接擔任或掩護對金門、馬祖
  的運輸補給的任務。總之,我空軍進駐福建的行動,雖然引起世界大戰或
  局部戰爭的可能不大,但是引起一些緊張局勢則難于避免。
    考慮到我空軍部隊進駐福建的行動可能產生的上述政治上复雜的情況,
  我們認為,我空軍進入福建的作戰原則,仍然應該采取有理、有利、有節
  的原則,不去過分地刺激敵人,不主動去轟炸敵人,不出海作戰,避免与
  美帝接触(只有在美机侵入我領空時才堅決予以還擊)。這樣做,我們在
  政治上就完全處于有理、有利的地位。
    軍事上可能產生的情況:
    當敵人發現我空軍進入福建地區之后,除了与我進行空戰中交戰外,
  很可能對福建的机場、城市、交通樞紐(尤其鷹廈鐵路)及其余目標實施
  轟炸。特別是如果我們的進入方式、規模和戰斗活動方法對敵人的刺激太
  大時,這种可能就尤其大。因為,我們既然押在目前“東風壓倒”的形勢
  下進入福建不會引起世界大戰這一寶。那么,美國人和蔣介石也可能反押
  我一寶,即蔣介石轟炸我福建地區也不至于引起世界大戰。甚至于美國也
  可能調動其第七艦隊和若干航空母艦,在一定的時間內活動于福建沿海區
  域,進行海上和空中巡邏,對我進行威脅,并掩護和接應蔣介石空軍的活
  動,從而使我東南沿海局部地區的局勢緊張起來。這是軍事上可能產生的
  第一种情況。第二种可能,對我空軍進入福建這一行動,敵人的反映不大,
  由于避免受到還擊(主要是金門、馬祖),不對我們進行轟炸,只進行一
  般的空中偵察及大、小規模的空戰。這种可能性也有,但估計极小。因此,
  我們的行動計划必須建立在敵人會轟炸的基礎上,准備應付最坏的情況。
  在軍事學上,“戰略”、“戰術”是兩個不同的范疇和概念。而在具体的戰爭行動中,這兩個范疇卻是息息相通緊密關聯的,無正确的戰略原則,再好的戰術也等于零;有了完美盡善的戰略意圖,而無切實可行的戰術設計,槍炮一響,搞不好也會到處撞牆撞得頭破血流,使看似手拿把掐的胜局歸于流產。
  但是,恐怕也很少軍事行動像1958年這一回這樣將“戰略”和“戰術”如此緊密地膠合在一起了。有限的戰略目標決定必須采取恰到火候的戰術方案;而戰術動作的任何偏差和越軌,也可能導致整体戰略构想的翻車。毛澤東和他的高級將領們長久苫思的就是既要找到一條到達目的地的捷徑,還要把一路上可能出現的障礙、意外及應對措施想清楚,想周全。
  四天軍事會議,有三天是在煞費苦心地研討“戰術”問題:空軍以何种方式進入?何時進入?敵方將作何种對策和我方的反對策,以及敵方反反對策和我方反反反對策?那時沒有電子計算机,有電子計算机也無法把各項利弊條件、复雜因素、意外情況輸入進去,求得正确的答案。正确的答案不能靠運算,只能靠集体智慧+丰富的經驗+知彼知己+接近事物發展規律的預測+几分冒險精神+決斷魄力+……來獲得。
  研討民主而熱烈,并時有爭論,常常面紅耳赤僵持不下。一种設想一經提出,馬上有几個、十几個,甚至几十個問題在等著你。從己方提,從對方提,從正面提,從反面提,從好處提,從坏處提。各有利弊選最佳,兩害相權取其輕。不可能万無一失,但決不能馬失前蹄。有可能馬到成功,仍然要多想几個“如果”、“但是”……咋個辦?
  很有意思,1958年,艾森豪威爾正在著手進行他的回憶錄《遠征歐陸》的寫作,他体會深刻地寫道:“一項周密的作戰計划在空間和時間上都要有伸縮余地,這樣才能适應戰爭中不斷變化的情況,從而完成司令官指定的最終目標。”他撂下筆,非常滿意地呷一口濃濃的咖啡,兩手扳住后腦勺,回味著也許只有屢打胜仗的將軍才能寫下的這句至理名言。他當然沒有想到,大洋彼岸的中國將軍們,亦在按照大体相同的思維邏輯,研制一項針對他以及他的不十分听話的伙伴蔣介石的空間和時間上均頗具伸縮余地的周密作戰計划。
          ※   ※   ※   ※   ※

  “報告”認為:
    一是突然地一次進入福建現有的七個机場(內含汕頭);二是逐次的
  分批進入。前一方案的好處是:一次展開力量強大,使敵人措手不及,一
  時難于對付,一下就緊張到頂,然后逐漸緩和下來。但是缺點有兩條:一
  是對國際上的震動和美蔣的刺激太大,二是從空軍部隊作戰起飛來看,在
  不出公海作戰的情況下,瀕海机場使用起來很不方便,很不容易對付敵人。
  因此,我們認為,我軍如果先進駐連城、汕頭机場,接著進駐漳州,爾后
  視情況的發展,逐步地進駐沿海各机場,這樣對敵人的刺激較小,我們無
  論在政治上、軍事上均較為主動。如果能在崇安(閩北)、瑞安(浙江東
  南)兩地再修兩個机場,則在進駐連城、汕頭的同時或稍后一點,東面進
  駐崇安,瑞安,這樣更可以使空軍部隊東西兩面互相支援,更便于縱深的
  机場的支援。
    我空軍進入福建后,應付可能發生情況變化的方案:根据敵我空中力
  量對比的情況看來(我有能作戰的殲擊机飛行員900名,轟炸机机組300個;
  蔣幫共有能作戰的飛行員440名) ,國民党的飛行員雖在飛行技術和飛行
  經驗方面比我們好一些,但是我在數量上占优勢,特別是政治質量同我飛
  行員比較起來懸殊很大。只要我們各方面努力,力求少犯錯誤,同敵人打
  起空戰來,雖然會互有胜負,然而一般說來,應該是打得過敵人的,被敵
  人用空戰把我們赶出來,估計是不至于的。但是我們應該提防到敵人除進
  行空戰以外,還可能使用向我福建地區甚至汕頭、上海、廣州實施轟炸的
  辦法,以進行報复。因此,我們認為,在我空軍進入福建的同時,還必須
  准備好實施反轟炸或以其它方式進行強烈的反擊的措施,以免使我空軍進
  入福建的行動處于被動和不利的地位。因為空戰和加強地面防空火力,雖
  然可以擊落一些敵机,但是不能完全阻止蔣机對我實行轟炸。我空軍去轟
  炸台灣是不适宜的,將引起更加复雜的情況。但是,我們可以抓住金門、
  馬祖這兩條小辮子。抓住金、馬的小辮子可以有大抓和小抓兩种方法:所
  謂大抓,就是組織空軍、炮兵、海軍艦艇對金門、馬祖地區進行轟炸炮擊,
  打擊和封鎖敵人的補給線,造成金、馬補給的因難,甚至可以將金門、馬
  祖封鎖起來,即使不用步兵登陸,也有可能將金門、馬祖敵人迫走。如果
  認為采取上述方法,影響過大,尚非其時,則可以采取小抓的辦法,即用
  地面炮火和魚雷快艇對馬祖進行轟擊和封鎖,廈門地區對金門只進行配合
  行動,這樣做,我們認為也可以將敵人制服住。如果我們抓住金門、馬祖
  兩條小辮子,估計經過几個月的斗爭之后,蔣介石可能為了保存金、馬的
  十一万兵力而停止對福建地區的轟炸,然后出現的只是斷斷續續地雙方進
  行一些空戰的局面。
    進入時間。准備工作(運輸油料、彈藥、組織指揮机构、組織通信樞
  紐)需要几個月的時間,因此,最早也要到七、八月間才行。根据气象規
  律,七、八月間福建地區雖然正是台風季節,但是影響的地區主要是台灣
  海峽和福建海岸地區,如果我們分批進入,第一步進駐連城、汕頭,台風
  對我影響不大,對敵人影響卻很大。
  三十多年過去,再讀“報告”,能令我拍案叫絕的自然是三位年輕上將及眾僚屬的智慧和判斷力。后面戰事的發展竟与原來的預測惊人地一致和吻合,此類情節,人們好像在《三國演義》和《水滸傳》中每每讀到,由此生出了對諸葛孔明和智多星吳用的五体投地。不同處在于,諸葛亮、吳用的“神机妙算”純屬天授,天上掉大餅似的得來太容易,而1958年的“判斷精度”則是在付出了多少辛勤汗水和腦細胞后才逐漸地減除誤差向0°靠攏的。
  台灣方面說,1958年台海炮戰,是大陸方面苦心積慮蓄謀已久的行動。“報告”證實了這一說法。 可以确定, 早在1957年底、1958年初,大陸方面就已經決定于1958年7、8月間在台灣海峽采取重大軍事行動了,再巧不過,是年7月的中東事件,給了毛澤東部署、發動的軍事行動以更充足的理由。
  台灣方面說, 1958年炮擊金門, 是大陸方面登陸金、馬,血洗台灣的前奏。“報告”否定了這一說法。大陸空軍入閩,确是一次突然猛烈的出擊,但并不是一次全力以赴的進攻,“不出海岸線作戰”,“大陸挨炸也不轟炸台灣”的原則規定,已將預期目標在一相當有限的范圍內鎖定,總体戰略意圖并未脫出“積极防御”的构架。事實上,如果台灣空軍的表現一如后來那般乖乖、其偵巡航路再不逾越海峽中線、更不隨意到大陸來游蕩閒逛,兩岸空軍便大体可以和平共處相安無事,海峽天空也可討得一個相對的宁靜。處于交戰狀態的雙方,誰都無法容忍對方的炸彈每日高懸在自己的頭頂,都將采取措施“請君出瓮”,這總是心之常態吧。因此,既然1958年“大陸准備攻打台灣”的說法,純屬無稽之談,“粉碎了共匪的進犯企圖、胜利保衛了台灣反攻基地”的夸耀也只能是無稽之談。台灣為“胜利”尋找了一個虛無的前提,并不能使虛無的“胜利”成為真實,就像你可以逼真地畫一棵果實累累的苹果樹,但你永遠也不能把那果子摘下放進嘴里一樣。
  今日看“報告”,是完全可以把它作為指導1958年軍事行動的綱領性文件來閱讀的, 雖然八個月后, 地面炮兵走到前台,空軍由“主角”降為了“輔佐”,但“報告”對戰場態勢的預測依然奇准,确定的各項原則也基本适用。戰爭大体上在八個月前設計方案的框架內發展、運行,結局与初衷惊人地一致,我以為歷史再苛刻,也必須給三位上將的杰作打高分。
                  3
  1958年7月18日深夜, 北京西郊机場的跑道燈徹夜通明,一架又一架來自各地的運輸机頻繁降落。神色凝重嚴峻的軍區空軍司令和軍、師長們匆匆步下舷梯,拉載他們的小轎車急速行駛。与以往不同,沒有一輛開往北京前門打磨場空軍招待所,全部徑直開到公主墳空軍司令部。多日不見的主官們用力拉拉手,沒有寒喧和笑語,人們竊竊議論的主題只有一個:就要真干大干了!
  黎明,蓬勃的旭日將一片光彩拋向世界,劉亞樓肩膀上的三顆將星耀目生輝。
  司令員蒞臨,將校們砰然起立。
  劉亞樓舒展雙臂,做一個示意大家落座的動作。好怪,他一向緊繃的眉心和嘴角此刻竟溢出一絲關攏不住的笑意。
  養兵干日,用兵一時。打了一輩子仗,打了一輩子惡仗与胜仗的將軍在歇手多日之后又撈到了仗打,焉能不開怀一笑?
  但他的笑從不使人感覺松弛,永遠透著一股令任何一位部屬都不敢懈怠不敢拂逆的威風和庄嚴。
  他的帶有濃重福建腔的普通話一個字一個字從嘴里彈射出去,敲打著空軍作戰室的牆壁,嗡嗡作響。
  “同志們,要打仗了!”
  開門見山。拐彎抹角不是他的習慣。
  “美國人、英國人最近在中東惹禍,毛主席、党中央決定,支援阿拉伯,炮打金門。我們空軍要立即進入福建。”
  “總的作戰指導原則,還是毛主席講的,在戰略上以少胜多,在戰術上以多胜少,達到消滅敵人、保存自己。”
  “將同國民党空軍交手是肯定的。還必須充分准備同美國人較量。美國人也不是三頭六臂嘛,在朝鮮我們掂量過他的斤兩。老飛行們應該擺擺龍門陣,研究打國民党、打美國佬的戰法,要讓新飛行員樹立敢打必胜的信念。”
  最后,他大聲發問:
  “打贏這一仗,大家有沒有信心!”
  回答异口同聲:
  “有!”
  很像大戰前夕,一位英姿勃發的連長于隊前訓話,進行极富鼓動性號召性的動員。

          ※   ※   ※   ※   ※

  劉亞樓并非天生就有做空軍上將的才學。1929年,這位鐵匠的儿子在閩西參加武平暴動時,第一次打仗,身邊戰友腦袋開了花,白色的腦漿和殷紅的鮮血濺在他的臉上身上,也曾嚇得他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動起了開小差的念頭。他后來回憶,是從小在饑寒交迫中長大,一股內在的強烈的革命愿望和熱情支持他硬著頭皮干下去。那時,古田會議還未召開,紅軍的訓練方式与舊軍隊相差無几,拔正步,班長不喊“立定”的口令,即使前方是懸崖峭壁也得閉著眼往前邁腿。吃飯規定5分鐘,飯前立正站好,一聲哨響,立即端起分好飯的茶缸狼吞虎咽,時間到,又一聲哨音立即停止,班長喊“一、二、三”,所有人必須將手中的茶缸舉過頭頂,再倒扣過來,吃不完者,稀粥菜場就會澆到頭上,直灌到脖頸。下大雨,偏偏在雨中點名,20分鐘時間一分不少,解散后,誰有一句牢騷,全隊立即二次點名,又是一個20分鐘。北方兵笑他的福建話,他立即改學普通話。江西兵笑他不敢吃辣椒,他強忍著鼻涕眼淚嚼辣椒,几天后,竟比江西老表還能吃。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殘忍的訓練加上殘酷的戰爭,劉亞樓像一個在重錘夯砸下的鋼坯,迅速由一個二二楞楞的毛小子鍛煉成剛強標准的革命軍人,養成了以嚴格頑強著稱并貫徹于一生的潑辣作風。
  由于作戰勇猛聰明好學,短短三年,他由連、營、團長而師長,年僅21,腳上穿著2斤重的草鞋, 肩膀頭已壓上千斤的重擔,軍事才干如翠竹拔節般与日俱長,如豪雨瓢潑般瀟洒傾泄。長征路上,他的紅二師充任全軍的開路先鋒。鐵流二万五千里,這支“槍頭”硬不硬,銳不銳,作用非同。劉亞樓不負眾望,從江西打到陝北,突破五道封鎖,渡烏江,下遵義,翻雪山,過草地,攻陷腊子口,會戰直羅鎮,一路斬關奪隘橫掃披靡,23歲的年輕師長,用一連串的胜利,奠定了在這支革命軍中“能征”“善打”的聲威。

          ※   ※   ※   ※   ※

  七月十九日上午十時,劉亞樓簽發了作戰命令。
    兵力部署:
    一、殲擊航空兵:
    1.調第一師師部率第一、三兩個團進駐連城、新城机場,以師部率第
  一團駐連城,第三團駐新城,接替第九師防務。
    2.第十八師師部率一個團進駐汕頭机場,該師其余部隊調駐惠陽机場。
    3.調第三師師部率第七、九兩個團進駐廣州之沙堤、白云二個机場。
    4.第九師集中于長沙机場。
    二、轟炸航空兵:
    1.調第八師一個團進駐樟樹机場。
    2.獨四團八個机組隨時准備進駐樟樹机場遂行戰斗任務。
    3.第八師(含四團)進駐后,第二十四師有掩護樟樹基地及保證轟炸
  部隊安全起落的警戒任務。
  十年前, 1949年1月14日也是上午10時,劉亞樓輝煌的軍事生涯達至巔峰。他擔任攻取天津的總指揮,下達了總攻令。
  此時此刻,我軍士气高揚,蔣軍窮途末路,換上任何一個總指揮,摘取天津都如探囊取物。而劉亞樓創造的奇跡是全殲守敵十一万僅用了十九個小時,以鐵杵搗卵般的威猛展示了我軍的成長和強大,以有名的“天津方式”促成和換取了一個更為有名的“北平方式”,對全中國的戰局發展產生了舉足輕重的影響。毛澤東對此大加贊賞,大為嘉勉。
  毛澤東召他進京:劉亞樓,你打得不錯,要你從陸地上天,組建我們自己的空軍怎么樣?
  沒有思付,回答只有一字:干!
  這一年,他年紀剛好38。一個按照今天的說法大吉大利肯定要“發”的數字。
  今天,我們不無惜憾地回首往昔,這位新中國第一任空軍司令員已經故去了整整三十個年頭。
  時間無情亦有情,三十載光陰,世界會把庸碌之輩洗刷遺忘得干干淨淨,人們惊奇地發現,劉亞樓的影響和魅力仍無時無刻有形無形地在整個空軍存在延續著。他留給空軍后繼者們的遺產,不僅僅是一份相當不錯的戰績,還有一种敢拼敢打爭強爭先的精神和嚴格嚴謹精益求精的作風。
  三生有幸,我曾在空軍某部服過役,我听過有人罵劉亞樓,也听過有人贊劉亞樓,而且罵与贊的往往就是同一個人,罵他嚴厲得像一把刀子,贊他魄力像高山大海,先罵后贊,詛咒中流露的競全是對他的欽佩,而且,罵著罵著,嘴邊便溜出一句口頭禪:這他媽可是劉亞樓立的規矩!那神圣而不敢亂動毫厘的口吻令人難忘。
  陶鑄曾用“煉成鐵翼摧強敵”、“豪情才气兩干云”的詩句贊頌劉亞樓。我亦以為,一個能在祖國藍天白云之間樓下鮮明個性和深深印跡的人,當与藍天白云一般久長永恒。
    指揮組織:
    將第一、第五兩個軍部合并組成福建地區統一的空軍指揮机构,在軍
  委未正式宣布命令以前,暫定名為福建空軍指揮部,位于晉江,指揮机构
  應于本月二十三日前到達晉江組成,該部直接指揮第一、第十八、第十二
  師三個殲擊師及樟樹的二個轟炸團。
    部隊調動時間及程次:
    1.第一師、第十八師、第八師各部立即派出負責指揮及地面保證的先
  遣梯隊到達任務地點組織接受自己部隊的轉場。獨四團應派出必要人員到
  樟樹進行必要的准備。
    2.各部隊的轉場均由所在軍區空軍按緊急轉場方式進行組織,所有地
  面部隊的轉場均需于二十四日零時前完成,空中部隊轉場時間梯次另有命
  令。
    3.高射炮部隊的調動需在二十五日黃昏前到達任務地區。
    4.部隊轉至新基地后按新的指揮關系請示任務。
  劉亞樓命令中最要命的一條是時間:指揮机构必須于二十三日前到達晉江;所有地面部隊必須于二十四日零時前完成轉場;高炮必須在二十五日黃昏前到達任務地區。殲擊机各部轉場時間雖尚未明确,可想亦不會遲于二十五日。短短几天之中,完成如此复雜、龐大之地面、空中臨戰轉場,談何容易!
  有人講怪話:真是逼命哩,拉稀尿褲槍斃砍頭伯也完不成了。
  劉亞樓拍了桌子,罵娘:娘個×,不是我逼命,是戰爭逼命!哪個沒信心完成任務自動辭職。哪個沒本事完成任務我找你算賬。
  他并非蠻不講理,他完全清楚任務的艱巨性、緊迫性,但,他亦清楚,半年前,空軍就擬定了空軍入閩作戰的預案,并為此進行了扎實、周密的准備,短期內完成繁重轉場任務的客觀條件是具備的。同時,他更清楚自己的部隊,了解部隊中的主觀能動性究竟有多大的蘊藏量。臨戰時刻,他就是要使自己的命令形成強大的高壓,一級一級壓下去,讓所有的主客觀能量全部釋放出來。
  關鍵時刻,拉弓不怕弦繃斷,這就是劉亞樓。
  采訪中,當年奉命率部轉至一線机場的空十八師師長、后任空軍副司令員的林虎中將無限深情地回憶了一大篇劉亞樓。
    劉亞樓這個人,是我所接触過的高級將領中,最具突出、鮮明個性,
  又最有爭議的一個。
    這個人的优點是事業心非常強,干工作熱情高漲,對革命事業忠誠不
  二,鞠躬盡瘁。當然,不是沒有劉亞樓我們空軍就建不起來,但誰也無法
  否認,他确實為空軍初創組建做出了重大貢獻。例如,在陸軍的基礎上建
  立空軍,這一正确的方針,基本上是劉亞樓的,是他向中央提出來的。
    這個人的缺點是外露,謙虛不夠老子天下第一,好訓人罵人,對任何
  人都不講情面。他自己講的,有一回,他去見毛主席,主席說:劉亞樓,
  你鋒芒畢露。你鋒芒半露好不好?
    劉亞樓极富雄才大略。學習毛澤東軍事思想,最早也是他提出,從空
  軍開始的。劉亞樓結合戰例親自講課。記得他講課也很有特色,不是坐著
  講,而是背著手,在台子上走過來走過去講,講我們空軍應該如何運用毛
  澤東軍事思想,非常實際,非常精辟。系統地進行軍隊的理論建設、基本
  建設,空軍開始也比較早。五十年代,劉亞摟就湊了一幫人,搞訓練大綱、
  戰斗條例、飛行條例,他天天過問,親自一字一句修改,很多東西,今天
  看仍然适用,一點也不過時。
    劉亞樓敢作敢為,敢下決斷,但又不蠻干,注意學習,勤于動腦,善
  于思維。他身上總帶個小本,每個師有几個教員、飛行員,几架飛机,什
  么情況,都清清楚楚。記得六十年代打美國無人駕駛飛机,我們的殲六最
  高能飛一万七千五,而無人机可飛一万八,我們的飛机追著追著就進入螺
  旋拿它沒辦法。劉亞樓几次把我叫到北京去,提出一個“甩上去”的戰法,
  就是精确計算好無人机的航線,我們飛机預先設伏、加速,在敵机到來的
  一剎那,沖過最高升限開火的戰法。我反复研究后認為可行,最后真的干
  掉了無人机。劉亞樓作為一個軍种的司令員,親自和我們研究飛机在空中
  的每一個動作細節,別人不容易辦到啊,工作确實非常深入、具体。
    劉亞樓對空軍要求嚴格,有時近于苛刻挑剔,例如打掃衛生,他戴著
  白手套翻箱倒柜摸,哪里有一點點灰塵下面都要挨批。現在看,空軍作為
  一個現代化的复雜軍种要求必須嚴格。我見了軍委、總部的領導就講,劉
  亞樓的嚴格要求嚴謹作風,是反映了空軍的特殊規律的。劉亞樓當司令,
  下面做的好他當場表揚,做不好馬上批評,毫不客气。那時,我們這班當
  師長的做事,誰也不敢有半點馬虎。
    不錯,劉亞樓這個司令有點霸道,在空軍,他當家,說了算,吳法憲
  只有唯唯諾諾,沒有說話的份,不免万馬齊喑,一言堂,大家都不太敢講
  話,見了他像老鼠撞見了貓,都怕。但是,這個人并非鐵石心腸,冷酷無
  情,他骨子里對人非常關心。比如那時各部隊党委書記當家,党委書記大
  多來自陸軍,軍齡長,資格老,軍政矛盾比較突出。劉亞樓在空軍就特別
  強調要扶持我們這些年輕的飛行干部,在技術、作戰上要尊重飛行干部。
  訓練摔了飛机,飛行干部壓力很大,他總是先批評后安慰,再鼓勵你總結
  教訓,振作精神好好干。每次到部隊來,他都要去看望飛行員、地勤人員,
  記得為了讓夜航大隊体息好,連宿舍應挂什么樣式的窗帘他都親自過問。
  1965年他臨死前兩天,我們去看他,人已經不行了,還躺在床上艱難地修
  改歌劇《江姐》的歌詞。他把“春蚕到死絲方盡”這一句改成了“春蚕未
  死絲不盡”,心情寫照,催人淚下。總之,他又是一個有血有肉,很懂感
  情也很講感情的人。
    用歷史唯物主義觀點看,毛主席當年挑劉亞樓來組建空軍,人選的非
  常准,非常對,他無疑是我最為敬佩的老紅軍出身又最具現代意識科學觀
  念的高級將領之一。我認為,有許多人寫過劉亞樓,老實講至今沒有一個
  人能真實地把他寫出來。年輕人,你不想試試看?
  我坦言,我的筆太拙,亦難將此人真實寫出,唯能直錄而已。采訪畢,如有心得,匯集于一,乃更确信劉亞樓是一位會使所有對手都感頭痛的中國空軍統帥。
  嗚呼,1958年,國民党空軍如果不很好地研究自己的對手,將犯絕大的失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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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月18日夜, 南京軍區空軍司令員聶鳳智中將剛剛進入夢境,即被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惊醒,拿起听筒,耳邊傳來劉亞樓的福建普通話:“老聶,主席今晚發話了。”霎時,聶鳳智睡意全消,順手拿起一支鉛筆,邊听邊做記錄。
  形勢、任務交待完畢,劉亞樓說:“老聶,軍委已決定,組建福空,要你去當司令官。你不要到北京來,立刻到福建去,你的委任狀隨后就到,把戰前各項准備工作全面抓起來。切切注意,一要迅速組織強有力的指揮机构。二要使用戰斗力強、有實戰經驗的部隊,力爭打好第一仗。三要健全各机場的保障机构。四要采取逐步推進方式完成空中轉場,隱蔽好我戰略意圖。”
  19日凌晨,聶鳳智已站在福建晉江羅裳山簡陋的空軍指揮所以新職務下達第一道緊急備戰令。這一歷史性畫面標志著,半年前擬就的空軍入閩作戰預案,即將由白紙上的黑色鉛字變成白云間的銀燕展翅,爭奪閩海制空權的好戲終于拉啟了帷幕。

          ※   ※   ※   ※   ※

  五、六十年代,空軍中便有“北劉南聶”的說法,其實,劉、聶是上下級,一般是不宜相提并論的,人們如是說,表明了對兩位陸軍出身的空軍將領的信賴和尊敬,同時,也飽含了對一南一北兩位將軍猶如紅花綠葉般交相輝映配合默契的贊譽。
  無巧不成書,聶鳳智周歲那年,父母給他取名時,偏偏用了一個“鳳”字,几十年后,聶鳳智曾半開玩笑地說過:我這個人屬鳥,命中注定要同天空結下不解之緣的。
  然而,長久以來,他并不是天際翱翔飛舞的“彩鳳”,分明是林莽中威風八面的“猛虎”。
  聶鳳智,陳毅三野中公認的一員虎將,一位軍史專家評論道:在我軍一些重大戰役,如著名的萊蕪、孟良崮、濟南、淮海、渡江、上海戰役中,差不多都有聶鳳智的精彩表演,雖然他不是主角、統帥人物。聞名全國的“濟南第一團”、“十人橋”、“渡江第一般”和人們所熟悉的文學作品《渡江偵察記》、《戰上海》,都記敘著聶鳳智的九縱在華東戰場上縱馬馳奔、創造的一個又一個胜績。
  聶鳳智第一次見到飛机是在1932年。湖北孝感縣的一個草坪上,停著中國工農紅軍繳獲的第一架國民党飛机。一群年輕的紅軍士兵圍著它指手划腳,觀看新奇。其中一位矮個、精瘦的小鬼,張大嘴巴,瞪著眼珠,好奇地想:這球怪物是怎么飛上天的呢?他當然不曾想到,20年后,自己竟當上了指揮好几百個“怪物”的司令官。
  1952年,聶鳳智奉調北上,任中朝聯合空軍司令員。老虎如果生出翅膀來,飛上天去的將是一只帶著鋼牙利爪的“鳳”。
  朝鮮空戰,無論飛机數量、裝備質量和技術水平,聶鳳智都明顯處于下風。美國空軍擁有一大批參加過二次大戰、實戰經驗相當丰富的王牌飛行員,號稱“空中霸主”。聶鳳智麾下,盡是一些初出茅廬,在戰斗机上只飛過几十上百個小時的楞小子。開始,很多人私下里認為,雙方實力懸殊,這個仗不好打。不好打也得打,聶鳳智不辱使命,在實戰中摸索研究,總結出一套獨特的戰法,終于扭轉了被美國空軍鎮頭欺凌的局面,把空中戰場從鴨綠江畔推移到清川江一線,形成令美國空軍也望而生畏不敢妄入在世界空戰史上知名度甚高的“米格走廊”,美國空軍參謀長不得不承認:共產党中國几乎一夜之間變成了世界主要的空軍強國之一。
  從朝鮮戰場回來,他的經歷中又多了一份他人尚無的殊榮:我軍鮮有的既指揮過地面戰役又指揮過現代軍种作戰的將軍。
  經驗,是財富也是优勢。1958年空軍入閩參戰,司令官非聶莫屬。

          ※   ※   ※   ※   ※

  聶鳳智在羅裳山一塊狹小的平地上召集自己剛剛組成的指揮机构,進行簡短的戰前動員。給人們留下最深印象的兩句話是:若要戰胜敵人,我們必須贏得時間。若要贏得時間,我們必須戰胜自己。
  他指的是在惡劣的天候、艱苦的工作生活環境里,所有人都必須咬緊牙關,連續奮戰,滿負荷、超負荷、超超負荷運轉,在軍委、空軍規定的時間內,完成一切戰斗准備。
  并不高大的他偉岸地立在高處大聲說道: 我的要求很簡單,你是一台100千瓦的發電机,必須給我發出300千瓦的電能來!
  頃刻間,天降暴雨。他不動,繼續他的講話。他的隊伍也不動,一片草綠色和整個羅裳山融為一体。
  遠山云濃處,有悶雷隆隆作響,在溝壑峰谷間回旋震蕩。

          ※   ※   ※   ※   ※

  四下打听當年蹲過羅裳山指揮所的“老坑道”,于是,我在福州空八軍司令部見到了楊國華。1958年,楊老任福空指揮所雷達參謀,退休前最后職務為空八軍作戰處長。他退也不休,從未閒著,被部隊返聘為調研員,專攻中國空軍發展史。研究自己親身經歷過的事情格外親切有興趣的緣故吧,如今,他已是五十年代台海空戰問題的專家。初次相識,看他斯斯文文地引經据典縱論歷史,不覺得他曾是一位軍人,而更像一位教授。
    1958年空軍入閩, 和炮擊金門是一回事, 也是兩回事。空軍入閩是
  1957年底主席、中央就定了的事,只剩下一個時机問題。當然,如果沒有
  朝鮮戰爭,空軍早就入閩了。1958年發生中東事件,促成了空軍即刻入閩,
  緊密配合炮擊金門。
    在福建原來有個空一軍,是由防空一軍歸建過來的,只管高炮、雷達、
  探照燈和机場修建。1954-1958年間,先后建成福州、漳州、連城、龍田、
  晉江、惠安、崇安七個机場,但是沒有擺飛机。空一軍是“空”一軍,徒
  有虛名。
    1958年7月19日, 接到命令,由南空机關一部、浙江空五軍大部、福
  建空一軍全部,組建福空,聶鳳智任司令員。要求几天內必須完成空戰准
  備,确實十万火急,火燒眉毛。
    福空指揮所設在晉江羅裳山的掘開式坑道里,64平米大的一個地洞,
  硬塞進去作訓、通信、標圖、電台各類參謀人員一百多人,天气悶熱潮濕,
  加上通風又不好,人待在里邊臭气熏天,剛進去,扑面嗆鼻的汗臭真能讓
  你窒息,把人沖個斤斗。聶鳳智也在里邊辦公,他每天半夜三點進去,中
  華牌香煙一叼,開始工作,除去吃飯、方便,不出洞,一直干到日頭落山,
  才出去眯一覺。
    將指揮所建在羅裳山是因為那個地方比較适中,前面就是晉江机場,
  靠漳州、惠安机場也較近,通信聯絡、指揮作戰都便利。但生活條件就相
  當艱苦啦,根本就沒有營房,只有聶鳳智有一個几平米的小土房休息、吃
  飯,其他人全住帳篷。帳篷四面透風,漏雨、揚沙、蚊虫咬,人就在里邊
  吃飯睡覺,毫無辦法。帳篷搭在一片桂圓林中,那年桂圓大丰收,果大水
  足,甘甜如蜜,一嘟嚕一嘟嚕吊在頭頂,伸手可触,晚上散發出陣陣誘人
  的清香,弄得人一天到晚嘴里頭老在分泌唾液。恕我坦言,我們不少人意
  志“薄弱”,沒有做到像當年駐錦州的部隊那樣,用堅強的紀律性抵御住
  摘食老百姓苹果的欲望,所以四下無人時,扯下几個桂圓嘗鮮的事時有發
  生。慚愧。
    其實,我們的意志還是相當不錯的,條件那樣艱苦,沒有人發牢騷、
  講怪話,哪里有什么上下班時間啊,所有人都是使出渾身最大勁拼命干,
  分秒必爭,先同時間打一仗。同時,也充分做好了敵机轟炸羅裳山、為國
  犧牲光榮的准備。管理處除了管大家的吃喝拉撒,還有一項很重要的工作
  就是到處買白布買棺材。我們都同處長開玩笑:你們想得真周到,如果輪
  上我享用了,那就提前謝謝啦。
    總之,當時非常苦,非常亂,事情千頭万緒,備戰繁重如山,打仗就
  是這樣的了。好在我們有一個出類拔萃的司令官。空軍是個新軍种,建國
  后打大仗,打惡仗,主要在朝鮮,基本是聶鳳智指揮,所以他實戰經驗很
  丰富。聶這個人平時無架子,可以拉呱,喜歡吹牛講故事打籃球。但到指
  揮所那就是絕對權威,大將風度,講話聲如洪鐘,很有鼓動性,下面鴉雀
  無聲,沒有人敢亂吭气。他一到任立即工作,親自部署,抓得具体周密,
  魄力大,決心相當果斷。空戰決定胜負就是那么几秒零點几秒的事,指揮
  就怕粘粘糊糊三腳踢不出個屁來猶豫不決。這個人打了一輩子仗,很有頭
  腦和謀略,仗怎樣打目標非常明确。在空軍,他唯一怕的人恐怕就是劉亞
  樓。我觀察,劉亞樓逮到別人吼一通,一般對聶還比較客气,有理讓三分。
  實在話,從陸軍出來又真正懂空軍的,一個劉,一個聶。聶的缺點也是作
  風不甚民主,霸道一些,大小事一個人拍板講了算。劉亞樓言傳身教嘛,
  沒治。
  時間,就像一條歹毒的長鞭,每時每刻都在拍打快要被抽光榨干了精力、体力的人們。暴雨,則充當了困難最凶惡的幫手,說不准什么時候就會橫在你的面前給早已疲憊不堪的人們再添加一份艱辛。而曾經自以為十分完美自鳴得意的各項計划在千軍万馬的調動之中又往往漏洞百出,顯出蒼白無力的樣子,使得空軍入閩的戰略行動從一開始就伴隨著种种混亂的場面。
  到處在喊、在叫、在吵、在罵,問題,像雪片,扑頭蓋臉飛向羅裳山。
  連城的雷達陣地,因事先未經圖上作業和周密勘察,以致費了吃奶的勁儿把設備搬至山頂, 才發現該地仰角均在5°以上根本不能架設。气得雷達兵們揪住工程師的衣領恨不能飽煽一頓耳光。
  下發通信舖設方案,卻缺少配套之實地勘測資料。使得通信兵像沒有佐料的大廚師手捧著菜單而無法下勺。
  福州場站油料裝卸手續不嚴,發生油料混合事故,18吨航油統統報廢。追查下來,各級推諉,竟無一人挺身而出堵槍眼,拍胸脯說“要撤撤我”。
  受領任務單位未經精确計算即申請車輛,常常運輸車裝不滿,運油車卸不淨,空車返回利用率极低, 僅角尾一地因調度不當跑空車129台次,使极為寶貴的兩万多車公里化作噴油管排出的陣陣油屁而白白損耗。
  漳州場站下死命令,要當地五天之內備齊一万立方沙石,逼得地方政府把基建和防汛石料統統控制起來。日后任務變化,并不需要那么多,也不及時通知地方,惱得漳州父母官們指著站長鼻尖罵:他媽的,以后除了大糞要多少供多少,其他一顆雞蛋一粒谷,也別想從我這里拿到手!
  ……
  每天,參謀、助理們戰戰兢兢把一份份“問題報告”呈遞上去,伸著腦殼,靜等脾气火暴的司令官雷霆震怒。誰知,聶鳳智往往只看個標題,就順手甩在一旁,至多批上一句:“××長、××部門閱處”,再不過問。那些天中,一向“軍閥”的他竟鮮有橫眉厲目大聲斥責,倒是經常能從完成任務的報告上看到他“很好,應予表彰”的旁批。事后,有膽大者向他提出這一“反常現象”,將軍莞爾一笑道:空軍入閩,大搬家,沒有問題才碰見鬼哩。如果我什么都管,等于什么也不管,你想用一只手同時按住一堆跳蚤是不可能的嘛。該誰管的事就由誰去管好,我只管大事:一個整体工作的進度,一個飛行部隊進駐的隱秘性。下面很辛苦,只要盡了心盡了力,有點小問題也不用大惊小怪。不是不要批評,更多的應該是表揚,給部隊常鼓气,勁可鼓而不可泄嘛。當主管的,有時就得搞點“無為而治”。
  聶鳳智的“無為”,畢竟達到了“大治”。在劉亞樓限定的時間內,他首先完成了能打的准備。 7月26日,毛澤東給彭德怀的信雖暫時延遲了戰役發起時間,聶鳳智的“發電机組”仍在按照他的指令超負荷運轉。二十天后,他不無几分自豪地向劉亞樓報告:
    通信,共開設和擴建了12個指揮所的通信樞紐部,构通長途電路35處,
  增設無線電台127部、 導航台站48個,架設永備線路298公里,被复線834
  公里;雷達,架設了11部引導雷達和14部警戒雷達,雷達團由2個擴建為3
  個,已迅速构成了全區高、中、低對空警戒与引導网;后勤,運送各种油
  料22109吨,彈藥1722吨,副油箱1604副,其他物資20163吨。……
  今天,當我們讀著這些索然無味的枯燥數字時,是很難想象它們包含了多么巨大的付出。就說那支由404台運輸車和534台運油車組成的龐大車隊吧,二十天中無營房住宿,無熱飯菜湯,困倦了,停下來用涼水洗把臉,饑渴了,啃一口硬饃喝一口稻田水;狂風驟雨,宁肯自己光膀子,脫下軍衣蓋住引擎蓋,以免發動机受潮;烈日暴晒,因修車而中暑暈倒,急救后跳進駕駛樓繼續發動;多少人跑肚拉稀,多少人感冒發燒,竟沒有一台車停駛。戰爭古來如此,有什么樣的司令,就會有什么樣的士兵。
  自然, 最令聶鳳智感到振奮和欣慰的還是,他已把航空兵6個師部17個團采取打游擊的方式先后進駐了福建地區7個机場。 和二十天前相比,他已不是僅有“七八個人十几條槍” 的光杆司令,而是手握520架作戰飛机擁有強大武備的堂堂統帥了。他充滿信心地期待著,同當面的國民党空軍弟兄們乃至背后的美國空軍同行們,在台灣海峽擂鼓對陣,一決高下。

          ※   ※   ※   ※   ※

  8月13日, 把自己金貴得像個羞于見人的新娘的太陽,終于扭扭捏捏從云縫間探出半個身子來,霎時間,青山滴翠,万木蔥蘢。清晨,霧气淡淡化去,海濤隱約入耳,鷗鳥漫空競翔。聶鳳智信步走出坑洞口,深呼吸,美美吐出一口濁气,用手搭個涼篷,登高遠眺。天無際涯,灰黑狹長的金門島若隱若現。凝望良久,燦然微笑。
  習慣性地摸出一根香煙來,中華牌,划火點燃,只輕輕吸一下,便引發猛烈不止的咳嗽。
  保健醫生急步向前,一把奪下:首長,千万別抽了,損害健康呀!
  聶鳳智朗朗大笑:請高抬貴手。如果你不想讓我聶某在羅裳山演一出走麥城,就閉起眼睛假裝看不見。打完了空戰,我保證絕對服從你的命令。
  從衣袋內又摸出一根來。
  醫生無奈地搖頭。
  炮戰期間,聶鳳智的香煙損耗量由每天一盒上升至每天兩盒,最多時三盒。他曾玩笑說:北京的指示是精神支柱,口袋里的香煙是物質基礎,少這兩樣東西,這個仗他打不贏。

          ※   ※   ※   ※   ※

  他最終死于吸煙,過量地吸煙。晚年住院,醫院确診為肺癌。我認定,羅裳山的日日夜夜讓他折了壽。
  聶鳳智坦然處之,給所在党小組寫了一封信,談及生死:紅軍時期,同我一起報名參軍的几十名伙伴,大多都為革命捐軀。打濟南,我們九縱陣亡1377人,“濟南第一團”十几個連隊僅剩三個連的兵力……那么多先烈先我而去,我這條命又何足惜。 老首長張愛萍前往探視, 他輕松說道:“沒什么,癌症!”張愛萍惊歎:“老聶這個人死不了,他的精神好得很。”
  自然法則無可抗拒,1992年4月3日,聶鳳智与世長辭。臨走前的病痛雖然難忍,但他的臉上卻始終滯留著樂觀的微笑,直至最后一刻。
  了解者說:這是兼容天真与成熟的神態。亦是視胜負如常事,置生死于度外的大將風度。更是靈魂在戰火煉獄中升華,進入了笑瞰人生的境界。
  据傳,他死后,羅裳山的士兵們自發地祭奠他,在他的遺像前擺上采摘的鮮花和兩盒煙,中華牌香煙。
  1993年, 我去羅裳山, 也要陪同幫我去買香煙。買不到中華牌,拿回來兩盒“万寶路”,并說:這個比“中華”更高檔。我吼:你瞎搞,要知道,羅裳山這個地方,見不得美國貨!又換回兩盒“紅塔山”,好歹中國貨。
  在“坑洞”故址,我敬重地擺上一枝松枝和“紅塔山”。我祈望,將軍在天有知,仍能欣然含笑。
                  5
  空中轉場,即飛机由甲地飛往乙地的全過程。如果你乘坐了一回民航班机,可以視為完成了一次“空轉”。
  我冒著傻气問楊國華,1958年的“空轉”真有那么复雜?
  楊老非常肯定地回答:不亞于實施一場空中戰役。一般講,交戰狀態下于敵前“空轉”,己方飛机在落地前后的一兩小時內,就像一只脫离了舊巢正在尋覓新殼的寄居蟹,把自己的軟腹部亮給了敵方,處于防護力反擊力最薄弱的時刻,很容易招致致命的打擊,空戰史上此類戰例不胜枚舉。何況1958年空軍入閩還涉及諸多國際的、政治的制約因素,劉亞樓、聶鳳智們一天到頭冥思苦想的就是要找到一個万元一失的万全之策。
  楊老伯我听不明白,索性攤開一張軍用地圖。按圖演示,那是作戰處長的看家本領。

          ※   ※   ※   ※   ※

  第一梯隊,暗渡陳倉。
  劉亞樓确定,“空轉”一梯隊為空一師從江西永新進駐連城机場、空十八師從廣州沙堤進駐汕頭机場。
  連城、汕頭距金門、馬祖相對距离較遠,易于隱蔽。退一步講,即便為敵發覺,也不致使敵太過惊恐。
  高明的摔跤手,并不奢望第一次過招就把對方掀翻在地,總要先在外圍盤繞,觀察彼方心態,隱藏自己套路,期待對手失誤,捕捉最佳時机。
  轉場時間几經修改,最后敲定在7月27日上午6時。因為情報偵悉,國民党軍26、27兩日將以2個師到金門換防, 福州軍區葉飛上將決心于26日晚或27日晨對金門進行集中炮擊。 必須估計到,炮擊過后,27日8時左右,國民党空軍即會大舉出動對大陸前沿机場及重要目標進行破坏轟炸。 我机6時空轉,先敵一步,預備著針尖對麥芒,硬碰硬地大干一場。
  26日,毛澤東的一封信將炮擊暫緩執行,但已定空轉時間不再變更。
  聶鳳智就像個女儿出嫁前千叮嚀万囑咐的老媽媽,命令、指示一道接一道,所有環節上可能出現的問題都想到了,設計好了預案。空戰是一項复雜工程,任何一點疏漏,都可能于瞬間使結局成為另外一种樣子:
    航線上速度800-850公里/時,轉場高度為1500公尺;
    嚴格隱蔽指揮,指揮起飛一律用有線電,航線上如無特殊情況一律不
  講話;
    大隊相互掩護,以后續梯隊掩護前梯隊迅速著陸;
    第一個大隊應于著陸后15分鐘以內做好一等戰斗准備。全團轉場后做
  好戰斗出動准備時間,不得超過40分鐘;
    當日任務主要掩護本基地, 不遠伸作戰, 活動地域為距本基地80-
  100公里半徑范圍內;
    第二批到達基地上空時,路橋(机場)海航第二師以中隊為單位在霞
  浦附近巡邏。空十二師以中隊為單位在古田上空巡邏,以吸引牽制台灣北
  部國民党空軍兵力;
    進駐新基地后,如敵對我前沿机場轟炸,則連、汕部隊要隨時准備到
  惠安、晉江、漳州、廈門地區作戰;
    夜間除值班飛机外,其余飛机均疏散,并很好組織基地高炮掩護机場
  及空炮協同動作。要立即檢查搶修机場的准備工作,做到隨炸隨修;
    ……
  27日,天公不作美,烏云蓋頂,厚重如鉛。軍區气象站電話不斷,北京、福州、羅裳山、各机場紛紛催問,今天到底能不能飛?中午11時30分,東南風加強,以力大無比的雙臂將方圓數百公里內的云層整体拾高了數百米,聶鳳智果斷發令:起飛!停靠在跑道頭等得不耐煩直撂蹶子的戰机如脫韁野馬,嘶鳴狂奔,一躍而起。
  趙德安,時任空十八師五十四團大隊長,老人們一旦聊起一生中最為光輝燦爛的那段時光,再內向者也會滔滔不絕,口若懸河。
    1958年7月中、 下旬,劉亞樓把我們師長林虎召到北京當面交待作戰
  任務。林虎師長回來就作參戰動員,什么支援中東伊拉克阿拉伯,我們那
  時年輕,听不太懂,就是气盛、好強,大家嗷嗷叫,表態,都說國民党空
  軍里邊有個什么飛虎隊,我們是武松,打虎隊的干活,要把他打個稀巴爛。
  林虎師長開玩笑,“我也是一只‘虎’,到了天上,你們看准嘍,可別亂
  打一气喲。”大家都笑,熱情确實高。
    7月27日中午, 我們團空中轉場,從惠陽到汕頭,距离很近。如果平
  時飛訓練,跟玩一樣,而這回是戰斗飛行,隨時准備同國民党的飛机干,
  心情就不一般了。我倒希望航路上“有情況”。
    比較別扭是高度必須1500。那一帶山都是1200左右。我們貼著山尖尖,
  在云層里鑽出鑽進,感覺弄不好就會撞山。但絕對不准拉起來,上去敵人
  雷達能看到,我們意圖就暴露了。我身子都不敢亂動,使勁穩住駕駛杆。
  几十架飛机几乎翅膀挨翅膀,所有人都瞪大眼珠聚精會神編隊。再一個別
  扭就是空中絕對不許講話,誰出聲誰違反紀律,林師長反复交待,“要把
  敵人指揮員變成瞎子和聾子”。我們大气不敢喘,咳嗽更不敢,落地后,
  摸一把,濕漉漉,一腦門的汗水。
  獲悉15架米格17安全降落汕頭机場,另外33架亦順達連城,聶鳳智掏出手絹,輕輕拭去額頭的汗珠。立即拿起保密電話,向廈門葉飛和北京劉亞樓同時報告。他說:我已按照要求,神不知鬼不覺把第一批貨送到了。劉亞樓說:老聶,你的“暗渡陳倉”,很好!

          ※   ※   ※   ※   ※

  第二梯隊,韜光養晦。
  空十八師飛轉汕頭,兩天后,三比零,打了一個漂亮的埋伏。
  空軍入閩的戰略企圖業已暴露,第二梯隊以何种方式進入,更讓聶鳳智勞神費心。
  劉亞樓一日三電,催詢在進駐次序問題上,究竟先漳州、后福州、龍田,還是三個方向同時進駐。何者為优?
  聶鳳智反复權衡后回報:仍按“逐步推進”的既定方針行事為宜,著令空九師先進漳州。
  漳州,八閩重鎮,距金門直線距离僅40公里。如果突然駐扎了大批飛机,就好比在台灣的腋下頂了一把刀子,將使對方產生骨鯁在喉般的難受不自在,立即誘發閩海上空大規模空戰的可能性不容低估。
  聶鳳智給了空九師師長劉玉堤八個字:韜光養晦,藏鋒蓄銳。把你們這把劍擺在人家鼻子下邊,不是要你們逼人家立刻出來決戰的。要有敢打必胜的信心,更要有高度的政策頭腦。空軍作戰的原則一般是后發制人,別忘了,你們這把“劍”,是帶著“套鞘”的。
  具体原則:一般不出海作戰;沒有必要時不輕易出海;戰斗巡邏、航線飛行、編隊訓練務必避開金門空域。
  當然,如果發生另外一种情況,那就另當別論,必須“揚眉劍出鞘”了:如果敵人超越金門上空侵入廈門上空,或從金門以南以北侵入大陸,為了反擊敵人則根本不受這個限制,一定要堅決与敵机進行空戰,狠狠打擊敵机,敵机經金門上空退卻也要堅決追擊,不能因為不過分刺激敵人這一策略,而限制了主動空戰的机動性和積极性。
  劉玉堤回答:明白,我就是棋盤上的相和仕,無權過河打沖鋒。但那邊的車、馬、炮、兵如果越界跑過來,我統統有權開殺戒。
  8月4日上午,劉玉堤帶飛机34架,自新城机場安抵漳州。
  岳崇新老人當年曾是34條好漢中的一個,在劉玉堤轄下的二十七團當飛行員,回憶往事,他仍心有余悸說,那天,飛得有點亂套,沒出大事,万幸。
    我們九師原駐長沙,入閩參戰,命令來了說走就走,大家沒有一點思
  想准備。我們大隊長叫張闖虎,好不容易三十出頭討到了老婆,頭天晚上
  喜气洋洋在部隊舉辦了婚禮,第二天又紅光滿面地領著新娘子去逛大街。
  他剛出營門,我們就接到了立刻轉場的通知,赶緊派人去找吧。長沙那么
  大,一下找不到,就想到了廣播尋人這個辦法,于是,又聯系電台喊:張
  闖虎同志,听到廣播后請馬上回單位,有急事找!張闖虎挽著老婆逛得正
  來勁哩,他居然听到了廣播,這小子猶豫了一下,對新娘子說:怎么廣播
  電台里還有個張闖虎?肯定不是我,咱接著逛。劉玉堤左看表右看表,實
  在等不及了,說“他媽的我們走讓兔載子幸福去”,帶著我們就起飛了。
  張闖虎傍晚回營傻了眼:怎么人全沒影啦?后來他歸隊,劉玉堤好一頓臭
  訓:你這個大隊長怎么當的,你的大隊呢?你他媽就知道結婚,老婆!
    我們第一站落江西新城和從東北轉來的空一師住在一起。一師政委葉
  松盛給兩個師一起做動員,大家明白了,這回要真打,紛紛表態。我發言,
  打不下來撞也要把他撞下來!
    8月4日,我們空轉漳州一線机場。三十几架飛机浩浩蕩蕩,落地時,
  有人看錯了跑道走向,形成了分兩隊從跑道兩端對頭落的局面,像在公路
  上會車一樣,真他媽玄哪!保衛机場的高炮兵看傻了眼,都翹大姆指:哇,
  這個部隊好棒,技術頂過硬!我心說,硬個雞巴,在跑道上來個兩机、多
  机相撞,那就徹底稀松軟蛋啦。
  情報偵悉,空九師進駐漳州后,國民党空軍連日召開緊急會議,部署空防。金門軍眷,也開始大批撤往台灣。
  劉玉堤即便盤弓不發,對手也已感到了一种有形的壓力。

          ※   ※   ※   ※   ※

  第三梯隊,立体掩護。
  計划:空十六師進駐龍田,海航第4師進駐福州。
  8月4日至13日,整整九天,聶鳳智按兵不動,既然暫不炮擊,他有意要讓已經燙手的台灣海峽降降溫。電示已在浙江衢州集結的部隊安心待命,抓緊訓練,自己則蹲在羅裳山的坑洞里,一包接一包消耗香煙,不知疲倦的大腦轉動著他的“万全之策”。
  猶如科研試驗先要虛擬各种假設條件一樣,他將參謀人員召集起來,提出假設:我進駐連城、汕頭敵人還不很緊張。進駐漳州時緊張了一下尚能忍受。此番我如再進福州、龍田不僅威脅金門、馬祖,而且直接威脅台北的安全,敵人很可能孤注一擲,下決心乘我立足未穩實施轟炸,或乘机進行大規模空戰,拼個魚死网破,不將我逐出福建,決不罷休。
  各位智囊,有何高見?
  智囊們深思熟慮后,向他呈上兩案,一是若無空情顧慮,海航先轉福州做好戰斗准備,空十六師直飛龍田,一步到位。二是若空情复雜,則兩師均先到福州,十六師視情再轉至龍田作二級跳躍。而無論取哪一案,沿海各机場均應起飛多批机群給以有力掩護,以优勢兵力壓制威懾敵人。因為第三梯隊轉場的隱秘性實已喪失,不妨大張旗鼓,先聲奪人。估計對方真欲來炸、來襲,也不能不有所顧忌,三思而后行吧。
  聶鳳智摸出一根“中華”。有人划火遞過來,他搖搖頭。一只手來回揉搓那枝倒霉的香煙,直至碾成粉末狀,人們終于听到從他嘴里吐出一字:好!
  他又補充道:不能光想著轉場,還必須想到轉場以后將出現的狀況。駐連城、漳州部隊可起飛較多兵力到莆田、惠安一帶活動,使敵人不易接近福州、龍田,給新到部隊一兩天時間抓緊研究敵情,熟悉空域。
  如此,“方案”更顯完整,穩妥了。
  8月13日晨, 海航四師從衢州飛抵福州。一架架正在降落、滑行中,雷達熒屏上顯示三都澳方向出現敵情,F-86共14架分三批正向福州飛來,緊接著,又發現,后面還跟有F100美机4架。 剛剛落地的海航立刻重新發動,戰斗起飛。不速之客們知趣乖巧,于閩江口上空兜個圈子,悉數折返。
  聶鳳智判斷,敵人已經高度警惕福州方向,空情將更趨复雜,遂命令:空十六師按第二方案轉場,沿海各机場同時起飛,提供有效掩護支援。
  福建空域,頓時扯起了一座前所未有的空中立体防護罩。
  苑國輝,當年任空十六師四十六團團長。老人好像并無安全感,說,降落時,我差一點被打下來,當了冤死鬼。
    我們四十六團原駐地遼宁丹東,空轉飛行路線和途經中轉站是:遼宁
  丹東——天津楊村——蘇北白塔舖——蘇州碩放——杭州筧橋——浙江衢
  州——福州——龍田。從北一直往南飛,二千余公里,和候鳥差不多。起
  飛時,我領著全團在机場上空盤旋一圈,大家都明白,這回不是訓練,而
  是出征,要去打仗了。
    机翼下白云朵朵,一閃而逝,心里很有點“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
  去不复還”的悲壯。
    8月13日上午, 在衢州接到命令,第一步飛福州。滯留了個把小時,
  接著飛龍田。
    在福州听說航路上敵情嚴重,我們做好了充分的戰斗准各。一路上很
  順利,安全無情況。到達后下降高度,突然間,地面高炮向我們猛烈開火,
  天空中爆點一片,把我气的,真想對他們施以同樣猛烈的還擊,我們的家
  伙也不是吃素的!還好,他們技術不怎么樣,沒把我們打下一架來。落地
  我就找高炮算賬:不是已經通知自己飛机要轉場嘛,為什么還向自己人開
  炮?原來,一個高炮連長太緊張,一看机群到了,不識別就喊“開炮”。
  打一陣,想一想不對,又大喊“錯啦,停!”在前線,小連長就有開炮權,
  你拿他怎么辦?气得我們飛行員看見高炮兵就罵髒話:下回,看准了,是
  自己的老婆再睡覺。不是,別豎起了你們那根××,亂放炮!
    后來通報,還是冤死了一個無辜者。
    机場旁邊一個拾糞老頭,看到机群忽喇喇飛那么低,四周又通通通打
  炮,嚇得一頭栽到河溝里,嗆死了。
  苑國輝還不知道,他在空中的那一刻,連城、汕頭、漳州、福州、路橋各基地根据聶鳳智命令,共起飛了29批124架次為他保駕護航。
  解放軍第一次在福建空域顯示雄厚實力,台灣空軍不明其中玄妙,像突然間受到惊扰的馬蜂炸窩,緊急出動三百多架次在台海上空來回亂飛。台北市也數度拉響了防空襲警報。
  空十六師平安到達龍田,羅裳山如釋重負,參謀人員喜笑顏開,愉快地交頭接耳。聶鳳智也頗帶几分悠然地點燃一支“大中華”。僅片刻,他的面容又回复到慣常的嚴肅,他及時提醒部屬:爭奪台海制空權的斗爭剛開頭,我們不可有絲毫的馬虎和大意。(晉江、惠安兩机場瀕臨海邊,距金門太近,暫不成批進駐,以后以游擊戰術零星進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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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澤東對彭德怀說:彭老總,你把那么多飛机開到海邊去,我的老朋友會不高興哩,你這不是要打上人家的山門嘛。人家派出了哼哈二將來,你那先鋒,是關云長還是魯提轄(魯智深)呀?
  彭德怀對劉亞樓說:劉司令,毛主席對空軍入閩能不能打好第一仗很關心……我還記得,長征的時候,你的紅二師一直打頭陣是打響了名聲的。空軍里頭,也要搞上几個“紅二師”。
  劉亞樓對聶鳳智說:老聶,我把空軍几個最能打的部隊都交給你了,不打拉球倒,要打,就一定要給我敲下來!
  聶鳳智對師、團長們說:《水滸傳》里有個李逵,三板斧解決問題。你們第一斧頭下去,就得見血,讓那邊吃不消、哇哇叫!
  空軍入閩,首戰,關系到能否立足、站穩腳跟,關系到軍心士气、再戰信心,關系到空軍形象、臉皮面子。
  首戰,只能打好,不能打不好。誰砸鍋,誰負責——聶鳳智語。

          ※   ※   ※   ※   ※

  1958年7月29日, 閩粵內陸依然像個不愿見人的傻小子,捂著那件用烏云做就的肥碩外衣,把自己遮蓋包裹得嚴嚴實實。
  海岸線以外,大海卻是一位開朗的姑娘,她隨手把陰霾丟到天外,將薄霧織成的紗裝搭在肩頭,在旭日朝輝中隨風曼舞。
  一個對守方頗為有利的天候。
  汕頭机場,林虎“加長的耳朵”(偵听台)和“放大的眼睛”(雷達)全部打開,捕捉著彼岸任何一點微弱的异動。
  11時3分,熒光屏上閃現出一個跳動的亮點,接著又是一個、兩個,一共四個:F-84,敵机!
  終于等到了。指揮所內,林虎全神貫注在一面標圖板上,目光緊緊追隨那條曲曲彎彎、不斷向前移動著的藍線,腦子里考慮著我机出航的時机。
  11時15分, F-84低空越過台灣海峽中線。林虎把拳頭向下輕輕一按,塔台飛起三發綠色信號彈,四架米格17隆隆出動。
  帶隊長机大隊長趙德安,飛行員黃振洪、高長吉、張以林依次跟進。
  為迅速接敵,趙德安打破常規,命令在一百五十米高度編隊集結,于云下低空左轉直飛戰區,看到云縫再逐漸爬高。
  雷達熒屏上,顯示出兩組八個亮點接近著、靠攏著,拼組成一幅台海上空頗具歷史意義的動態圖案。
  四對四,旗鼓相當,勢均力敵。
  戰后,趙德安才獲知自己的對手名叫劉景泉,少校,在國民党空軍中有“空靶冠軍”之稱,曾代表台灣參加在菲律賓舉行的“飛行兄弟大會”,獲炸射最优成績,因作戰“勇猛”,擊毀大陸艦船而榮獲“克難英雄”,受蔣介石召見。一位技術超一流的“尖子”。

          ※   ※   ※   ※   ※

  空軍,是國民党三軍中的驕子,戰斗飛行員,更是整個台灣的寵儿。當這些身著桔黃色緊身飛行服,梳著油光光的分頭,肌膚白皙,英俊瀟洒,風度翩翩,受過良好教育和嚴格訓練,會講英語又會跳舞,溫文机智的小伙子們一出現在公眾場合,總會引起轟動的效應。加上他們常常深入“匪區”、“敵后”、執行特殊神秘使命的非凡經歷,更使他們的“英雄形象”套上光圈,成為社會各界尤其是純真少女們所崇拜鐘情的男子漢偶像。用阿飛哥們的大幅照片做雜志封面,在台灣与影星、歌星、体育明星一樣叫座、好銷。空軍“雷虎”特技飛行隊的精湛表演,在台灣也早已成為百看不厭的保留節目。
  一本名叫《國共空戰秘史》的台灣出版物贊歎這些“技藝高強”、“优异超群”的小伙子:
    民國四十一年六月(1952年) , 一部分成績特优的飛行員被保送入
  “美國空軍高級戰斗學校”,接受高級作戰訓練。在第一次作戰演習中,
  我飛行員就以高度准确的射擊成績,壓倒了美國教官。這使得崇拜英雄的
  美國人大為佩服。“亞里桑納”小姐的競選、電視節目紛紛邀請我空軍飛
  行員參加活動,以吸引選票、觀眾。
    四十三年四月(1954年),一個“美國空軍巡回教育訪問小組”來到
  了台灣,他們一行四人:布萊賽爾少校、柏斯寇上尉、里萊上尉、杜蓉中
  尉, 一共打下三十多架“MIG-15”。他們說:“打米格就像掐死螞蟻一
  樣容易”。
    布萊賽爾少校等四人駕駛著四架“F-86F”,由美國本土出發,走遍
  了遠東的美國空軍基地,一到一個基地,他們就和飛行員們作實地的演練,
  飛上天,打遍遠東無敵手。
    因此,當他們在我方的空軍基地住了一禮拜,和我方才結業的新噴射
  机飛行員作作戰演習之前,他們都是相當有自信心的。
    但是,當經過几次作戰演習之后,他們的看法大大不同了,在和冷培
  樹、剛葆璞、劉紹芫、李玉球、馮德鏞、沈崇義、路靖、王心一……這些
  以戰績出名的中國紅武士對決過之后,他們不得不甘拜下風了。冷培樹和
  布萊賽爾少校就從三万英尺打到了二十英尺低空,布菜賽爾硬是不能擺脫
  冷培樹的追擊,只好搖擺了几下机翼,承認“戰敗”。落地后,布萊賽爾
  猛拍著冷培樹的肩:“頂好!頂好!”
  如果你不戴有色眼鏡,應該承認,1958年,飛噴气式飛机總平均每人774小時、其中60%完成了夜何复雜气象訓練、并具有在晝間組織中等机群活動能力的數百名國民党空軍飛行員,若論文化技術、個人与整体水准,的确略胜大陸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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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一方早有准備,一方茫然不知,打擊便具有了使敵措手不及的突然性。
  “看見了,兩架!”11時11分,高長吉在右上方5000米處首先發現敵机,興奮報告。
  “是四架,不是兩架!”林虎在地面及時提醒空中注意,“你們周圍沒有其他情況,大膽攻擊!”
  戰斗過程大致如此:
  高長吉、張以林首先咬住敵僚机組(3、4號机),敵長机組(1、2號机)立即右轉, 意欲迂回包抄。張以林處于敵机內側,發射炮彈進行攔阻,迫敵1號机停止右轉而改為左轉, 敵2號机隨其后,正好給高長吉提供了良好的射擊角度,他收縮瞄准光環, 待里面投影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撤按炮鍵,一個點射,敵2號机翻身落馬。
  同時, 在高長吉上方的張以林,也蹬舵、推頭,咬住了敵1號机劉景泉。劉急劇下滑擺脫。張以林從高度2000米追到200米,距劉景泉150米處開炮,眼見將敵机左机翼斬掉一塊。負傷敵机勉強飛到馬公附近,因再無法操縱,劉景泉跳傘棄机。我情報部門獲悉:劉右腿中彈,左手受傷,頭擦傷,腰扭傷,但仍清醒。被台灣漁船大元二號救起,再由運輸机直送台南空軍醫院搶救。劉恨恨說:這次被打主要是發現敵机慢了。他們速度太快。
  另一方向, 趙德安也抓住了敵3號机,連續開炮三次,敵机背部中彈,現出朵朵火花。負傷的F-84無力還手,搖搖晃晃向東南方飄去。

          ※   ※   ※   ※   ※

  台灣方面,歷來對大陸空軍飛行員是很有一些看不大起的,就像當年蔣先生親手栽培的黃埔生瞧不上毛先生從山溝溝里拉出來的紅軍游擊隊一樣。在他們眼中,這些頂多讀過高小,不少連斗大的字也認不下几個的農家子弟湊合著把一架現代化的机器弄上天去已經屬于奇跡,他們還真想在空中進行戰斗?不可思議。
  《國共空戰秘史》寫道:
    “MIG-15” 飛行員程度只有初中畢業,文化水平很低,在佳木斯航
  校只受過蘇聯顧問的三個月短期速成突擊訓練,但是,“成份”卻很好,
  都是工農分子,又紅又專,体格頗為強壯,后來遷到北京之后,招收飛行
  生的第一個標准還是看出身成份、政治立場,其次才是是否具有空勤体格、
  文化水平、科學知識,技術并不十分要求,會飛就行了。
  《國共空戰秘史》大概沒想到,“七·二九”空戰中,大陸四名飛行員中有三位——趙德安、高長吉、張以林,就是被它几筆素描就勾勒出大致輪廓的“工農分子”,而恰恰是這三位分別擊落擊傷了台灣的飛机。黃振洪入伍前是武漢市的高中生,在那個時代,屬于“小知識分子”范疇,很可惜,他雖同樣勇猛,擔任掩護功不可沒,卻偏偏是他未能捕捉到戰机。
  于是乎,1958年的“三比○”,其意義不僅僅是大陸打敗了台灣,共產党打敗了國民党, 劉亞樓打敗了陳嘉尚(國民党空軍司令) ,而且是“大老粗”打敗了“大秀才”,“土包子”打敗了“高材生”。于是乎,“三比○”曾一度成為林彪“人的因素第一”的最有力的佐證。
  “人的因素第一”于“文革”間開始走火入魔,空軍招飛由查祖宗三代發展至查祖宗五代、八代。八竿子打不著听都沒听說過的親戚中只要有一個略沾點“四類分子”的邊,立刻刷掉。而只要根正苗壯,文化越低越是寶。我那時所在的連隊高中生占一半,開始都覺自己有戲,最后一個也沒挑上,偏偏選中一個殺豬修鞋是把好手、而“老三篇”卻磕磕巴巴念不下來的進航校“飛戰斗”。臨走那一天,看他披紅戴花咧嘴笑,我著實替他捏把汗。直到了解放西沙,在全空軍挑人竟湊不全一個大隊的“全天候”,人們才恍然大悟,才撥亂反正,才有了今天這樣一支齊刷刷文化水全在大專以上的“飛行軍”。
  “過猶不及”,古人早已道出了事物運行中的一般規律。《國共空戰秘史》走极端,台灣不以“三比○”敗北才見鬼。但如果沿著“三比○”的經驗走向另一個极端,也同樣會走到荒謬的岸邊。
  還是我們的英雄最懂辯證法,趙德安老人對我說:我們這些人能學飛,那是歷史的需要時代的產物,當時不從我們這些人中選飛到哪去選?而我們從飛上天到打下敵机,其中付出了超出常人多少倍的汗水和辛勞,誰又知道?台灣看不起我們,輕視我們,所以他要吃虧,非輸不可。但是,歷史經驗不能机械照搬,現在我們選飛如果不重視文化程度,那就大錯特錯了,一支現代化的空軍沒有較高的文化素質墊底,基礎最終不會牢固的。
  “三比○”不僅僅是一段空戰史上的佳話,而且是關于戰胜之道和戰斗力构成的深刻哲理,故白云美妙,它亦美妙,藍天永恒,它亦永恒。

          ※   ※   ※   ※   ※

  戰斗全過程總共六分鐘, 短促得就像一曲軍營里催人晨起的起床號。四架F-84毫無還手之力未能找到机會發射一發炮彈,足以說明戰斗并不怎么激烈、殘酷,顯現出的是行云流水般的干脆利索与簡洁明快。11時28分,趙德安率隊返航著陸,机械師清點,他們的全部“損失”:耗油5340立特,打出去37彈39發,23彈115發。
  四位有功之臣不是自己走下舷梯的,而是被蜂擁而至的地勤拉下來、拽下來的。人們把他們舉過頭頂,拋向空中,接住、再拋,一片“噢”“噢”的歡呼聲將机場上的熱烈情緒推至高潮。
  首戰,出奇制胜,大獲全胜。《解放軍報》于頭版發表評論《狠打空中強盜》,一句“我空軍參戰人員這樣英勇頑強地打擊敵人,值得表揚”,將大陸軍方高層的欣喜之情,盡寓其中了。据說,毛澤東說“很好”。彭德怀說“望再創佳績”。劉亞樓說“總結經驗,再接再厲”。而聶鳳智給林虎的指示是“今天晚上趙德安那個大隊可以喝點酒”。据說,一向嗜煙如命而從不貪杯的聶鳳智這天晚飯也叫人給斟上一小盅。警衛員剛要倒茅台,他說:“不,來點福建的蜜沉沉,那個酒不光甜哪,而且后勁大。”

          ※   ※   ※   ※   ※

  空戰結束僅一小時,國民党軍參謀總長王叔銘上將辦公室告知“國防部”新聞署:“立即通知台北各國外新聞記者和報館,對這件事馬上主動公布,越快越好,不能等共匪廣播,有個原則要講明,是敵人率先向我們挑釁的。”并強調:“這是上面的意思。”新聞署明白,“上面”,總統也。于是一反常態,台北“中央社”以比北京同行“新華社”還要快捷的動作,搶先播發了關于台灣的失利:
    据空軍總部宣布: 我F-84型雷霆机四架29日中午十一時十三分前后
  在台灣海峽南部上空執行一次例行巡邏任務時,突遭由大陸飛來的米格-
  17型机四架攻擊,我机一架當即被擊落,飛行員任祖謀中尉跳傘落海,另
  一架飛机受傷后飛行員劉景泉少校仍圖將飛机飛回基地,但飛抵馬公附近
  時因机身損坏過甚無法維持飛行,乃棄机跳傘旋被附近漁船安全救起,截
  至下午三時止我空軍已派出飛机兩批前往任祖謀中尉墜海處搜尋營救。
  一向對“敗績”遮遮掩掩的“中央社”此番對敗績講了真話,使得海峽兩岸空前絕后唯一一回對戰況報道達成了一致,未給歷史留下扯不清的懸念和爭執。究竟何故?
  合眾國際社道出了謎底:
    超音速的共產党米格17型飛机昨天在台灣海峽上空進行的一次使國民
  党人透不過气來的一邊倒的二比○戰斗中, 擊落兩架國民党的F-84雷電
  噴气机。
    消息靈通人士今天說,國民党中國可能將向美國提出緊急要求,要它
  供給最新式的F-100超級佩刀式噴气戰斗机來對付占优勢的共產党中國空
  軍。他們曾一再要求美國給予更好的飛机,但是到現在為止都被拒絕了。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掉兩架老式F-84不算啥,只要能換回大批最新式的F-100。 如此邏輯确實挺有意思,我想起了電影《武訓傳》中的武訓,對圍觀眾人拍胸脯道:來,打一拳一個錢,踢一腳兩個錢。有人施賞,挨打也中。
                  7
  采訪中,我頗有体會的是,找那些退下來多年的老頭了解情況,特簡單,打個電話預約,十有九個歡迎你去。老頭們解甲歸田,無職無權,門庭冷落車馬稀,整日待在家中逗孫子,沒勁透了,巴不得有人陪他聊天呢,好多熱情得死拽住我非要留我吃飯,好邊吃邊聊吃完接著聊。但找那些在職在位有職有權的可就“難于上青天”了,光秘書這關就夠難纏的,往往磨破了嘴皮,回話還是一個“不行,最近安排不了,首長大忙”。惱得我直想說:告訴你家首長,有人要給他立傳哩,到底見也不見?
  空軍副司令員林虎中將是個例外,一約即中,但有先決條件:“首長還有其他事,只能談一個小時。”我生伯連這一小時也泡湯,赶緊千謝万謝:“能成,能成!”
  能夠与“七·二九”空戰的地面直接指揮員面對面促膝談,听他憶述那段令人神往值得重溫的時光,我感到十分榮幸。當他慈祥地微笑,用力地同我握手時,我只覺一閃即逝的歷史是可以用無數有形的物象記錄和保存下來的,例如,老人那象征著勤奮、辛勞、深刻的白發,和鐫鑄著嚴謹、果敢、沉穩的皺紋。
  話題打開,如煙的往事從將軍的眼底滾滾流過,無盡的感慨從將軍的心底汩汩而出:
    1954年,朝鮮戰爭一結束,劉亞樓召見我,告訴已決定調我到廣州空
  十八師當副師長。他明确交待:十八師是個新部隊,你要把這個部隊帶出
  來。
    那時東南沿海的空中斗爭非常尖銳、复雜,美蔣的飛机頻繁地到大陸
  來撒傳單、丟炸彈、投放特務、實施電子、照相偵察。
    我到廣州時,十八師這個部隊基本上不能作戰,空中防御非常薄弱。
  而台灣恰恰是把我的防區,即廣州、珠江口、汕頭、粵東這一帶完全當作
  他們自己的空域,每天隨便進出,旁若無人,就像一大群狐狸每天在獵人
  的門口竄來竄去,知道你沒本事逮到它,干气你。我的任務,就是必須盡
  早扭轉這樣一個被動局面,把國民党飛机徹底赶出大陸去,不許他們再進
  來。
    這當中有一段小插曲:1954年底,毛主席要到廣州視察,劉亞樓考慮
  一定要确保主席的安全,下決心調最強的部隊,即參加過抗美援朝駐鞍山
  的空一師到廣州,同我們十八師對調,我們到鞍山。這個決定等于說你們
  十八師不行嘛,對部隊刺激很大,好多人鬧情緒,想不通,講怪話:抗美
  援朝吃香蕉(到南方),保家衛國吃苹果(到北方)。后來,劉亞樓搞了
  個安撫政策,讓十八師到鞍山接收蘇聯一個師的裝備。總算有個任務了,
  大家情緒稍好一些。
    毛主席在廣州期間,國民党飛机猖狂照舊,先是轟炸了汕頭港口,炸
  沉一艘運桔子船,海面上漂了一層桔子。又到廣州上空來飛夜航,搞得很
  緊張,有一天晚上打了好几回高炮。主席一向幽默,說,好,就得經常搞
  搞演習嘛。
    毛主席回到北京,我們又同空一師對調回去。我認為這次是個很好的
  激將法,應乘机疏導部隊情緒,把訓練促上去。
    廣州一帶有個特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絕大多數為复雜气象,只有
  台風來到之前,有一、二天的好天气。常人叫“好天气”,其實也有五、
  六分云。飛复雜气象,既無教材也無教員,完全靠自己摸索。我先飛,包
  一架教練机,有了經驗再培養几個教員,滾雪球似的逐步擴大。王定烈師
  長說:地面上的、行政上的事你都不要管,你就管飛,放手飛,一門心思
  飛,摔了飛机我去做檢討。訓練很苦啊,我用了一年多時間,首先培養出
  一個全天候能打的大隊,十几個人,開始戰斗值班,其中就有趙德安。
    劉亞樓來檢查,臨走留下一個“好”字。
    劉這個人的特點是,一般不說“好”,也很難讓他說好。但你真要做
  “好”了,他一定會說你“好”。得到他的賞識,不容易。
  林虎,劉亞樓十分賞識的空軍中公認的“東北虎”。
  1946年,林虎和孟進、王海、張積慧、劉玉堤等一大群從未見過飛机的小伙子們從陸軍來到東北民主聯軍牡丹江航校學飛行,成為共產党空軍里的“黃埔一期生”。他們第一次見到了未來的司令官劉亞樓。
  那天,東北民主聯軍參謀長劉亞樓到航校視察。注重軍人儀表出了名的劉亞樓身著黃呢軍裝,腰束武裝帶,黑色的披風,黑色的皮靴,黑色的墨鏡,黑色的小手槍,騎一匹黑色的東洋馬,黑色的瞳仁射出逼人的雷電來,气魄好大,威風十足。年輕后生們直在心底喝采:這位年輕首長是誰?真他媽帥气!
  沒想到,首長官大脾气也大,下得馬來,怒气沖沖:“集合!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你們自己看看,你們算什么八路軍空軍戰士,簡直是一群胡子,土匪!”
  你看我,我看你,扑哧,全樂了。有的穿著鬼子服,有的套著國民党服,有的捂著老百姓服——黑棉襖加寬襠褲。不是“胡子”又是啥?
  “報告!”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大步出列:
  “首長,后勤不發新軍裝,你叫我們怎么辦?”
  這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膽啦?眾人替他捏把汗。
  “你叫什么名字?”
  “林虎!”
  年輕首長沒有再發火,反而大笑:“好,我立即安排后勤給你們發新裝。我軍第一批飛行員,就得有個新气象!”
  這一天,林虎記住了這個“劉亞樓”。劉亞樓也記住了這個“林虎”。
  采訪中,許多老人說:劉亞樓也喜歡別人奉承他,講他好話,拍他的馬屁,不能容忍別人沖撞他。但他并不喜歡凡事都唯唯諾諾的“跟屁虫”。偶爾,你沖撞他沖撞得有道理,他也接受。當然,這要看為啥事,要看他當時的情緒啦。
  記住,你生活中如遇到善于把握住時机、火候,有膽量沖撞上司或上司的上司的,十有八、九是塊“料”。
    我們的飛行員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料”,能不能讓他們飛出來,形成
  戰斗力,關鍵還是在領導,在指揮。
    當時指揮上問題很多,主要是指揮現代化的空軍沒有經驗,常常連雷
  達也看不准,敵人明明在一万一千公尺,指揮所告訴三千公尺,飛机出動
  怎么打得上?打不上,又批評你。你解釋,他硬說你們的飛行員眼睛視力
  不好。也可以理解,一兩年了,一直打不下敵机來,北京就追查責任,我
  們只能逐級檢討。后來,我叫下面干脆把檢查事先都寫好,打不下來,填
  個年月日送上去,省得麻煩。
    1956年,中南空軍將一線指揮下放到師,我們的自主權擴大了,就發
  動群眾研究戰術,打了几個典型的戰例。
    有一次,國民党几架P-51、P-47螺旋槳飛机在海陸丰上空搞訓練,
  我命令趙德安机組起飛,把國民党嚇跑了。國民党第一次發現我們能飛到
  海陸丰,開始警惕,不敢再放肆到大陸活動。F-84如果來,就是大速度,
  到了廣州,急轉彎,再大速度往回飛,像自由泳百米賽,直來直去。抓住
  他這個規律,我們反复研究,決定他來時,起飛四架,一邊兩架,緊跟在
  他后邊,夾住他,不允許他轉彎,一轉身就用火力控制,逼迫他往大陸縱
  深飛。他的油料有限嘛,到時候,打不下來,自己也得掉下去。這一招果
  然靈驗, 一架F-84被趙德安擊傷,最后沒辦法,只能迫降在香港啟德机
  場。
    沒能把他打下來,但是把他逼下來了,這也是很大的胜利啊。十八師
  上上下下像過年一樣高興。你想,國家當時還很因難,人民花那么多錢培
  養我們,裝備我們,如果我們不能很好地擔負起保衛祖國領空的責任,心
  里會是怎樣的滋味?這樣講吧,人們都說“食在廣州”,我到廣州一年多
  了,吃什么都是“味同嚼蜡”。直到把國民党飛机逼下來,食堂還是那儿
  樣小菜,一嘗,哎,廣州的飯菜實在香呀!
  1949年,共產党空軍第一支作戰部隊在北京南苑机場組建成立,成員多是原國民党空軍起義、投誠人員。首任空軍司令官劉亞樓一句“也要有几個我們自己培養的嘛,要挑技術最好的,那個東北大森林里的小‘老虎’飛得怎么樣呀?”一封加急電報。林虎、孟進奉召進京。
  10月1日, 開國大典。當毛澤東拖著長長的湖南湘潭家鄉腔,庄嚴而略帶點顫音地宣布了一樁開天辟地的大事之后,閱兵式開始。地面,戰旗獵獵,坦克隆隆,步、騎、炮方陣依次通過,軍威熾盛,全場歡騰。倏然間,轟炸机群、戰斗机群編隊飛臨,在多部文獻紀錄片中,我們看到這樣的鏡頭:毛澤東和他身邊的周恩來、朱德、董必武、陳毅、聶榮臻等人一樣,手遮陽光,仰頭張嘴,欣慰而又不無几分惊詫地觀看他還從未見過、由他的老朋友蔣委員長提供全部裝備和大部人員、現在屬于人民屬于人民軍隊屬于他剛剛宣布誕生的人民國家的空軍。那一刻,整個廣場顯得很靜,靜得你可以听到几十万顆興奮達至巔峰的心髒在彭彭跳動。
  林虎看不到毛澤東,但他看到了如林如潮的人群如鐵如鋼的軍陣,看到了金碧輝煌的天安門和那面正在廣場高高飄揚代表了一個民族新生的紅旗。閃電般通場的瞬間,火一樣的神圣頓時充滿了豪邁的胸膛,像神圣的艷陽充盈著浩渺的天宇。他覺出了操縱駕駛杆的雙手在微微顫動,不能左顧右盼的眼球已經濕潤,他明白,自己和孟進兩個人是作為某种含義深刻的“象征”從一個時代飛進另一個時代的,從今天起,自己的一切都同這個嶄新的時代緊密聯結在一起了,為了她的天空永遠晴朗,時刻都要做好准備,拋洒一腔熱血,驅散任何方向飄來的陰霾。
    從此,國民党飛机不太敢到廣州上空來了,但在汕頭、東山島一帶活
  動仍很頻繁。我們在汕頭修了机場,但沒有飛机,也沒有雷達。
    那時我已當師長,為了摸清國民党飛机活動規律,每年都要去汕頭三、
  四次。汕頭有個高炮師,敵机每天必到,他們几乎每天都開炮,以為戰績
  很大,上報擊落了多少多少架。我仔細觀察,實際上是你一開炮,國民党
  飛机就打加力,屁股后邊拉煙,然后一個俯沖到海面,低空返回。看起來,
  很像被擊落。我太直,對高炮講,你們不可能打下那么多。他們听了很不
  高興,說,那就看空軍老大哥啦。
    我在國民党飛机必經航路的一個小樹林里搭了個高台,用竹竿綁扎了
  四根柱子,總有十几米吧,和長了五、六年的楊樹那么高,搞上偽裝,每
  天帶兩個參謀爬上去,一蹲几個小時,甚至一整天,海風一吹,晃晃悠悠,
  像諸葛亮借東風似的,就是觀察敵机從哪個方向來,又從哪個方向回。以
  后又加上一些必要的技術偵察,對敵机活動的規律可以說摸得相當熟了。
    參加抗美援朝,對我是很大鍛煉,我的經驗就是一條:空戰要有勇敢
  不怕死的精神,更要講究戰術戰法,毛主席講的知彼知己,對陸軍管用,
  對空軍同樣管用,你對敵人琢磨的越透,就有可能取得戰果。
  1951年,林虎、孟進帶著各自的團隊同時赴朝參戰。臨行前,劉亞樓親自召見,交代、勉勵畢,又叫人拿來兩塊亮燦的瑞士表親自給他們戴上。那時候,國家窮個人更窮,手表對于堂堂飛行團長,可是想都不敢亂想的奢侈品。兩位年輕團長明白,這個在手脖子上“卡嚓”“卡嚓”的玩藝,既是物質的,亦是精神的。他們向司令敬禮:一定不辱使命,不負期望!
  面對世界最強大的對手,空中肉博空前慘烈、殘酷。緊急起飛警報隨時都會拉響,每天,都可能帶回將敵机擊落的喜訊,每天,都可能有熟悉的面孔永遠不再回來。歡樂為經,悲痛為緯,編織成無形的网,時時刻刻籠罩著机場,籠罩在人們的心頭。
  團長就像左右不討好的小媳婦,最難當。上級要求空中指揮必須掌握好戰斗隊形,不允許丟下部隊不管陷入同敵机的纏斗。要求絕對正确,但可想而知,在瞬息万變高速運動著的空中戰場上,雙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咬著敵人屁股的同時,也被敵人咬住了屁股,哪里還有什么“戰斗隊形”。机械、呆板的指令導致多少絕好的机會在眼前白白喪失,當團長的就是這么一個命:打不下敵机,當不上“空戰英雄”,而且不論胜仗、敗仗,下來了你就豎起耳朵干等著挨批吧。
  敵人劈頭蓋腦的槍彈那沒啥,上級劈頭蓋腦的批評受不了。兩位年輕團長在部隊面前依然邁著矜持的步子,露出強裝的微笑,躲進小屋才敢將往肚子里咽的眼淚流在臉上。先發牢騷后罵娘,几杯悶酒壯了膽:管他娘的什么隊形哩,拼下他几架來再說話!要不,總得讓人戳后脊梁。
  机群巡邏歸來,唯獨少了指揮員孟進。一种不祥的預兆揪著林虎的心,他后悔,不該同孟進說胡話。
  孟進再也沒有回來。他一個人悄悄脫离了机群,飛出了指定的空域,單槍匹馬越過三八線去找敵人拼命。 地面部隊看得真真切切,一架米格15同七、八架F-86糾纏在一起,如牧羊犬沖進狼群作殊死斗,天空被飛机拉出的白煙切割成亂七八糟的碎塊, 不間斷的机關炮聲震蕩山谷。他如愿以償地打掉一架F-86,自己也無可避免地被擊中。他本來可以不死的,已經跳出,可惜山太高,傘還未張滿,人就触了地。尸体抬回來,安詳如沉睡狀,似還在夢憶將敵机打下那幸福的瞬間。
  林虎肝膽欲裂,傷心莫名。按照他的脾性,立即就能沖到机場,發動,升空,去拼命,去報仇!有另外一种力量強抑著他的沖動。戰友魯莽的死使他清醒、使他成熟。軍人應該不怕死,但僅僅不怕死還不是一個稱職的指揮員。脫离了自己部隊的犧牲堪稱悲壯,同時亦是必須禁止和避免的。上級把整整一個團隊數十架飛机交付与你,肩膀上壓著沉沉的責任啊!
  靜下心來認真研討經驗教訓,發動群眾探索新的戰法戰術,化悲痛為力量有著相當實際的內容,報仇雪恨絕不是蠻打亂沖。仗愈打愈好,愈打愈精了,他的組織指揮也漸漸爐火純青。 團隊擊落擊傷的數十架F-86中有他兩架,但他最感得意的還是部隊戰斗素質的整体提高,所有的翅膀都摔打得更加靈巧,更加剛硬。
  從朝鮮歸來,劉亞樓再度召見:“林虎,你打得不錯。盂進死得可惜呀!”司令一句話,令几年的甜酸苦辣喜怒哀樂七葷八素化為一汪淚水,奪眶而出。
  劉亞樓掏出手絹:“朝鮮戰場是我們的一筆寶貴財富,胜利的經驗要總結,血的教訓也要總結。地面總的講是和平了,但空中的戰爭還遠未結束呀。”
    朝鮮戰場,對我們新生的人民空軍是一次最大的實戰鍛煉,使得我們
  1958年在東南沿海應付那樣一個复雜的局面,肚里不慌,信心十足。
    1958年7月27日, 我們冒雨隱蔽飛到汕頭,就是准備打他一次伏擊。
  當天和28日。國民党飛机都來偵察過,我們偽裝得很好,他沒有發現。
    7月29日一清早, 我把飛机拖出來試車,突然,机場周圍的高炮同時
  開火。原來炮兵有一條,聞机聲就開炮。我赶忙下令“停!”這不是要暴
  露自己的秘密嘛?搞得我很緊張。
    我命令把偵收國民党飛机頻率的机器搬到指揮所,我戴上耳机,直接
  听國民党飛行員相互間及同地面指揮的通話。這本來是違反規定的。我不
  管,我是現場指揮員!
    國民党也精得很,到空中只說一兩句英語,是個信號,表示集合完畢。
  他瞞不了我,我知道他們已經起飛了。他一到澎湖,還要向地面管制說一
  句短話,听不清楚,但我已知他們到了澎湖。我就是憑經驗計算時間,叫
  趙德安他們起飛。雖然准确到“秒”不可能,但大体時机不會差太多。
    經過多年的反复演練,我們机組在空中配合已經相當默契,領隊長机
  不用講話,做個動作,僚机就明白是什么意思。同時,空、地配合也相當
  嫻熟了,雷達一發現敵机,馬上就能推測出敵人的航線、時間,算好提前
  量,給趙德安正确的引導。
    敵人四架飛机,兩架一組,交叉飛,互相掩護,像交叉并行的兩條蛇。
  根据多年經驗,我知道他們就是這四架,于是告訴趙德安不必顧慮,放開
  打。
    以后許多文章都提到,說地面指揮如何如何果斷、正确,他們說來說
  去也沒說到點子上。空戰的現場指揮固然重要,但功夫完全在現場之外。
  現場指揮就那么几句話,這几句話怎么得來的,要靠對敵情長期的摸索、
  研究并根据其規律進行嚴格的訓練。打個比方,現在馬家軍破世界紀錄,
  拿世界冠軍,你不能說現場指導不重要,但真正的心血是在競技場外。
  我無意識地看表,媽呀,“采訪”已整整進行了四個半小時了,然而,我不收場,林副司令似乎也沒有要收的意思。我明白,我触動了那個能夠使將軍滔滔不絕下去的興奮點。
  首長确實忙,還要進餐,我致謝,起身告辭。
  林副司令拉著我的手,話猶未盡:几十年前東南沿海的空中斗爭,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仗,但經驗非常丰富。現在打高科技,情況有變化,但基本規律不會變,空軍作為現代化軍种,沒有高素質的人,就沒有最后的胜利。我有一個心愿,將來离休了,把那段經驗好好總結一下,留給后人……
  我也有一個心愿:將軍,你要是年輕二十歲,多好!中國的天空需要你……
             (注:本文發稿時,林虎中將已經退出現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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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舉國上下若癲如痴向2000年奧運會主辦權百米沖刺期間,首都某大報舉辦体育知識有獎問答,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大學生、高中生知道五十年代中國破女子世界跳高紀錄的是鄭風榮,破男子輕量級舉重世界紀錄的是陳鏡開,獲第一個世界冠軍的項目為乒乓球男子單打,得主容國團。恕我戲言之,若增加一問:同時期非体育領域,也曾經有過一個同等輝煌相當著名的“三比○”,是何項目?為誰創造?百分之百,無人能夠應答。
  當“為國爭光”的聚焦燈再不肯切換角度就那么頑固執拗地照耀著世界体育競技場的時候,當一枚金牌的含金量已達几十上百万而一枚英模獎章的价值僅与鑄造物本身等同的時候,當各式各樣刺目耀眼的“星星”占領了熒屏版面封皮廣告并將“非星類”掃地出門發配犄角旮旯的時候,我為中國還有愛國主義的熱情感到興奮,亦為“愛國主義”的進化感到困惑。
  所以,不知“三比○”、更勿論什么“趙德安”,請千万莫要大惊小怪。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包括在空軍領率机關無數次碰壁答复“不知道”之后,我終于在廣州某干休所的門球場上找到了本節主人公——趙德安。
  老人身材魁偉,紅光滿面,一身“李宁”運動服,一雙“耐克”運動鞋,脖子上挂著兩樣物件:口哨,秒表。揮錘擊球,一絲不苟;舉手投足,狀如青年。初看,以為是中學体育教師或資深体育教練。
  在運動場外綠草地上,我与“七·二九”空戰的空中指揮員盤膝而坐。我剛要對他能于“百練之中”接受采訪表示感謝,一雙大而有力的手已將我的手緊緊包裹,上下搖晃,說了一句令我受用不起的話語:“還有人能記起我趙某,謝謝,謝謝。”

          ※   ※   ※   ※   ※

  趙德安,山東濰坊郊區人氏。
  “歷史上,我還當過一天零几個小時的國民党兵哩,不過,檔案袋里沒記載。”故事一開頭,山東人特有的爽快憨直便顯露無遺。
  1945年,山東鬧災荒,十六歲的趙德安餓得心發慌,正拎著一個破瓦罐滿世界瞎游蕩想覓點吃食哩,就叫几個國民党一根繩子綁了兵。傻乎乎連身國軍制服還沒穿上,又讓共產党“俘虜”去,成了正牌“八路軍”。管他奶奶什么“軍”,誰給飯吃跟誰走!“那會,什么‘朴素的階級感情’,球吧,就是這么一個朴素的‘不再餓肚感情’”,使他接過瓦藍瓦藍的“三八大蓋”就再沒想起回家的事。
  同老蔣血戰三年,參加大小戰斗怎么也有百八回,沖鋒、堅守、圍點、打援,全干過,刺刀尖對刺刀尖地賭命、隔著深深的塹壕將捆著炸藥包的長竹竿伸過去炸敵人的地堡也干過,身邊戰友不知倒下去多少,偏他回回都從槍子彈片的縫隙間鑽出來,蹦蹦跳跳掄掄胳膊踢踢腿,從上到下的“零件”都齊備完好。時間久了連自己也納悶:“肯定哪位高祖燒過高香積過大德哩。”
  炮火連天,硝煙彌漫,團政治處主任負重傷。通信員趙德安“嚓”“嚓”扯爛衣服給他扎緊了傷口,把他背到了衛生隊。隊長說:咦,你這個小鬼力大手巧不賴嘛,留下跟我干吧?趙德安說:那哪成,前邊打得恁凶,我得赶緊返回去。隊長板起驢面孔,發起脾气比他媽營長還厲害:混蛋,瞎眼看不見這缺人嘛?我給你們營長打電話!于是,老大不情愿地又干開了衛生兵。
  戰爭年代,衛生兵也并非太平活計,槍炮一響,就得到火線上死人堆里去扒拉,瞅見能哼哼會叫喚的就赶緊往下拖,常常缺胳膊少腿的沒有背下來,先把自己賠上了。仗愈打愈大,要數攻堅最殘酷,第一梯隊基本剩不下。打泗州時,一個營都拼光了,戰后一數數,還剩六個完整人。衛生兵硬著腦殼去闖槍林彈雨,也接連“光榮”了好几個。
  大概,地面上同閻王爺總打交道老照面,上了天的趙德安才會說:“空戰,一錘子買賣的事,几秒鐘解決胜負,我從未感到害怕過。就是覺著,在天上打真不如在地上打過癮。”
  資料載,現代美軍和某些外軍极為重視士兵的“戰場心理”訓練,不惜耗費巨資建造“戰場模擬室” , 把士兵關在里邊听震耳欲聾的“炮聲”,看越燒越烈的“戰火”,体驗挨炸被打的滋味,以免日后真的上了戰場,渾身篩糠腿肚子轉筋只會一個動作——看見敵人來了便把槍舉過頭頂。
  “戰場模擬室”對于趙德安和他的大多數戰友來講,純屬多余,他們的“心理”,早已經受過千百次的炸火、鍛打,猶如金剛石般強硬,鈦合金般堅韌,你就是把它丟進太陽,也不會銷熔,軋上一個地球。也不會破碎。《國共空戰秘史》只窺見己方“技術优勢”,而不見對手“心理优勢”,失算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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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0年,做夢都在開坦克、瞅見趾高气昂坦克兵便覺矮三分的趙德安被相中了去學飛行。接到通知那天,迎面走來几個坦克兵,這會的自我感覺,豈止比他們高三分?看見那棵老槐樹么,高出樹梢梢都不止哩。
  進了航校,才知道“上天”原是比包扎傷口抹紅藥水要難千万倍的苦差。
  第一堂課,老師問:“咱們的飛机全是蘇聯造,知道設計師的名字嗎?”教鞭隨便一指:“你說。”那人起立,答:“斯大林。”老師問全班:“對嗎?”“對!”几十條喉嚨很肯定。 “不對! ”教鞭指向趙德安:“你說。”“是,是列宁。”“對嗎?”“對!”几十個喉嚨改得快。教鞭把黑板抽得啪啪響:“全不對,記住,是米高揚。跟我念,米——高——揚。”趙德安在肚里小聲嘟囔:“什么‘米糕’、‘綿羊’的,人家只听說蘇聯有斯大林、列宁這兩人么,你怪誰?”
  速成班剛剛摘了文盲帽,就進航校學“現代化”,等于逼著三年級小學生去啃大學的課本,尤其那些曲里拐彎的洋字碼,天書似的,一念就頭疼。在戰場挺机靈的小鬼趙德安,才發覺自己原來這么“笨”。別人登上了“噴气式”,只剩下他還在一架老掉牙的“螺旋槳”上練。別人放了飛,給他的任務是蹲在跑道邊看著陸飛机是否放下了起落架。某教官對他橫豎瞧不上眼:“趙德安,你咋這么笨!多少天啦?就是頭驢也該會了!”死活要將他除名遣送原部隊。幸虧碰上一個好政委,慧眼識珠,堅持讓他再試試。山東漢子的倔性勁上來了,十頭強牛也拉不回,給自己兩耳刮發了狠:媽個×,別人也是兩個球,沒誰比你多一個,他們能行你為啥不行!于是,苦學苦練,死學硬練,學不會不睡覺,練不成不吃飯,“那精力体力耗費的,決不比當今什么世界冠軍什么馬家軍差”,終于,歪歪斜斜放了單飛。落下來人們朝他拍手笑。他不拍也不笑,依然在心里邊咬牙發狠:哼,看我把敵机火燒油炸了給你們看!
  机會來了。 緊盯住前面的F-84不眨眼,像獵犬狠命追赶狂奔的野兔。机關炮上下左右梅花槍似地罩住打。 F-84掉不得頭扭不得身,開足加力向香港啟德机場俯沖。香港暗語稱“狼窩”。喊著請示:“敵机鑽狼窩啦,打不打?”地面回答:“不許打,返航!”再看,F-84正在跑道上緩緩滑行,簡直是再好不過的“地靶”了,只消一個點射,十拿九穩,讓它變成“狼窩”里的“烤狼崽”。遺憾,一架國際班机也在滑行。香噴噴的嘴邊肉不敢吃喲,搞不好就是他媽國際麻煩。沖已經停住的F-84罵一嗓:操你個奶奶,下回別再撞上老子!悻悻返航。
  甭管F-84是怎么下來的, 這回板上釘釘是它孬了种。山東大漢趙德安終于呲牙樂了,他以實戰證明了自己确實“不比別人少個球”,證明了當初把他看成“笨驢不如”的人絕對是頭“瞎眼驢”。松開安全帶,并沒有馬上從座艙內站起來,他想再体味一下頭一遭才有的感覺——在万里長空确立了自己位置、一屁股坐穩了駕駛艙內這把交椅的那份自信与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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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之后, 7月29日,四架米格17在跑道頭一字排開,駕駛艙內,“頭雁”趙德安不時低頭看表抬頭望天,滿臉的焦躁外溢著更高層次的自信与自豪——不戰則已,戰則必胜。
  天蒸鍋般悶熱,周身每一個汗毛孔都是一口旺盛的泉眼,汗水汩汩而出將征衣淋個精透。地勤輪流爬上來服務,掏手絹揩汗,喂西瓜摘扇,不懂詩文的趙德安突然間就來了詩興,文采橫流,脫口成章:“烏云罩頭賽鍋蓋,跨進座艙汗滿怀。天熱哪有心頭熱,擊落敵机風自來。”不想念者無意听者有心,几天后“大作”竟于某報配照片發表,題頭介紹:上天飛將軍,下地武秀才。趙老說:胡謅八扯的事,狗屁秀才吧。我現在念給你听,請別見笑,當時就是這么一個心情。
  終于熬到天空綻開三朵綠色信號彈,發動、滑跑、升空。二十分鐘后,返航、下降、著陸。帶回一個激動人心的“三比○”。麻利的,就像《三國演義》里的關云長“溫酒斬華雄”。
  戰后總結,贏在了几個“正确”上:
  地面指揮正确。“這可是全体公認,沒半點拍林師長馬屁的意思。林虎的起飛時机、地面引導确實沒的說。一句簡短的‘敵人就四架,放開打’,我就再不擔心自己的屁股了。攤上一個‘好地面’不容易,有的人根本不懂天空,拿著話筒哇哇亂叫,他那里差一度,我在天空上下差出几千米、左右偏出几公里。林虎這個人,水平高、能力強,平常就沒廢話車輪轆話,往塔台一站,句句夯在點子上。”
  編隊方式正确。“這個功勞屬于我,也沒的說。按常規動作,長、僚机應分15°夾角爬升,到云上集結。我一看不行,你想,出了云,四机相距各數千米,再靠攏集結,多耽誤功夫,敵人早跑個屁了。我就在云下編隊,高度一百五,瞅個云窟窿再鑽上去, 既隱蔽了自己,又節約了大概十几二十秒吧,剛好打F-84一個措手不及。有人說我靈活机動,有人說我會抓戰机,我說,馬克思講‘時間就是軍隊就是胜利’,我是按老祖宗的教導辦事,活學活用,立竿見影。”
  進入角度正确。“那天的天時、地利、人和都在我手上,那么多有利條件如果還打不上, 下來真得把臉面掖褲檔里走路了。中午11點,太陽130°的樣子,我們順光他逆光,敵人不容易看到我們,我們看他很清楚,最近時,劉景泉戴著氧气面罩眯著一對小眼,真真切切。另外,一般空戰誰占高度誰优勢,可那天接敵時,他高度2000,我才1200,偏偏是我主動。因為敵我雙方飛机都涂了草綠色迷彩,剛好海面有輕霧,海水是墨綠色,從上往下看,飛机顏色与海水差不多,不易發現目標。從下往上看就不一樣了,天像一塊一塵不染的藍玻璃,敵机橡四只嗡嗡飛過的綠蒼蠅,要多清楚有多清楚。所以,世界上就沒有什么絕對的一成不變的東西,事物都有局限性、相對性,戰場上,有時你變換戰術,違背常理,反而能收奇兵之效。”
  進攻戰術正确。“其實,与其說我方正确,還不如說對方失誤。當我發現敵机時,他在我右側5000-6000米稍前一點位置,飛行行話叫做小距离(前后縱向)大間隔(左方橫向)。此刻,如果敵机向右作小于90°轉彎,間隔變成了距离,我們攻擊就相當困難了。 誰知,他偏偏向右作180°轉彎,正好給我們造成切半徑攻擊的有利條件,這是敵人戰術上犯的第一個兵家大忌。很可惜,高長吉大概太激動,一串長射沒打上,給了他們一次生的机會。敵人也亂了方寸丁,一看我們切半徑攻擊,又赶緊向左轉,這是他們最致命的錯誤,等于把自己的背側完全暴露了,使被彈面增大。訓練中都難找這么好的角度,高長吉、張以林餓虎扑食,真是猛、穩、狠、 准啊, 一人干掉一架。 我還記得, 回來判讀膠卷,高長吉擊中射擊距离是169.5米,張以林是151.59米。這么近,鳥槍也得把他打下來。”
  正确中也有不正确。“我是距离敵机366.66米時開的火,六六大順,這本來是一個挺吉利的數字嘛,也看見敵机身冒著火花往下掉,我以為他完蛋了,太高興太激動吧,一楞神,媽的,兔崽子沒栽下去,超低空擦著海面跑了。把我懊惱后悔難過的呀,沒法說啦。飛行員逮住一次擊落敵机的机會很不容易,如果你把握不住流星一樣閃一閃就沒影的戰机,就像奧運會上運動員臨場失手一樣,對不起,金牌四年以后再見吧。遺憾,這之后我又飛了兩個四年,命中注定,這輩子再沒有將敵机擊落的机會啦。”
  有時,命運是一位崇拜英雄的美人,她在英雄面前洒滿鮮花,舖出一條沒有飛机也可直上青云的通衢大道。几年間,趙德安由副團長而團長,副師長而師長,而且,那路似乎還有繼續伸展延長之趨勢。談不上心花怒放,不等于沒有雄心勃勃,趙德安玩命工作的宗旨就是一個:在有生之年,圓了親手將敵机擊落的夢。退一步講,也要以自己團隊擊落更多的敵机來補償。
  有時,命運又成了反复無常的小人,被捧上了天的英雄千万留神,稍不小心,滿目奼紫嫣紅就變成了一片荊棘叢生。空戰夠眼花繚亂吧,但比起“文化大革命”,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關鍵是, 空戰再亂乎,你也一下子就能分出敵我來,而身處“史無前例”中,所有的人都是“一顆五星頭上戴,革命的紅旗挂兩邊”,趙德安還沒修煉出火眼金睛,腦袋瓜就更顯得不夠使了。事情邏輯就是這樣,吳法憲是空軍司令;空軍司令講林立果可以調動一切指揮一切;“兩個一切”大駕光臨,誰敢怠慢,吃飯、喝酒,三杯下肚,糊涂出口,就講了些諸如“堅決服從指揮、調遣”一類當時看沒啥日后看了不得的昏話;溫都爾汗一聲爆炸,廣空成了“重災區”,“英雄”在九天之上摔了個仰八叉,跌落塵埃,“比被敵机打下來還慘”;先審查,審來審去沒有啥,又到干校勞動,又到工厂勞動,別人整天垂頭喪气哀聲歎气,他照吃照睡照鍛煉,“想一想小時最大的理想是吃飽飯,不論咋樣我都知足了,知足者常樂”;熬了一個“八年抗戰”,盼來十一屆三中全會,重新審查,結論“一般認識問題”,于是苦盡甘來,官复原職;可惜“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兩年后——1983年正式离休,由飛机場直接退到了門球場;十年間,以當年學飛般的刻苦和勤奮鑽研門球,球技已至爐火純青,“除非刮大風下大雨,不論上午下午,禮拜天節假日,你都能在這個球場上找到我。”
  該談的都談了,我已無話可說,最后,沒話找話地問了兩個不著邊際的傻問題,為何如此愚笨拙劣,我也弄不清。
  第一問:您對建設現代化的中國空軍有何想法嗎?
  答:沒想過,整天都想門球了。這么說吧,反正我們那時的飛行員好得很,很單純,艱苦不怕,党叫干啥就干啥,心里只有毛澤東思想。現在什么都是金錢了,不知將來打仗打下一架飛机來是不是也要給錢?党、國家、軍隊,叫我說,千万別离開毛澤東思想,离開不行的。現在的飛行員,住的像豪華賓館樣,空調、電視,操他媽,不得了呀……
  第二問:您干嘛這么專心致志持之以恒地打門球呢?
  答:個人愛好,鍛煉身体,延年益壽。不是吹牛,他奧運會敢分年齡段設門球項目,六十歲以上組的冠軍,就是我這個隊!
  已經道過“再見”,我還是遠遠站定,看老人們打球。顯然,是趙德安的隊再次獲胜,他像孩子一樣把擊錘拋向空中,接住,繞著場地,跑、跳、笑。
  我也笑,為了老人歡樂而幸福的晚年。但,笑得多少有點干澀和勉強,因為,我讀到了一部英雄史詩能夠使人微笑卻不再使人激情的末章。
  真的,現在在世界体育競技場特別是奧運會上拿獎牌最時髦最英雄了。薩馬蘭奇先生為什么不設門球項目呢?不然,六十歲以上這面金牌肯定是咱中國的:
  或許,到了那時,人們會重新想起“趙德安”。
                  9
  九十年代初的一天,气朗天清,風和日麗,一架來自香港的大型客机在北京首都机場徐徐降落。旅客中,有一位年近七旬,華發斑駁的長者,在入境處,他雙手向驗證小姐恭敬遞上“台灣同胞返鄉探親證”。小姐熟練輕靈地蓋上准予通關的印章。那雙布滿褶皺、青筋暴露的雙手情不自禁地微微抖動。
  證書顯示,持有人名姓:汪夢泉。
  汪老先生在北京航空聯誼會几位老熟人老同事的陪同下,爬長城、觀故宮、泛舟昆明湖、閒逛王府井,重游了一回故國,了卻了一樁宿愿,無拘無束,開怀恬然。數日之后,与友人互道珍重,依依惜別,沿來時之路,打道回府。
  我得知汪老先生到大陸省親敘舊的消息遲了一步,這一邊,還傻乎乎做登門造訪的准備,那一邊,老先生已在向南飛去的歸途之中了。未能謀面,遺憾之至。
  憑想象,我以為,當老先生的視線透過舷窗追隨那移動著的云山霧海之時,心情一定与其他乘客迥然有异。外面的世界是一個固定的大舞台,他曾經在上面扮演過身份完全不同的角色:同日本飛机格斗時,他是這片天空的捍衛者;徒勞無益向解放大軍炸射時,他是這片天空的肆虐者;隔海尋隙企圖闖入時,他是這片天空的鄙棄者;而此時此刻,他又是這片天空的什么呢?主人?還談不上。客人?亦不大對。姑且算作身份未定者吧。但不論怎么說,四十年過去,這片天空已不再拒絕他,而是向他伸出了熱忱歡迎的雙臂……我順著自己的思路固執地想象下去:這時候,汪老先生一定會下意識地用右手輕撫左手的傷疤,祈盼舷窗外的天空,永遠永遠,都是這般的亮麗、宁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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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本空軍政治部于六十年代編輯已經卷邊發黃的《蔣空軍人物小傳》上,我查到:
    汪夢泉,蔣空軍五大隊上校副大隊長。別名汪尚略。四川簡陽縣三義
  壩高子堰人。1919年生。家庭出身官僚地主。
    1938年初考入蔣空軍軍官學校第十二期,蔣空軍指揮參謀大學及美國
  航校畢業。
    大兄汪連鋒,原蔣軍第四十七軍中將軍長,淮海戰役被俘,1963年在
  撫順戰犯管理所。
    汪以往對蔣幫的統治有些不滿,1948年曾對其兄汪連鋒說:“蔣介石
  任用私人,孔、宋家族大肆貪污,濫發紙幣,使物价高漲,民不聊生。如
  果不改善,總有一天要垮台。”
    汪作戰經驗多,指揮沉著謹慎,能夜航。1961年飛行時間達三千多小
  時。抗戰時期曾參加對日作戰。解放戰爭時期在華東戰場多次對我作戰。
  先后獲勳獎章二十余枚。1958年8月7日在福建上空率領一個中隊与我机作
  戰,被我擊傷,逃台后曾說:“打得很慘啊,差一點就完了。”
    喜跳舞,賭博。
  汪夢泉老先生當然鏤骨銘心, 1958年8月7日,海峽兩岸空軍二度過招,F-86与米格17再次交鋒,他乃主角之一。是日清晨7時30分,汪上校領隊,四架F-86從台灣新竹起飛,在海面盤旋數遭后,突由金門以東飛臨晉江上空,實施威力偵察。
  五大隊乃國民党空軍主力,汪上校又為其中資深高手,他不避危難,親闖“虎穴”,表明了此時此刻台灣高層的焦慮心態:連日來,共軍飛机成群結隊進入福建,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企圖究竟何在?
  7時56分,漳州劉玉堤的空九師緊急起飛攔截應戰。晉江——漳州空域,四架F-86与八架米格17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銜頸咬尾扭纏撕打。一場誰也沒有把誰搞掉的空戰,就像一場雙方均未破門的足球賽,盡管熱鬧非凡,也失卻了詳述全過程的价值,唯有大陸“新秀”岳崇新對台灣“王牌”汪上校的斗智斗勇,仍不失為九天之上的“門前大戰”,精彩片段已鑄成空戰的典范。
  今天,汪老先生或許會問,岳祟新究竟何許人物?很巧,我在一份1958年大陸空軍“空戰總結”中,查到汪先生這位冤家對頭的小傳,摘錄如下,以釋疑惑:
    岳崇新同志今年29歲,中農出身,文化程度初小畢業,16歲以前在家
  种地, 17歲入伍,19歲复員,20歲又在家种田,21歲1951年8月又入伍,
  12月到空軍,1956年6月從十二航校畢業到二十五團(空九師),今年3月
  到6月參加整風停飛,6月26日由二十五團調二十七團改裝56式(米格17)
  飛机。 至參戰前總飛行時間只有233小時55分,基本上結束白天一般及复
  雜气象中隊訓練, 參戰前在56式飛机上僅飛了7小時10分……戰斗中,岳
  崇新共射擊8次,除第一次的支援戰友距离較遠,其余7次判讀結果,最近
  的280公尺,有4次為300-380公尺,最遠650公尺。有三次可能擊中敵机。
  岳崇新同志并不是老飛行員,訓練課目并不高,文化程度也不高,過去沒
  有參過戰,而這次竟能擊傷老牌的國民党第五大隊上校副大隊長,這說明,
  只要政治挂帥,解放思想,英勇頑強,敢想、敢做,即使初次出戰,飛行
  時間少,也能夠產生積极的戰術,發揮飛机性能,戰胜狡猾的敵人。
  我想,讀過這篇文字,心寬大度的汪老先生決不會因大陸方面曾用“狡猾”二字來描繪他而感气惱,國民党空軍不也常常使用同類貶義詞來形容他們的大陸同行么?如果真有什么勾起了老先生對往事的不悅和惊詫,不外終于看清了當年對手的真面目:原來那個差點置老子于死地的家伙,不過是個僅有兩百余飛行小時紀錄的農家子弟呀!
  姑妄揣測之,威名赫赫的拳師三十年前被名不見經傳的蒙面漢重拳放倒,時至今日,拳師方知那蒙面人乃一嘴上無毛不知高低的年輕后生,心中滋味,豈止“很慘”,恐怕還得添上一個“窩囊”。
  汪老先生還有不知,當年那位敢到老虎腮上拔毛的初生牛犢,也是怀揣著与他相同的“窩囊”,在時時涌上心頭的自責懊悔中走過后半截人生旅途的。

          ※   ※   ※   ※   ※

  在廣東佛山某干休所,我怀著不遠千里跑來尋找歷史真實的沖動,輕扣岳崇新的家門。
  門開,已不是什么“年輕后生”,而是一位偏矮偏瘦、頭發稀疏花雜、并無想象中英武之气、農民味挺濃的老大爺。自報姓名:我就是岳崇新。
  一想也是, 如果他不曾于1951年8月二次入伍,如今還不就是—個臉朝黃土背朝天赤腳掄橛的老農民么?但千万別小瞧了農民,某种角度,中國數千年歷史是由農民創造和推動的。
  一交談便知,他是那种經過軍營熔爐四十余載冶煉、剔除了陋習雜質、將全部优長提純升華了的“農民”,亦是那种克服了千難万苦、終于展翅騰飛、在万里藍天獲得了自由、眼光和志向早已高遠博大了的“農民”。
  農民出身的原空九師副參謀長的話題,是從他那排解不盡的“窩囊”開始的:
    我一想起1958年8月7日那次空戰,就感到窩囊。真他媽窩囊。窩囊了
  一輩子啦。
    那一回,我絕對應該將敵一號机汪夢泉打下來的。頭一次參加空戰,
  沒經驗,心中沒底,听老同志講,到了天上要注意節約炮彈,不然,二百
  余發大、小炮彈几秒鐘就能打光,打光了你就成了一只沒有爪子的老鷹了。
  于是,我留了一個心眼,耍小聰明,編隊時大炮沒上膛、准備先打小炮,
  干光了小炮彈再換大炮打,就是這么一個天大的失誤,沒把汪夢泉揍下來。
  國民党的F-86火力不強,6挺12.7毫米机槍,打不到要害只能給你敲個洞,
  有時,敲十几、几十個洞飛机照樣飛回來。我們的米格17不同,37炮,一
  炸一個汽油桶那么粗的口子,敵机隨便哪里挨上一炮,非“倒栽蔥”不可。
    那天,云高9000公尺,能見度30公里,戰區天气良好。我飛四號机。
  起飛几分鐘后,我第一個發現敵机,在我們右邊10公里的地方,与我机約
  成90°角飛來,我們高度10500公尺,他9000公尺吧,比我略低。我報告:
  “右邊發現敵机。”一、二、三號机楞是看不到。說話敵人到跟前了,我
  大喊“在肚子底下!”雙手抱杆俯沖下去,為了看清楚,反扣,倒著飛。
  這時候,敵一號机汪夢泉已經把我二號机孫鳳玉咬上了,我心說“不好”,
  翻過身來就開火, 800公尺遠,又沒好好瞄,打是打不上,但給孫鳳玉解
  了圍。汪夢泉不敢再追,開始甩我。他不愧是“王牌”,飛得真棒,動作
  特別大特別激烈,而且几乎所有的高難動作都飛出來了,俯沖、翻滾、半
  滾、搖擺、側滑、盤旋,拼命地甩。那天,我也是豁上了,你飛什么我飛
  什么,一直處于超負荷狀態,玩命咬,從9000公尺打到3000公尺,落地后
  感覺,渾身都叫汗濕透了,水缸里撈出來一樣,骨頭也甩散了,几天緩不
  過勁來,而且,那些動作也不知怎么飛的,根本就沒訓練過嘛,再讓我重
  复一遍說啥也飛不上來了。我才明白,都說狗急了跳牆,人急了,二層樓
  也能竄過去。就這樣,我緊緊咬住汪夢泉的尾巴,兩次進入他的气流,飛
  机猛抖,赶快偏出。估計他以為把我甩掉了,動作稍稍緩慢,我抓住机會,
  通通打了一個連發,看得很清楚,有三、四發打在他的左翼根部,他帶著
  左坡度冒著煙跑。怎么沒打下來?一想,媽呀,大炮沒上膛!赶緊上膛,
  机會已經錯過, 反光鏡里,另一架F-86偷偷摸上來了,我只能做一個右
  側滑,轉彎拉上去擺脫。后來听說,汪夢泉雖然飛机和左手負傷,還是挺
  到了台灣。把我窩囊得呀,沒法形容啦。
    你問第一次參加空戰的感覺?這么說吧,我參軍前一天書都沒念過,
  一個字不識,不怕你笑話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學飛行,那個難呀,遭
  的那個罪呀,簡直沒法講,我從來沒有晚12點以前睡過覺,從來沒休過星
  期天節假日,好歹飛出來了,想法簡單得很,組織上全力以赴培養你,就
  得把生死拋一邊,把一生交給党。但說實話,上天打仗,你絕對沒功夫想
  大道理,什么祖國、党、人民、共產主義,連一閃念都沒有,也不害怕,
  一星半點畏懼心理都沒有,就是憋足了勁非把他打卞來不可,今天不是你
  死就是我活,不當英雄就當烈士,拼啦!后來看到很多文章,講烈士臨犧
  牲前想到了這個又想到了那個,最后挺身而出,可能嘛?全是扯淡!
  “八·七”空戰,岳祟新与汪夢泉在空中激烈纏斗達六分鐘之久,雖均未被擊落,但胜負已自明。
  北京,周恩來向毛澤東報告:我們一個新飛行員,第一次參戰,打得很英勇,本來完全可以把敵人一個“王牌”打掉的,因為缺乏戰斗經驗,只是擊傷,而沒有擊落。毛澤東說:不要打下來,打下來并不好,蔣介石就那么几架飛机,你老是把人家打下來,他就不敢來了么。
  台北,蔣介石大發脾气。空軍總司令陳嘉尚要求部屬:對外不要多講,總統對這件爭是很諱面子的。
  《國共空戰秘史》 也很“諱面子” ,按下汪、岳格斗及其結局不提,寫道:“當MIG——17PF對准汪中校的座机開炮時,黃七賢中尉立刻以VHF告知長机,并以六挺机槍對MIG——17PF開火射擊, 打下一架,火力管制系統卻發生故障,無法再打,為第一位台籍空戰英雄。”
  岳崇新老人讀后,爽朗大笑:本來,我們以八對四的优勢而未能擊落其一架,可以說,仗打得并不太好,值得檢討者多多。但再不好,還沒有不好到反被對方擊落一架的地步。做為親歷者,我想我有資格說明,我們連一架破皮掉毛的都沒有。台灣如再版此書,能以尊重史實的嚴肅予以更正最好。

          ※   ※   ※   ※   ※

  臨走,我又想到一個問題:汪夢泉老先生已回過大陸,假設一次巧合,您和他面對面地碰了頭,將如何應對處置?
  岳崇新老人稍稍思忖付,道:我肯定會先把手伸出來,坦率告訴他,1958年沒有把您打下來,我一直感到很窩囊。不過今天終于見到您,我也就不再窩囊啦。當初真把您打掉了,我們今天就不可能站在同一塊土地上握手言和了嘛。今天,如果我們這邊的中國人和您那邊的中國人都把手伸出來,緊緊握在一起,可想而知,咱中華民族在這個世界上,將是不可戰胜的。

          ※   ※   ※   ※   ※

  很冒昧,我的最后一個問題是向汪夢泉老先生提出來的,只有兩個字:您呢?
                  10
  繼“七·二九” 、“八·七”兩次空戰之后,8月14日,海峽兩岸空軍再次在平潭島上空對陣開打。
  對大陸而言,第三回合是同周春富這個十分響亮的名字聯系在一起的。
  周春富,空十六師四十六團飛行員。《當代中國·軍事卷》寫道:“在這次戰斗中,周春富同志以高度的政治覺悟,有我無故的英雄气概,抓住打擊敵机的一切有利時机,在一分半鐘內,取得了擊落敵机二架,擊傷一架的光輝戰果。空軍政治部決定給周春富烈士追記一等功,并追認為中共正式党員。”
  最早關于周春富的報道,始見于空戰兩日后的《解放軍報》:
         閩江口上揍蔣机(戰斗通訊——8月16日)
    ……我8號机發現有兩架蔣机, 企圖從側后攻擊我僚机中隊。這位空
  中獵手,馬上用瞄准具套住了企圖行凶的家伙,當他進入理想的攻擊位置
  時,就從空中傳出了接連不斷的咚咚的炮聲。人們看到,一架蔣机拖著緋
  紅色的濃煙,一歪一扭向台灣逃去,后來這架蔣机掉到了台灣以西的大海
  里。
    我8號机在擊落一架蔣机之后, 剛剛拉起,又發現四架蔣机鬼鬼祟祟
  地跟在我僚机中隊后面。這架勇敢的戰鷹奮不顧身地再次投入戰斗,像霧
  海中的矯燕一般,向敵机直沖過去,開炮擊傷了一架蔣机,立即掉過頭來,
  又套住一架賊机,只見我机頭上吐出一條火龍,成串的炮彈無情地鑽入蔣
  机,轟然一聲爆炸,這架蔣机當即墜落,蔣軍飛行員駕著黃色的降落傘向
  海面跳落。
    這群空中飛賊,再也不敢招架了,紛紛各自向台灣逃跑了。
  英勇無畏的8號机,即周春富。
  戰爭剛剛開始,軍事行動還要持續,保守机密和保持高昂的軍心士气尤為重要,通訊有意隱去英雄的姓名和他已經殉國的情況,不難理解。
  到了1966年,上述理由不复存在,一家報紙則以更加精彩生動、深入具体的筆触,向廣大讀者描繪展示了周春富的風采,使得英雄的形象在愈發高大光輝之時,也散發出一股那個時代特有的“文革味”。
         空中拼刺(原文頗長忍痛割舍,節錄之)
    且說這八個飛賊,一個個詭計多端。領頭的是他們的中校隊長,姓于
  名叫于傳劍,此人陰險毒辣,再加上他長的那雙金魚眼睛,往外努努著,
  因此有個外號叫“臭魚”。“哈羅,弟兄們!發財的机會到啦,給我上啊!”
  “OK!”一陣狂叫,七個飛賊在“臭魚”指揮下,“呼”地一聲形成了一
  個交叉轉彎,企圖對我机進行兩面夾攻。
    單說四號僚机周春富,駕著戰鷹來了一個“黑虎掏心”,向敵群直插
  過去。 于傳劍不由心中暗暗高興, 大喊一聲: “勾嘎子K”。原來這是
  “臭魚”的一條毒計,名曰:誘餌垂釣。也就是留下一個飛賊當“誘餌”,
  其余的表面上四下逃竄,其實是很快到高空集合,偷偷壓在周春富的上面,
  待机進行偷襲。周春富同志決定將計就計,先吃掉這架敵机。他雙手猛的
  一推駕駛杆,戰鷹如一柄銀箭,直向飛賊劈去。
    那“誘餌”一時被嚇得眼發直頭發懵,舌頭根儿發硬,臉發青,兩只
  手拼命地抱著駕駛杆往回拉。可是,不管他怎么使勁,飛机就是拉不起來。
  低頭一看,哎!原來兩只手抱在自己的大腿上了……空戰不到兩個回合,
  就被周春富一頓炮彈,打得腦漿迸裂,一頭扎進閩江口外的大海里去了。
    (另一架敵机妄圖偷襲我長机)
    周春富劍眉緊鎖,二目圓睜:“狗強盜,休想逞凶!”“唰”地來了
  一個“鴿子鑽天”,接著又一推机頭“猛虎扑羊”,對准敵机直沖過去。
  咚咚咚!飛賊一見周春富的炮彈直貼頭皮而來,急忙壓杆躲閃,唔唔呀呀,
  慌作一團。炮彈當即在這小子的左机翼上炸開兩個大洞。這小子像折翅斷
  腿的禿燒雞,向台灣方向逃竄而去。
    (周春富座机中彈,人負傷)
    沉著果斷的周春富,將急劇下降的飛机從危險中拉了起來,他緊咬牙
  關,忍著劇痛,雙手抱著駕駛杆,用盡全身的力气駕著火光熊熊的戰鷹朝
  著飛賊“臭魚”直沖過去。嚇得“臭魚”渾身的汗毛全豎了起來,黃豆大
  的汗珠嘩嘩直淌。他扯著破鑼嗓子大喊:“弟兄們,快來拉兄弟一把。”
  剩下的几個小子一听:“你他媽活該。拉你一把,誰拉我們吶?咱們還是
  爹死娘嫁人——‘各人顧各人吧。回見啦!”全跑啦……眼看著和敵机的
  距离在迅速縮短,他那強勁有力的手指一按炮鈕,就听得“卡嚓”一聲,
  炮彈并沒有出膛。周春富定眼一看,炮彈指示燈全部熄滅,已經沒有炮彈
  了。
    怎么辦?英雄周春富同志想起了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教導:為人民利益
  而死,就比泰山還重。他的腦海中閃現出英雄黃繼光的光輝形象。他想:
  “沒有炮彈,就是撞,我也要把它撞下來!”他無限深情地望了一眼祖國
  的錦繡河山。“再見了———祖國!再見了——親愛的党!”心不慌,手
  不顫,面無懼色,將油門一推到底,著了火的飛机像一條火龍,帶著复仇
  的怒火,閃電一般向“臭魚”撞去……只听“轟”的一聲巨響,剎時,碧
  藍的天空飛出一道彩霞,渾映著那波濤滾滾的東海。
  我對記者先生在空戰最激烈時,能夠分身有術地爬到敵我雙方的駕駛艙內實地采訪,五体投地。
  關于“八·一四”空戰和周春富的文章,報道已經如此完美元缺,以我禿拙之筆,還能寫出什么高妙的東西來么?按說,我只有抄錄其中精華的份。但是,總有一個古怪的念頭像蠢動的春筍一樣要從我的胸膛鑽出來:不是一共出動了八架飛机嗎,怎么這仗全讓周春富一人包圓了?周春富一會儿去救這個一會儿去救那個,咋沒見另外七位來救他呀?于是,我怀著考古學者破譯史前文字般的興趣,在強烈的好奇心趨動之下,走訪專家、權威、親歷者,查閱最原始的文字記載。有播种就會有收獲,我發現了一個面孔不大相同的“八·一四”空戰。

          ※   ※   ※   ※   ※

  8月14日, 十六師四十六團轉入龍田的第二天,我雷達發現敵机兩架從馬祖方向來襲。 福州指揮所判斷為F-84欲對我新轉場部隊實施偵察,根据一般后面會有四架F-86掩護的規律,下令出動八架打第一仗。劉亞樓曾在戰后報告上紅筆批注:“以八架去打判斷中的六架,也沒有体現以多胜少的原則!”給以了嚴厲批評。升空后始發現,敵人不是兩架F-84,而是五大隊八架、十一大隊四架共十二架F-86。雷達情報誤差太大,嚴重影響了敵情判斷和戰斗決心。
  起飛八架編為兩個中隊,一中隊帶隊長机為大隊長王立榮,二中隊帶隊長机為大隊長趙俊山。 周春富飛二中隊8號机。飛臨海岸線,周春富首先報告:“左前方有兩個拉煙的。”趙俊山即向地面福州指揮所請示投副油箱。福指回答:“距敵還有30公里,不投。”而此時,距敵實際只有3-5公里,趙俊山不能再听地面了,果斷下令投副油箱, 已覺太晚。此時我机速度比敵小,高度10700公尺,比敵低1000公尺,態勢不利。敵我雙方對頭沖過,趙俊山即令:“左轉,打外邊的。”左轉約45°角,又見敵已分成兩股,交叉轉彎,形成對我夾擊之勢,且右邊一路已快轉至我机后邊,遂又令:“右轉”,猛拉杆急向右轉,六、七號机都跟著轉過來了。七號机劉永長在左轉時還看見八號周春富跟定在身后,右轉時就看不見八號了。趙俊山率六、七號机与敵向左轉的一股第二次對頭沖過,這時听到了地面下達的返航命令,遂复誦命令,打開加速器俯沖返航。七號机呼叫周春富兩次,并作蛇形動作尋找,趙俊山和地面也叫,均未听到八號回答。此時七號從反光鏡中看到后邊1000公尺左右, 有二、三架F-86在跟蹤運動,又听到地面呼叫自己,遂放棄尋找,跟上五、六號返航。遠處,王立榮一中隊得知趙俊山中隊投入戰斗,急忙下令“右轉彎”、“投副油箱”,准備前往支援,此刻地面已下達了返航令。于是,王中隊未与敵接触,便反航。
  信不信由你,整個作戰過程就是這般單調沒味。七架安全返回。唯獨甩下了八號周春富。
  戰后檢討,此戰不無缺憾,飛行員們反映:“打了一個意圖不十分明确的仗”。空地協同有待加強,例如,地指本來意圖是要尋机殲敵,后發現敵多我少,敵高我低,并考慮出海作戰恐于我不利又下令返航。全過程只給了空中航向,而敵情、意圖,缺乏交代,空中完全按地面指示飛行,在不利狀態下倉促投入戰斗,在与敵纏斗中又倉促撤出,十分危險;又如,地面對空中約束過多,統的過死,具体到指示航向,指示飛行狀態,投副油箱,開加速器,何時轉彎,轉彎航向多少等等所有動作,几乎都依靠地面指示,而地面指揮們依賴的雷達有誤差,使空中動作滯后,導致倉促應戰,喪失戰机;另外,空中兩個中隊缺少聯絡,返航不區分掩護,不清點人數等,也都是不可小視的問題。產生原因,主客觀均有,其中,四十六團甫轉龍田,福州地指又是一個新近成立的輔助指揮所,空、地兩方對敵情、我情、戰場狀況均很生疏,而熟練協同默契配合,不經過一段勤加演練的磨合期确也難達到實戰要求。
  問題歸問題,遺憾歸遺憾,福空在給北京的報告中仍然如此評价:“雖有教訓,,還是一次胜利的空戰。給了敵人以嚴重打擊,給福建人民的鼓舞報大。”
  因為,七机返航,戰斗并末結束,甩下的孤軍仍在作困獸斗。万里長空,且有忠魂舞。

          ※   ※   ※   ※   ※

  周春富擊落二架,擊傷一架,統計是否准确?我就此坦率請教台海空戰史專家楊國華。
  老人說:檢驗空戰戰果最有說服力的證明是与開炮同步的照相槍攝下的膠卷。擊中否,擊落否,判讀即知,非常准确。但也、有局限,如,我方飛机向敵開火后又被擊落、飛行員犧牲;兩名飛行員同時向同一架敵机開火;敵机負傷逃逸、是返回了還是中途墜毀,等等,均會給精确判定帶來一定難度。此時,就要依据發現敵机殘骸,審訊敵俘口供,截獲敵方情報,听取目擊者敘述,來進行綜合分析判斷了。
  老人說:周春富犧牲,飛机墜海,膠卷喪失,判定此戰戰果只能靠收集各方情況進行互證分析。認定工作确有難度,頗費周折,但審慎認真,對歷史負責,最后得出結論,第一,周春富确与敵于平潭島上空激烈空戰,這是地面許多人看見,听見了的。 第二, 台灣承認一架F-86墜海, 他們說是“机械故障”,我們認為是“擊落”。机號為0307,飛行員為五大隊二十六中隊劉光燦,上尉,29歲,台灣曾派飛机船只到桃園西五十海里處搜尋,未發現,作死亡處理。第三,擊傷敵机為十一大隊1968號。第四,我地面觀察組和漁民均看到天空有敵降落傘飄落,又從海中撈出敵机殘骸和輪胎,判定為擊落之另一架,机號很可能是敵塔台一直呼叫的0312。
  老人又說:自然,這是我方的結論,國民党從未承認。歷史的真實只有一個,心里最清楚的也只能是國民党。我想,若干年后,許多材料檔案都解秘公開了,大概有助于此問題的最后解謎吧。
  我對老人的回答表示滿意。”
  其實,時隔三十余年,兩岸關系正以過去不敢想不可想的規模速度如火如荼地發展著,躍進著,再回過頭來精确計算論證雙方一次戰斗的戰果究竟還有多少實際意義呢?有,但不大。試問,退一步,周春富只擊落了一架,怎樣?一架都未擊落,又怎樣?只要他与敵人進行過殊死的搏殺,并為自己的誓言理想而獻身,作為戰士,這就足夠了,因為他已經把一种崇高的品格和不朽的精神留在了天地,傳給了后人。此番道理,就像人們在紀念黃繼光、董存瑞時,是不會去數他們所摧毀的碉堡里有多少敵尸一個樣。
  周春富走得過于急迫,帶走了有關他戰斗的全部細節,留下了几分鐘的空白。一張白紙,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好寫最新最美的文字,于是,我們讀到了《閩江口上揍蔣机》和《空中拼刺》。這些絕非空中樓閣的丰富想象亦极大地刺激、活躍了我的想象力,一幅幅周春富在生命最后關頭不同形態的畫面在我眼前川流而過,我很想讓其中某一幅定格的,但不可能,所有的畫面都是幻化的,看得見,留不住,腦海中空白依舊,感覺里茫然依舊。直到讀到了高爾基的話:正義与美好在遠方,面前布滿了陷阱、荊棘,走下去宁肯用軀干舖路而不畏自我毀滅的人,便是英豪……方稍稍釋然,因為我終于看到了最后時刻的周春富,他行進在高爾基描繪的境界里。
  生活中做為平常人的周春富究竟什么樣?曾任空四十六團團長的苑國輝老人說:周春富老家河北昌黎,1947年參軍,上過朝鮮打過仗,是個老兵。這個人出身很貧苦,印象里從小失去父母,由旁人收養,所以性格有些怪,和大家不太合群,好抬個杠,有點倔,孤僻。飛行技術一般,學習訓練都還努力。那時飛行員窮孩子多,五十年代,特別講究階級出身,大部分從陸軍調來,文化程度很低,但愛祖國、愛人民、愛党,大公無私,解放全中國全人類,這些基本覺悟比現在的人又強得多,共產党員的气質、品德、吃苦精神相當好。我記得他好像結婚不久,去探家,連續几天參加農業社的抗洪搶險,搞得很疲勞很辛苦。部隊要打仗,一封電報把他召回來。我們團從丹東出發的頭一天早上,他到了,直接拉到机場吃的飯。我問他身体怎么樣?他說沒問題。我給他借了件飛行服,帶他恢复飛了一個特技,回宿舍准備准備,第二天就出發。臨戰前教育動員,我印象,他也沒有講太多話。這個人內向,平常開會話都不多,干啥事好在心里使暗勁儿,一般不表現出來。部隊里一般有兩种人能打仗不怕死,一种大大咧咧吊儿郎當稀里馬哈什么都滿不在乎的,一种不吭不哈肚子里頭好同別人比試不服輸的,周春富屬于后一類吧。
  就是這么一篇零散不連貫的介紹,使我在某航校榮譽室看到放大了的周春富的照片時,仿佛那個帶著飛行帽憨笑著的年輕人走下來站在我的面前,不然,他只能是一張挂在牆壁上的貌不惊人永遠呈凝固狀態的臉。我以為,一位离我們而去的英雄,如果能夠還原為有血有肉的形象,你可以平等地与他交流暢談,而不必從地面高高地可望而不可及地仰視他,如此,那望不見但無所不在的英靈便具有了穿透你的心壁、震撼你的魂魄的力量。
  “周春富,把寶貴的生命獻給了偉大的共產主義事業”——評价絕對正确。但畢竟,那“偉大”离我們過于遙遠,我怀疑,實現之時是否還有人記得“周春富”這個名字。因此建議,加上一個“為了亦很偉大的統一大業”。雖然路仍漫長,但我們已經看到了這個“偉大”的曙光。我相信,當我們這一代或我們的下一代在修筑“統一紀念碑”時,是絕不會忘記鐫刻上“周春富”這個名字的。

          ※   ※   ※   ※   ※

  周春富跳傘落海,事倩惊動了北京,毛澤東讓秘書直接打電話告福州軍區:想盡一切辦法,務要救起這位飛行員。
  海軍艦艇出動,同前來爭搶的國民党海軍發生小規模海戰。平潭島1800多條漁船,像篦頭一樣在茫茫大海上作网狀搜尋。一天、兩天、五天、七天,浩瀚的大海除了波濤還是波濤,當最后一次努力付之一片蔚藍之后,營救船隊鳴號回航。所有的船老大自動降下半帆。許多漁家按習俗燒香焚紙,將食物与燒酒拋向海面。婦女們掀起衣襟,揩抹發紅的眼窩……
  此時,烏云滾滾而來,風吼浪怒,惊雷陣陣。
  九天之上終伏虎,熱血化作傾盆雨。
                  11
  是巧合也不是巧合,8月14日,恰是國民党空軍的“空軍節”。
  1937年8月14日, 國民党空軍高志航大隊長帶領十余架德國造活塞式驅逐戰斗机,在杭州筧橋机場上空同前來執行轟炸任務的日本飛机發生空戰,一舉擊落日机六架,以一個漂亮的胜仗,為中國艱苦卓絕的八年空中抗戰奠基。
  二十一年后的這一天,國民党空軍實實在在憋足了勁要再打一仗,既為前兩回合的失利“雪恥”,又為值得慶賀紀念的節日“獻禮”。
  《國共空戰秘史》記敘道:
    10時32分,第一分隊起飛,領隊机:李中立少校、秦秉鈞上尉,僚机:
  潘輔德中尉、尹滿榮少尉。10時41分,第二批亦先后起飛,領隊机:劉憲
  武上尉,僚机:劉文綱中尉、梁金中中尉。
    一小時后(11時35分) ,在地面管制与報告中心之引導下,我“F-
  86”机群飛越福建省外海,代表福建的窮困的平洋島東北;即在我机下方,
  大約三万七十尺(英尺) 的空域,發現“MIG-17PF”一分隊南飛中。十
  二海里外有另外一分隊“MIG-17PF”。
    李中立少校立即下令拋棄副油箱,攻擊敵机。
    我四架“F-86F” 乃以超音速俯沖攻擊, 李中立少校的耳鼓中響著
  “咻咻咻” 的飛机飛行聲,他感到“人机合一”的快感。那四架“MIG-
  17PF”發現大勢不好,即以优勢的爬升性能垂直上升,以爭取高位,進行
  作戰,但已經來不及了,李中立少校一按電門,六挺五○机槍開火了,第
  一排子彈未命中目標,他又立刻按了一次,這一次他命中了一架,但這一
  架帶著黑煙繼續爬高,李少校又作了第三次攻擊,它遂爆炸。
    第二小隊的秦秉鈞上尉也在同一時間內命中了一架敵机,并使它冒出
  白煙,那一架“MIG-17PF”的飛行員立即跳傘。為了撈救這一名飛行員,
  中共快速炮艇隊(七艘)与我海軍交火,一沉四傷。
    劉憲武上尉也在我机打下二架“MIG-17PF” 后,追擊另外的殘敵,
  但由于速度太快,在開火時,飛机已經飛至米格前方。
    潘輔德中尉乃再接再厲的追擊這一架“MIG-17PF” ;一連串的子彈
  都准确的命中了它,但它仍蹣跚而飛,搖搖欲墜;后來情報證實這一架墜
  毀。
    我“F-86F”一架在返航中因机件故障,墜海,中共大喜若狂。
    “八·一四”平潭空戰,三:一的戰績,我“F-86”胜利。李中立少
  校、秦秉鈞上尉各打下一架,劉憲武上尉、潘輔德中尉合力打下一架。
  終于打下了米格机,真正“大喜若狂”的還是台灣。台北許多報紙出“號外”,沿街到處鳴放鞭炮。空軍總司令陳嘉尚由台南赶到桃園五大隊,召見、勉勵參戰飛行員。五大隊政戰組向空總政戰部給有功者邀功,李中立得獎金一万元(台幣),秦秉釣五千,其他二名各得三千。空總副司令徐煥升獎給每人一塊金表。當晚王叔銘接見參戰人員。16日,蔣介石亦在台北召見李中立等,“見我空軍健儿少年風流,英姿煥發, 總統甚愛之, 緊拉李少校等手,以慈父待子侄般口吻鼓勵道:望發揚‘八·一四’光榮傳統,團結戮力,給毛共以更沉重之打擊”。
  楊國華老人說:國民党說擊落我們三架,太离譜太夸大。夸大戰果是國民党空軍的習性,一般他們飛行員只要開火都講自己打掉了飛机,反正吹牛不上稅。事實上,我方只有周春富一人犧牲。二中隊長机趙俊山,在丹東當到師長离休。六號机張遠揚,离休后回了老家四川。七號机劉永長,現在在本溪。王立榮的一中隊,根本就沒打。這七個人七架飛机,連毛都沒掉一根嘛。另外,很有意思。我們得到一個內部情報, 國民党空軍對參戰F-86照相槍進行檢查判讀,李中立的膠卷上連個影子都沒有。空總追查為什么打下飛机沒照上,桃園五大隊答复大概照偏了,照相机齒有故障。
  嚴格講,空戰像沒有觀眾和裁判的球賽,如果雙方同時走出場來宣布自己是獲胜者, 你把黑臉包公拽來,有時也難明斷。事情就是如此,1958年8月14日,形成了兩個截然相反的三比一,在世人心頭烙下老大一個“?”。
  我非史學家,沒有本事將歷史的混濁過濾為清澈,我所能做的只是將呈多棱狀的歷史轉著圈拿給世人看,其中的真假虛實是非曲直玄妙高深只能請有志者有興者去探微品評了。
  我承認,我對歷史的觀察有些古怪奇特,視線常常停仁在一些旁人不大關注的表象上面,例如,我發現,1937年的“八·一四”,日本的木更津航空隊是從台灣桃園机場起飛,越過海峽,到大陸實施轟炸的,恰被由北而南移防的國民党空軍五大隊撞個滿怀,一頓好打;而1958年的“八·一四”,則輪到國民党空軍五大隊由台灣桃園起飛,越過海峽,向著本是他們的土地施展威力了。間隔二十年,同一個五大隊僅僅是交換了一下攻擊方位么?歷史永遠地記住了高志航而沒有記住李中立是否可以說明,960万平方公里的那一大片天空不會無差別地對待兩個“八·一四”,因為她的完整与同她相對應的土地一樣,具有不容切割的屬性,維護則受褒,反之則遭貶。
  再如,我還發現,五、六十年代兩岸空軍交鋒頻頻,台灣方面對戰死飛行員几乎從不公布与張揚,公眾有几人知道劉光燦?死戰者進入冥冥世界都得學會忍耐寂寞甘當“無名英雄”。大陸方面不同,犧牲一位立即宣揚,周春富、王自重、杜風瑞,都成了響遍全國的忠烈楷模。你能說反差中不存在相异的微妙的心態反應?古人云:既戰,骨枯壑盈,尸積江塞,理熾者彰,气虛者匿。說的便是對傷亡情形的公布与否同戰場態勢和戰爭性質間存有某种關聯。戰爭心理學,古人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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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聰慧而想象力丰富的古人早在公元前約一千年就發明了風箏,用一根絲線把人類欲像鳥儿一樣翱翔的美麗夢想飄上天際。公元一千三百年左右,中華民族杰出的祖先們又制作了与螺旋槳形狀相似的風車旋翼和玩具竹蜻蜓,楔而不舍地編織著想象中的能夠通往白云深處的云梯。而西方古人与東方古人最大的不同在于,他們在穿上仿制的鳥翅,從塔頂或懸崖上縱身一跳的時候,眼睛是從上向下俯視的,于是,一位名叫泰齊爾的思考者于1670年用意大利文寫出了他的設想:成群的航空器在城市上空飛行,投擲長矛石塊攻擊敵方嚇呆了的軍隊和市民——人類還沒有實現在空中行走的理想呢,便想到實現這一理想后最先應該干點什么。人類升空的理想和理想實現后的理想最終由西方人完成。本世紀初,萊特兄弟成功地進行了首次有動力飛行,几年之后,人類便帶著殺人的明确目的升空了。空軍,簡直是一個千年怀胎、一朝分娩、落地成人、而且是巨人的武士,它的加入,使得自第一位社會意義上的人出現了便不曾止熄過的戰火愈加高旺騰焰愈加眩目好看,亦使“制空權”這個本世紀才被創造出來的新名詞,對戰爭游戲的過程与終局,具有了愈來愈大的分量。
  蔣委員長追赶著世界新潮流、給黃埔子弟插上鋼鐵翅膀時,他腦海中若隱若現的物象決非老祖宗的風箏与竹蜻蜓,而是泰齊爾的幽靈。在相當漫長的歲月里,他最感滿意的是,那個從湖南山溝溝里走出的教書先生充其量只能用几杆土槍土炮同自己爭奪“制地權”,是沒有資格問鼎“制空權”的,偌大一個中國天空,被牢牢置于自己的股掌之中,那是怎樣的一种心倩?“委員長”的空軍緊緊跟在毛澤東的頭頂進行兩万五千里長征,從江西的井岡山一直炸到了陝北的延安。后來因為日本人的關系不得不暫停了八年,然后接著炸,更凶猛更慘烈地炸。炸得很准,炸中了毛澤東在河北省平山縣西柏坡村居住的几間土窯洞,門窗玻璃破碎,陳設一片狼藉。有惊無險的毛澤東從防空洞走出來,輕撣肩頭的塵土,拾起床舖上一塊大彈片,笑道:怕有二斤重吧?老朋友送的禮物,收下了,拿去,打把好鋤頭!然而,“委員長”的炸彈沒能阻擋住毛澤東向著北京邁進的步伐,也沒能挽留住自己向著那個海島退卻的腳步,待到腳下只剩下巴掌大的地面,才發現頭頂也只剩下巴掌大的天空。哀慼無用,必須振作,反反复复告誡數十万追隨左右的黃埔子弟:若還想在這個世界上立足,若還想回到故國家園,那就好好地守牢台海的天空!“制空權”,過去是投向敵方的“奪命槍”,現在則成了捍衛自己的“命根于”。
  早晚會有這么一天,毛澤東穿草鞋吃紅薯的井岡子弟也安上鋼鐵翅膀成群結隊地飛來了。毛澤東堅持了一生的信條是:以其人之道還諸其人之身。他提出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著名原則現在也依然适用。他用“七·二九”、“八·七”、“八·一四”三次硬碰硬的空戰,首次在台灣海峽展示了早已不比老朋友遜色的空中實力。他亦用周春富等等子弟兵的赤誠無畏向老朋友傳遞了再不能容忍長達三十余載“制空權”旁落的堅強信念。
  拼搶“制空權”,是所有現代戰爭交響樂的第一部樂章,是大暴雨降臨前震耳欲聾疾閃裂空的雷電。
  兩位“老朋友”,兩位曾在井岡山、黃土高坡和黃河長江兩岸血拼大戰、決定了二十世紀中國前途命運的“老朋友”,此刻隔著那道既淺且窄的海峽,祭起了空中的法寶,再度怒目虎視。他們之間的生死搏殺到了終場戲,仍將是高潮。



金門照片

明治24年 6月6日 出生(福島県岩瀬郡仁井田村)
明治37年 9月 仙台陸軍地方幼年学校入学
明治40年 9月 東京陸軍中央幼年学校入学
明治42年 5月 東京陸軍中央幼年学校卒業
明治42年 5月 士官候補生
明治42年12月1日 陸軍士官学校入校
明治44年 5月27日 陸軍士官学校卒業
明治44年 6月 見習仕官旭川歩兵第27聯隊附
明治44年12月26日 陸軍歩兵少尉・旭川歩兵第27聯隊附
大正3年12月 陸軍歩兵中尉
大正 8年12月1日 陸軍大学校入校
大正10年 4月 陸軍歩兵大尉
大正11年11月29日 陸軍大学校卒業
大正12年 5月 旭川歩兵第27聯隊第一中隊長
大正12年12月 参謀本部支那課支那班
大正13年 8月 参謀本部部員
大正15年 3月 参謀本部附(支那研究員)
大正15年 5月1日 参謀本部附 南京駐在武官
大正15年 8月 陸軍歩兵少佐
昭和 2年 3月 南京事件で負傷
昭和 2年 9月9日 陸軍省軍務局課員(支那班長)
昭和 4年 3月 参謀本部附(ドイツ出張)
昭和 4年12月 参謀本部支那課支那班員
昭和 5年 8月1日 陸軍歩兵中佐参謀本部支那課支那班長
昭和 7年 5月 参謀本部部員
昭和 7年 8月8日 参謀本部附(上海駐在武官)
昭和 8年 7月4日 支那駐屯軍司令部兼参謀本部附
昭和 9年 3月5日 陸軍兵器本廠附(陸軍省新聞班長)
昭和 9年 8月1日 陸軍歩兵大佐
昭和11年 2月26日 戒厳司令部第四課長
昭和11年 3月7日 旭川歩兵第27聯隊長
昭和12年 9月4日 北支那方面軍司令部附
昭和13年 5月14日 北支那方面軍特務部長
昭和13年 7月15日 陸軍少将
昭和14年 3月10日 興亜院華北連絡部次長
昭和14年 8月1日 参謀本部附
昭和14年12月1日 第21軍参謀長
昭和15年 2月10日 南支那方面軍参謀長
昭和16年 3月1日 陸軍中将第24師団長
昭和19年 2月7日 第3軍司令官
昭和19年11月23日 駐蒙軍司令官
昭和20年 8月19日 北支那方面軍司令官兼駐蒙軍司令官
昭和21年 8月 復員
昭和24年 5月 台湾政府の対中共作戦に協力(~昭和27年6月)
昭和41年 5月24日 死去
當年日本軍人協助國軍作戰金門攻防戰一 根本 博中將 白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