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戰事 第八章
第八章 考驗“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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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毛澤東打炮,蔣介石連說了三個“好”/美國會不會為金門拔刀
相助,好大的一個謎/美國海軍中將,在這里不僅僅是上賓,而且是
上帝/盡管蔣先生寫了一本《蘇俄在中國》,毛先生卻從不寫《美帝
在台灣》/“騎手”采取了“讓馬糊涂”的騎術
1
据說,前線戰報傳到北戴河,毛澤東閱后,莞爾一笑,便放到了一邊。他的關注點興奮點顯然不在消滅了多少敵兵炸毀了多少敵炮敵艦使多少位名將之花凋謝上面,他知道把那么多的炮彈甩到一座小島上,總會有收獲的。他對王尚榮中將說:兩位“大總統”那里有什么情況,請立即告我。在他的超遠視聚焦鏡里,金門一閃即逝,輪換出現的畫面,一個是台北,一個是華盛頓。他下令開炮的目標之一,就是要讓這兩座城市間如膠似漆情深意篤的“蜜月”經受一次戰火的考驗。
※ ※ ※ ※ ※
8月23日, 蔣介石正在位于日月潭畔的涵碧樓官邸小住,說明他對將要發生的重大事件已有了某种程度的預感。因為他到這里居住,大多是有重大事件需要考慮決策。每逢國民党召開中央全會,“行政院”和台灣“省政府”改組,以及党政軍重要人事變動安排等,老先生都要事先前往涵碧樓往上十天八天,國際上發生重大事故而与台灣有關聯的,有時也要到涵碧樓來考慮應對之策。
背山面水青磚綠瓦的官那里,幽靜的花園開放著杜鵑花,這使他感到賞心悅目。“總統”的生活似乎是清苦和有規則的,他常常天亮即起,穿一种傳統的中國式藍色長袍,或穿一套不帶軍銜的軍服。蔣夫人身穿晨衣陪他做晨禱。他的早餐僅稀粥、咸菜和白開水。 早飯后,他讀報到上午9點。然后秘書抱來大摞文件,黃色文件代表例行公事,紅色文件代表緊急問題。10點或11點,按照每一天的安排召集有關官員開會。 午飯后休息半小時,然后再開始工作。下午4點半,他常常帶上一個助手去散步, 換換空气。歸來,茶點已擺好,用罷,又繼續工作到晚7點。然后再去做禱告和沉思。晚飯后,他往往繼續工作。如果有人勸他,說看場電影并不是浪費時間的話,他也會同意去看。睡覺前洗一個含有硫化物的泉水浴,然后再寫上一段日記,這是他一直保持著的良好習慣。
這一天的17時30分,毛澤東炮彈的沖擊波,將老先生循規蹈矩的生活安排攪亂。晚膳剛剛擺好。“總統”收到了金門正在遭受猛烈炮轟的報告。
老先生突然一怔。有一會儿不說話。雖然在台灣海峽同中共早晚要大打一回是預料中事,但真的就這么打起來了仍不免會感覺突兀,萌生惊詫。
俄頃,眉頭舒展,嘴角帶笑,連說了三個“好”“好”“好”。
侍立左右的高級將領和幕僚們緊張不安的神情中又注入了惶惑与費解:要知道,共軍大規模炮擊之后,很可能緊接著就是大舉渡海攻金呀,台灣安危系于一役。如此嚴重關頭,究竟何“好”之有?“總統”又有何制敵妙策?
“總統”兩眼炯炯有神,短須、光頭透著一股軍人的威嚴,他的笑是令人最難以捉模的,熟悉他的人都知道,盡管他笑臉常開,但他古板、暴戾、神秘的性情常常變化無序,因此在他面前都養成了唯唯諾諾的習性。“總統”矜持地微笑著,顯示出領袖才具備的處惊不亂的沉穩,他并不做什么解釋,用語調急促的浙江方言吩咐道:赶快向斯穆特將軍報告此事,我們急需盟邦的援助。沉思片刻,又道:立即以我個人名義起草一封給艾森豪威爾總統的信函,就說我們希望美國再一次顯示出正義和力量,堅決制止毛澤東的挑釁和入侵,切勿讓金門、台灣成為第一、第二塊倒下去的多米諾骨牌,致使東南亞乃至整個亞洲和世界的反共防線被打開缺口,崩潰而難以收拾。
※ ※ ※ ※ ※
美國著名傳記作家布賴恩·克羅澤認為:蔣介石屬于那种少見的、非同小可的人物。這個人的勇气、謀略、魄力、個人意志及其工作精力均足一般人所想象不到和難以相匹的。但歷史的偶然使他不得不和另一個更為獨特杰出的人物——毛澤東——在這個國家里決一雌雄,這是蔣介石的不幸。或者說,他缺少那些政治家和將軍流芳百世的先決條件——運气。确實,他的運气糟糕透頂,這主要是由于他自己的失誤所造成的,因為,他在決策方面的不明智及性格、思想上潛在的缺點常常是阻礙他取得成功的最大敵人。兵敗大陸、撤退台灣,令蔣介石只能以一個“失去中國的人”的面目出現在歷史中,盡管他在台灣取得了相當的成就,但也無法彌補他在大陸慘敗的災難性屈辱,如從希腊悲劇的意義上講,他的悲劇基本上是他個性發展的必然歸宿,困守台灣方使他開始意識到和愿意正視這個問題。
布賴恩·克羅澤的評价一點是不錯的,到台灣的“總統”与過去在大陸的“總統”間一個明顯的性格變化就是開始了對自己的挫折失敗進行反思,對种种非議的心理承受力也增強了。這位公開場合好像仍很自負而頑固的老人。在晚年的日記中常常批評自己。每天,他還与夫人一起雙膝長跪,向上帝忏悔,以此作為“三省吾身”的最佳方式。涵碧樓,那是他在秀雅清幽的風景區為自己建造的一處反思之所。
思考最多的是戰略問題。
臥榻旁,常年擺放著一本書——毛澤東的《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毛澤東此文有千千万万的讀者,他大概屬于讀的遍數最多且最有体會心得的一位,因為毛澤東此文所言正是如何將他打敗的戰略。最令他歎息不已的是老對頭的這樣一段話:“誰人不知,兩個拳師放對,聰明的拳師往往退讓一步,而蠢人則其勢洶洶,辟頭就使出全副本領,結果卻往往被退讓者打倒。”此時此刻,已認識到自己在發動內戰之初實行“速戰速決”、“全面進攻”是犯了戰略性的錯誤。
戰略謀划上略遜一籌,先輸給了毛澤東,焉有不敗之理?
最近,他還耐著性子閱讀了許多西方作家、政治家、記者關于中國問題的述評文章,這些崇拜斯巴達克式傳奇英雄的洋鬼子們雖絕非共產主義者,但都以一种由衷欽佩的感受描繪了毛澤東及其助手戰友們的睿智勇敢,并都以痛心遺憾甚至幸災樂禍的心情提及他的失敗,他們相當一致的看法是:作為一個政治領袖,他僅是一個愛搞權術詭計的戰術家,絕非遠見卓識的戰略家,他們几乎普遍對他恢复在大陸統治權威的能力表示怀疑,認為他并沒有一個詳盡而可行的政治軍事戰略,甚至嘲諷他“周期性的反攻大陸的威脅听起來越來越像是宗教儀式的咒語”。
西方人的言辭固然尖刻,但也是從另一個方面提醒了他,如想率領國民党北伐中原,必須有胜敵一籌的高超戰略。
現在,毛澤東的炮彈在他堅守不棄的領地上爆炸,說“無所畏懼”那是假的,但實實在在,多少年來苦盼久等的又正是這一時刻。歷史可能正賜与他一次千載難逢的恢复大陸蕩滌恥辱的机遇,金門,很可能會按照他的戰略設計,變成一個巨大的泥淖,深陷進去的不光是毛澤東,還有美國人。美國人企圖通過“條約”來控制他,這是妄想,通過金門爆發的熱戰,他將把“條約”變成一條牽著美國佬鼻子走的韁繩。若能實現讓毛澤東与艾森豪威爾在台灣海峽直接見面,請毛澤東品嘗一下第七艦隊強大火力的戰略构思,誰還敢譏諷他僅是一個焦躁盲動急功短視的戰術家?他必將作為完成二次北伐的偉大戰略家而名垂青史。
好!好!好!
毛澤東的炮彈轟轟烈烈地爆響。他在心底竊竊地笑了。
2
1954年12月2日, 美國國務卿杜勒斯和台灣“外交部長”葉公超在華盛頓簽訂了美台共同防御條約。
“條約”,對于蔣介石最后的栖身之所不再陷落獲得繼續生存的保證至關重要;他得到了夢寐以求的那一部分。
但他強烈不滿。只是在与美國長達年余的討价還价之后,不得不違心地屈就美國。分歧有二:
其一,美國堅持此條約僅适用于“防御”,堅決不同意出現諸如“反攻大陸”一類字眼,同時,必須寫上締約國就條約實施應“隨時會商”。意思是說,蔣介石先生若想實施反攻大陸的軍事行動,事先須向美國請示征得美國的同意。或,沒有美國的批准,他是不能自由實施反攻大陸的軍事計划的。
如此“條約”對蔣,“總統”而言僅僅是一道避免台灣傾覆的“護身符”,而非追求反攻胜利的“討逆檄”,等于在他頭頂支起一頂保護傘的同時,又把他的手腳套上了繩索。葉公超坦白說:(條約)起到了嚇阻中共不敢輕舉犯台的作用,但也限制了我們反攻大陸。我們得到了安全,卻失去了自由,雖然現階段安全是比自由更重要更寶貴的東西。
這其實不過是杜魯門時代“台灣中立化”的翻版。
1950年,美國第七艦隊進入台灣海峽,杜魯門宣布“美國一方面使用海軍力量遏阻中共在台灣海峽用武,但另一方面也要求在台灣的中華民國政府停止針對中國大陸的軍火襲擊”。為此,蔣介石不得不鄭重向杜魯門提出交涉:美國政府既然承認“中華民國”為中國唯一合法政府,而中共早已被國民政府定為“叛匪”,如今美國竟不許中國合法之政府討伐“叛匪”,豈不是干涉中國內政耶?杜魯門慨然答曰:第七艦隊進入台灣海峽是為了保衛這片未定水域的安宁,也就是确保朝鮮戰場上“聯合國軍”的海上運輸線,國共雙方誰在這片水域上用武,都將破坏安宁,因此美國都反對。
當時,不得不吞下這顆苦果。
現在,仍不得將苦果吐出。
于是,也就明了:美國并不支持他用武力實現重返大陸。在台灣海峽維持不戰不和的局面使中國長久分裂實際上最符合美國的利益,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他所能做的,唯有一方面忍气違心地在“條約”上簽字, 一方面繼續大聲疾呼: “反攻大陸光复中興”。他的策略是左手先獲取了“美國之盾”再說他娘的,右手的矛何時投出,老子待机而定。
其二,美國在“條約”中堅持只寫有協防的“領土”是“就中華民國而言,應指台灣与澎湖”。至于金門、馬祖等大陸沿海島嶼是否也在協防之列則避而不提。
因此,就出來了一個問題,一旦金門、馬祖這些島嶼上爆發激烈戰斗,美國究竟是袖手作壁上觀,還是會拔刀相助出兵干涉?
好大的一個謎。讓毛澤東苦苦思索。使蔣介石憂心忡忡。其實,艾森豪威爾本人也并沒有一個成形的定案。金門、馬祖,絕對是他任內左右為難進退維谷的二律背反。
※ ※ ※ ※ ※
六十年代,卸任后的艾森豪威爾在他舒适幽靜的鄉間別墅撰寫回憶錄,他用了整整兩章來敘述他在那兩座小島上遇到的麻煩和經受的考驗。
我把這兩章翻來复去字斟句酌地閱讀了10遍,對艾氏是否會出兵金、馬的問題仍百思不得其解。我只是看到當有人勸阻他千万出兵不得時,他板起面孔說“不可”!當另外一部分人攛掇他堅決出兵時,他亦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而當人們欲問其底數究竟時,他卻老奸巨滑地說“等著瞧吧”!
粗略歸納,艾氏解析他的“二律背反”的思維要點邏輯過程大体是:
A.1894-1895中日戰爭的結果,中國割讓了台灣、澎湖給日本。開羅
宣言公布,二次大戰后,這些島嶼歸還給“中華民國”。1951年的對日和
約結束了日本對這些島嶼的所有權,但并未正式讓渡給“中國”。(因此,
它們的地位仍未确定)
B.更小、更靠近中國海岸的金門、馬祖島,則一直是在中國大陸政府
的控制之下。(它們的地位是确定的)
C.蔣介石現在仍控制著金門、馬祖,并准備以其全力加以保衛。在他
看來,對金門、馬祖的攻擊,是對台、澎攻擊的前奏。而且蔣認為,這兩
個島嶼將成為重新打回祖國的踏腳石,喪失了它們,他的主力將喪失戰斗
意志。但在這些島嶼上集聚太多的士兵是個軍事上的錯誤。他們的力量應
放在武器、炮陣地、士气和補給品上,而不是人數上。
D.從美國對台、澎的防務上說,金、馬在軍事上并不重要;但如沒有
支援,中國國民党人又不可能守住它們。
E.如果美國去干涉了這些島嶼上的沖突,實際上就是參与了中國的內
戰。
F.美國對台、澎和金、馬的防務政策一直是有區別的。任何對台灣的
進攻,必須越過第七艦隊,而對純屬沿海沖突,美國僅限于物資援助。美
國應該維持這一政策,還是加以改變?
G.如果美國參与這些島嶼的防務,我們就不可能局限于金門島。而如
果我們進攻中國,我們將不會如同在朝鮮那樣,限制我們的軍事行動了。
那可能是在跨進第三次世界大戰的門檻。而如果我們要進行一場全面戰爭,
合乎邏輯的敵人將是俄國,我們需要在那里進攻,而不是在中國。蘇聯或
許會盡一切可能使美國陷入一場消耗實力的對中國戰爭的泥坑中去。
H.我們得到蔣介石的協議,除非我們同意,蔣不會從他的沿岸陣地向
大陸進行任何攻擊行動。然而,我們的作為顯然被中國共產党人解釋為軟
弱的跡象。現在到了經常退讓只會鼓勵他們更加好戰的地步。中國共產党
真正感興趣的是台灣。雖然為了自己,美國可以采取不管金、馬這些島嶼
命運的態度,但這不能使問題平息,還會使它复雜化。
I.只要蔣介石認為占有金門、馬祖對台灣的軍民士气和精神狀態是重
要的話,我們不想去訛詐蔣,壓他從那里撤退。如果向蔣施加壓力,迫使
其放棄金門、馬祖,這將讓中國共產党人從廈門和福州兩港出擊,并且誘
使中國共產党人去考驗一下美國防衛台灣的決心。
J.不管任何代价,我們決不能拋棄蔣介石的部隊,我們必須維持它的
力量、效能和士气。如果蔣能單獨地防御金門、馬祖,美國不必介入。如
果真的發生了對金門、馬祖的進攻,關鍵就在于判斷它确實是地區性戰爭,
還是大力進攻台灣的前奏。
K.于是,我在綏靖敵人和打全球戰爭之間狹窄而又危險的水面上闖出
一條路來,通過了變幻莫測、縱橫交叉的河流。其中只有一條渠道導向体
面的和平,有一百條渠道導向戰爭或恥辱。
以上,基本就是艾森豪威爾開的既含混又明晰的答案。
到底是否出兵?仍然沒有從正面給以回答。
當《基督教科學箴言報》記者約瑟夫·哈希又一次向艾森豪威爾提出這一嚴肅問題時,艾氏干脆這樣回答:“每一場戰爭都以它發生的方式并以它執行的方式,使你大吃一惊。因而,要一個人去預告,特別是一個負責行使決定權的人去預告,他將使用什么,如何進行,難道不認為這暴露了他對戰爭的無知嗎?所以,我認為你等著就是,這也許是那天一個總統需要為之祈禱的一种決定。”
艾森豪威爾無疑是美國式聰明和狡猾的杰出代表,他的模棱兩可的种种言詞實際上是要在金門、馬祖這些島嶼的命運問題上保持最大的靈活性和留有進退自如的余地。
面對來自各方沒完沒了的詰問,艾森豪威爾最后索性以不變應万變:“如果這類問題提出來了,我就把他們搞糊涂。”
※ ※ ※ ※ ※
蔣介石可一點也不糊涂。美國說到底是要他知足認命永遠蝸居孤島終老异鄉,而反對他實現反攻复國的宏圖偉業。“條約”不僅沒有為金門、馬祖提供牢靠的安全保障,反而限制了他從這些島嶼實施對中共的軍事打擊。
他只能針鋒相對, 在1955-1958年間,偏偏將金門、馬祖的守軍人數從5万加到10万,占其陸軍總兵力的三分之一。他豈有不知,在中共日益強大的軍事机器面前,此舉很可能是將一塊肥肉放到了老虎的嘴邊。但他只能如是做,這是一把雙刃劍,既是對付毛澤東的,也是針對美國佬的。試問,一旦金、馬爆發戰端,你美國救也不救?不救,等于任憑中共動武,美國的國際威望將一落千丈,自由世界盟主的臉面往哪擱? 救, 美國便正式陷進中國內戰,那時,由不得你不鼎力相助吾之“反攻”矣。
無疑,蔣介石的戰略風險度很高,頗有几分象賭的味道。賭注——戍守外島十數万國軍官兵的性命。
對蔣介石戰略的“高明”缺乏透徹了解,是很難体味他在挨了炮彈之后還能叫出“好”來那种复雜微妙的心態的。
※ ※ ※ ※ ※
無論大陸還是台灣的史學專著,都已普遍認同了一個象征意義上的概念,即把1954年12月美蔣簽訂“共同防御條約”至1960年艾森豪威爾訪台,稱為美台關系史上的“蜜月”期。
“蜜月”的第一層含義:感情甚篤。
台灣政界一位老人回憶道:那個“蜜月”可是泡在咖啡壺里的,甜嘛甜得要命,苦又苦得要死。
還有人說,美國對蔣的感情始終是又怜又惱,蔣對美國的感情則始終是又愛又恨。“愛、怜、惱、恨”成了一部美蔣戀之曲的主旋。大概只有蔣介石本人才能說清楚這种苦甜相加的“蜜月”到底是何樣滋味。
他同美國的第一次“蜜月”是在四十年代的上、中期。那時,他依然是腳踏半壁河山手握几百万軍隊的“君主”,這使得正在南洋同日軍苦斗的美國人不能不對他大獻殷勤。“盟軍中國戰區司令長官”的桂冠,源源而來的美援美械,夫人以她那高雅的气質及雄辯口才在美國掀起的“宋美齡旋風”,都向世界顯示著他同美國“熱戀”的堅不可摧性。也有一些小的磨擦齟齬,但最后總是美國人讓步,例如,他同盟軍參謀長史迪威的著名爭執,最后還不是那個野心很大同情共党的“刺儿頭”將軍灰溜溜返回國去?最后,他同羅斯福、邱吉爾、斯大林一同出現在開羅,簽署包括把台灣歸還中國條文在內的“開羅宣言”,那是他畢生事業最輝煌的頂峰,他以“四巨頭”國際重量級領袖人物的身份向羅斯福伸出了熱情友好不卑不亢的手。
再后來,他才真正搞懂,美國的“愛情”是同他的實力与价值的大小成正比的。只有當他擁有對毛澤東的絕對軍事优勢時,美援才滾滾而來;到了敗局已定翻盤無期的時刻,美援便也戛然枯竭。夫人再次訪美遭到空前冷遇,司徒雷登大使拒隨政府從南京遷都廣州,美國國務院一本厚厚的《白皮書》,將他治下的中國描繪得無比黑暗、腐敗、無能、不可救藥,為美國政府“丟失中國”進行開脫。他离開大陸剛剛踏上台灣的土地,杜魯門又迫不及待發表聲明:“中國發生的事件是一場真正的革命,蔣并不是為軍事优勢所擊敗,而是為中國人所拋棄。美國目前無意在台灣獲得特別權力,或建立軍事基地,不擬使用武力干預中國現在的局勢。”种种背叛行徑令人膽虛齒冷。此刻他方知道,拋棄他的不光是中國人民,還有盟邦美國。
無意中, 在一本雜志中翻到一幅英國人畫的漫畫:一位戴有USA標志小帽的胖廚師, 正吹著口哨將手中面團揉搓成各种形狀的面包, 每個面包上的英文都是“PRINCIPLE(原則)。”
他感受深刻地對家人說:美國是個最不講原則的國家。
如果無美蘇在全球范圍的尖銳對抗和朝鮮戰爭,美國就不會也不可能重新和他站在同一條戰壕。
在有了第一回“蜜月”并險被無情拋棄的經歷之后,同“無原則之國”第二回度“蜜月”,怎能不多几分戒備多几個心眼。
第一回,他好歹還是一個“大國之君”,雙方在人格國格上起碼是平等的。第二回,自己已淪落為“孤島酋長”,無形中,比對方矮了可不是一截兩截。幽默的英國人又畫一幅漫畫:全別武裝的山姆大叔巍然站立在台灣島上,狀如侏儒的他坐在巨人的腳面一手拽住巨人的褲角一手指著對岸發潑怒罵。對英國人的丑化審視良久,歎道:同美國人搞在一起,我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憎惡山姆大叔,又不能沒有這個巨人。有了山姆大叔,還須時時提防這個巨人。漫畫中的那條粗腿,既可以給你生存和力量,也可以再次把你踢到不需要的角落。除了緊緊拽牢它,又無別的選擇。于不平等的“聯姻”中繼續保持人格与國格,難啊!
※ ※ ※ ※ ※
1979年2月1日,美國政府宣布,同中華人民共和國正式建立外交關系的同時,廢止五十年代同台灣簽訂的“共同防御條約”。
這一次,美國是講了原則,還是仍無原則?
此時,蔣介石先生已經作古,但他在世時,已經從尼克松總統到北京去拜會毛澤東預知了將第二次被美國拋棄的命運安排。
“蜜月”,本來就寓含了第二層含義:時間短暫。
3
台北賓館燈紅酒綠,笑語喧嘩。“外交部”舉辦的歡迎斯穆特將軍的聚餐晚宴已達到高潮,杯觥頻頻碰擊,賓主极盡歡愉。
“國防部”聯絡局局長胡旭光少將帶著滿臉的愁云急匆匆走到主賓斯穆特身旁,附在他耳邊低語:將軍閣下,我要向您報告,共軍正在向金門發起猛烈炮擊,他們已發射了十多万發炮彈,這是一個緊急的事件,我們需要盟邦的援助。
胡旭光聰明地把落彈數擴大三倍,事件的嚴重性便也被夸張了三倍。
斯穆特的笑臉剎那間變得凝窒而肅然,端起的酒杯停滯在空中。
※ ※ ※ ※ ※
三個星期之前,曾任“新港新聞”號巡洋艦艦長的斯穆特海軍中將,被任命為第四任美軍協防台灣司令官。那一天,他的座机經關島至日本,再換乘一架小型飛机抵達台灣。在机場上空盤旋時,他看到了一個激動人心的宏偉場面:台灣几乎所有党政軍高級官員都早已在停机坪上列隊恭候,還有那齊刷刷一大片站得筆挺的三軍儀仗隊、軍樂隊,甚是雄壯和好看。歡迎國賓的禮遇無疑滿足了斯穆特小小的虛榮,他贊歎道:這是何等隆重的歡迎儀式呀!
斯穆特接受了十七響禮炮,又檢閱了三軍儀仗隊,然后參加“國防部長”俞大維和“太子”蔣經國為他舉行的盛大歡迎酒會。當斯穆特踏著紅地毯步入宴會大廳時,嘉賓們整齊起立,掌聲如潮。那一刻斯穆特真切地感受到,美國人在這個小島上所享有的极特殊尊貴的地位。他,一位在國內并不十分顯赫的海軍中將,在這里,不僅僅是上賓,而且是“上帝”。
以后日子,每天例行公事似乎就是應酬和吃飯兩項。一次邀請接著另一次邀請,一次宴會接著另一次宴會, 他從好客謙恭的中國人那里學到一句形象的玩笑話:“疲勞轟炸”。最高潮自然是“總統”及夫人的召見和款待,“總統”在天南海北閒聊并關切地詢問他在台灣有否不适并叮囑左右一定要給予最好的生活保障之后,重复了許多中國人都曾談及的那個主題:請美國盟邦盡全力援助我們!
斯穆特真正被這种東方式的真誠和熱情所感動了,他也十分真誠和熱情地認為,自己确實應該給与這個小島上為了生存而掙扎奮斗著的非常可怜的一些中國人以幫助,何況幫助台灣本質上也就是自助美國。所以,他對“總統”重复了對所有中國人許諾的慷慨大度:美國有句名言,患難是考驗友情的試金石,為朋友獻出一切者乃真朋友。對“總統”閣下及所有中國朋友的需求,本人一定盡全力而為之,我的使命和良知均要求我這樣去做。
※ ※ ※ ※ ※
“事情緊急。我們需要盟邦的援助!”
現在,胡旭光正用一种受了欺侮的小兄弟才有的哀乞的眼光望著他。
极短的一瞬間,斯穆特身不由主慌亂地把目光移向他處。他似乎于突然間醒悟和發覺,美軍協防台灣司令官這個差事面對的不光是贊歌、鮮花、掌聲和碰杯,還有像今天這樣令人掃興和棘手的難題哩。
是的,援助!援助:如果他僅僅代表自己,他是很想把那條上万吨的“新港新聞”號開過來助戰的。但他還沒有忘記,自己代表的是美國,沒有忘記國務卿杜勒斯臨行前的交代:將軍的職責是既要保持我們中國盟友的信心士气,又要避免讓美國陷入一場同赤色中國沒有結果的戰爭中去,僅僅為了几個并不重要的島嶼的歸屬而冒引發世界大戰的風險,并不符合我們美利堅的利益。
他是軍人,曾率領世界無故的美國的艦隊遨游五大洋,那時,整個地球都在他的腳下。而今天,一個小小的海島壓在他的肩上,竟壓得他喘不過气來。
他解開衣扣,松開領帶:“噢,今天的天气實在太悶熱了……是的,援助,胡局長,一定會援助的……請允許我把今天的事件先向華盛頓和總統報告……”
※ ※ ※ ※ ※
在金門炮戰的几十個晝夜,斯穆特几乎沒有回過他在台北的豪華的家,睡眠不好与連續不斷的神經緊張使他体重減輕了15磅。每天午夜12點以后,是他同(美)國內直接通信的時刻。時差關系,此時海軍軍令部長及其幕僚正在工作,可將金門最新戰況直接報告給他們。
若干年之后,卸任賦閒的斯穆特以未辱使命的愉快心情回憶:
如果炮擊期間,我們作了錯誤的決定——尤其是未經請示及咨詢,誤
用我們的空軍去制壓大陸上的火炮,則可能造成一場國際大戰。
“條約”中說明:如果“外島”遭受攻擊而威脅到台灣本島的安全,
則我們將協助防御。除此之外,我們的援助僅為顧問咨詢及后勤支援,無
直接軍事支援。我必須經常記住共同防御條約中的條款。而中國人的目的
則是使美國卷入直接對抗中共的軍事行動中去,我只能向蔣總統說明,雖
然那是一件很難解釋的事,我軍不得直接涉入當前的事件。無疑,對他們
而言,此舉是嚴重打擊。
在台期間,斯穆特恪盡職守地做了他職權范圍內應做的一切,并且,十分禮貌和技巧地回避了蔣“總統”給美國人備下的圈套。
歡送他的場面与迎接他的場面一般隆重。他走后,台北官場對他的評价是:此人是几任美軍協隊司令中最真誠、友善、熱情和富于同情心的一位,但他同樣表現出了美國人絕不會輕率上鉤的精明与滑頭。
※ ※ ※ ※ ※
斯穆特放下酒杯,适時向東道主建議:“鑒于金門那里正在發生激烈戰斗,今天的晚宴是不是到此結束?”
他一邊將餐巾整齊地折疊成三角形,一邊說了句美國式的幽默:“哦,這是我生平第一回望著一桌丰盛的食品而餓肚子,那個可惡的毛澤東。”
消息公布,歡聲笑語戛然而息,滿堂失色。人們紛紛擱置刀叉酒杯,在瞬間的沉默靜肅后,賓主盡散。
惊惶不安的議論和雜沓匆亂的腳步聲,掩蓋了海軍中將的窘迫。
4
美蔣共同防御條約甫一簽訂,周恩來即代表中國政府發表聲明:中國人民對于蔣介石集團与美帝國主義簽訂的賣國條約,不予承認,堅決譴責。
不論蔣介石有多少堂皇的理由,都無法繞過一個嚴肅的命題:用“條約”方式請外國軍事力量在中國領土和海域長期存在,以維持國家分裂狀態,并期待其正式卷入中國內戰,這确是与“賣國”二字很容易划上等號的的行徑。
早已被大陸方面扣上“賣國賊”帽子的蔣介石,又多了一條相當過硬的“賣國罪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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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覽數千年中國史,中國人最容不得的一類丑行就數“賣國”了,帝王將相謀臣政客們一旦沾上“賣國”的邊,便永遠地被釘在了恥辱柱上,即便曾做過一二件好事也無人記得,注定了要遭世代唾罵遺臭万年。一位文學家說過:檜,本是一种美好有用的樹木,只因了秦檜的緣故,沾了漢奸的干系,后世再無一人以“檜”為名。
“賣國”,是一頂沉重得任何政治家都戴不起卻极愿奉送給敵手的大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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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台灣,蔣介石發表了大作《蘇俄在中國》。閱題可知,作者的本意是將毛澤東們寫進“漢奸列傳” 。 因此,文章的立論不再圍限于對傳統的“共匪論”、“奸党論”的闡釋,而是大談蘇聯對中國的“全面侵略”,因為共產党的一舉一動均受莫斯科指使,所以共產党在大陸的胜利乃使中國淪為了蘇聯的“殖民地”。
美蔣共同防御條約為毛澤東提供了最好的把柄,他不失時机將“賣國”的帽子丟過海峽去。畢竟,中國大陸上沒有蘇聯的一兵一卒,而台灣,卻已越來越像美國海陸空三軍的大本營。
甩過“帽子”,毛澤東對身邊工作人員說了一句發自肺腑的話:蔣介石雖然也賣國,但這個人与汪精衛還有一點點不同,我們對他既要打,也要拉。他怀著极大興趣冷靜地關注著台灣的客人与主人是如何相處的,換句話說,蔣介石的“賣國”究竟賣到了何等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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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風不起浪,鬧劇頂好看。
1957年3月20日午夜11時, 從陽明山中正路1段6巷B1公寓內,傳出兩響沉悶的槍聲,一樁震撼台灣乃至世界的凶殺案發生了。
殺人者,美軍上士雷諾。
被殺者,台灣革命實踐研究院少校學員劉自然。
雷諾編撰了一個漏洞百出不符常識的故事:
是日晚,我听到太太惊叫,有人正偷窺她沐浴。便回到臥室拿起手槍,
從后門出去。黑暗中,誤以為劉持木棍為鋼管,恐被劉傷害,故發二槍,
將劉擊斃。
台灣報刊評論:雷的供詞天方夜譚般荒誕离譜,充斥了好萊塢劇作家式的靈感。
台灣刑事專家現場勘察后, 獲得疑點甚多。如:室外明明有60W電燈光,雷諾為何說看不清楚?雷諾講距劉十四、五英尺開槍,為何傷口處有火藥,發槍距离明顯在十六英寸以內?死者伏尸地點与中槍地點相距一百多米,劉中彈負傷后怎會逃出如此之遠,又為何一路上竟無一滴血跡?等等。
香港《新聞天地》大膽推測事實真相:
劉曾替雷轉手賣過東西。因此,就有一項可能,雷經常將美軍物品拿
出,托劉轉售。劉知美軍軍紀嚴厲,曾以此訛詐雷。雷“被吃”,乃萌殺
机。這件事的可能性很大。
若按台灣刑警慣用的偵訊方法,一陣好打,再施以灌洋油坐老虎凳等叫人七魂出殼之酷刑,雷諾即便鐵嘴鋼牙,也得從實招來。但無奈駐台美軍享有“治外法拉”,雷諾只受美國軍事法庭審判而不受台灣法庭審判,台灣當局除了要求美國軍事法庭必須在台灣公正審判凶犯以外,別無他法。
雷案遂成為台灣銜談巷議最熱門的話題。按照中國人的傳統觀念,“殺人者償命”為万古不爭的律條,退一步講,雷諾即使從輕發落免于一死,也得判個終身監禁或三十年苦役。誰也未曾料到,在美軍教堂連演了三天審判戲后,法官菲爾德上校宣布:雷諾無罪開釋。在法庭旁听的美軍人員及眷屬立即喜笑顏開報以熱烈掌聲。坐在第三排長椅上的劉妻奧特華,則“泣不成聲,几至暈厥”。
整個台灣瞠目結舌,繼而義憤填膺。一位記者寫道:美國佬應該懂得,你把每一個台灣人當成沒有腦子的木頭時,這個島上已布滿了干柴。
第二天,5月24日上午9時30分,台灣“外長”葉公超約見美國駐台臨時代辦波爾契,對審判結果深表不滿,要求重新審理。
同一時間,劉自然的未亡人奧持華舉著一塊中英文寫的“殺人者無罪嗎?我控訴,我抗議”的標語牌走到美國“大使館”門前示威。中午12時,圍觀的人越聚越多,奧特華放聲大哭,語不成句地說:“我今天在這儿,不光是為我無辜的丈夫作無言的抗議,我是為中國人抗議。除非美國人給我們中國人一個滿意的答复,我是不會离開這儿的。”現場有一老婦,陪她一道涕淚縱橫。女人的眼淚具有傳染性魔力,全場气氛悲憤而哀凄。忽听有人大喊:雷諾這小子已經坐飛机走了!等于一根火柴丟在了炸藥桶上,多年來,對于美國政府的頤指气使,對于美國佬的傲慢,對于美國大兵酗酒傷人搶砸飯店開車橫行投机,倒把強奸婦女而每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憤怒,匯成熔岩,轟然噴發,終至釀成台灣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反美騷亂。
同所有的騷亂一樣,攻擊從丟石頭扔瓦塊開始,繼而,有數百人沖進美國“大使館”,翻箱倒柜,任意搗毀砸爛汽車、玻璃、桌椅,扯下星條旗。使館四周牆頭上站滿了人,每打毀一件什么東西,外面便有人叫好,于是打的人,愈加奮勇無畏,索性連百葉窗和冷气机也亂砸,做徹底的破坏。東西打光,又在地下室發現躲藏的八名使館官員,毫不客气,揪出來一頓痛毆,听著洋腔洋調的慘叫,好不痛快。只便宜了正在香港度假的美國“大使”蘭金。
“五·二四”反美騷亂于傍晚被警方強加壓制。盡管蔣“總統”解除了“防范不力”的衛戍司令黃珍吾、憲兵司令劉煒、警備處長樂干的職務。以圖安撫惊魂未定的美國佬,但此种打一巴掌給一顆甜棗吃的作法并不能消除世人的种种疑惑,時至今日,史學家們仍在根据泄露出來的蛛絲馬跡探微推測史實的真相:
為什么在事變發生之前, 已有一些住在台北的美國人從中國朋友那里得到了“呆在家里”的警告?為什么一向不吝使用暴力的軍警“和平觀看”騷亂達四、五個小時?為什么有官方背景的新聞媒介大用特用煽動性標題、文章激動群眾推波助瀾?為什么許多鬧事者帶有“中華民國”的國旗和事先准備好的標語?為什么國民党貴胄子弟學校成功中學的學生由軍訓教官率隊前往聲援,該校校長潘振球事后得以安然高升?
沒有證据可以證明此次騷亂就是“太子”經國先生一手導演的杰作,但大致可以認定事態的發生發展得到了當局直至高峰人物的同情、默許、支持、慫恿。這位對美國在台勢力一直忐忑不安,下令三軍官兵禁止私下和美軍事顧問接近的“太子”先生,正在為美國拒絕他攜蘇聯妻子訪美而怒气沖天。處理此次事件的緊急會議上,他慷慨陳詞,提出台北民眾的吼聲是正義的,不應追究,不能對美作出太大讓步容忍其隨意在脖項上屙屎屙尿,應該立即取消駐台美軍的“治外法權”。意見雖未被采納,但他的對美強硬立場頓使他個人威望在軍政界和民眾心目中陡升。
蔣介石何嘗不贊成儿子的意見,但他城府畢竟深了一層。前几天,美國“大使”蘭金接受記者采訪竟說:“蔣介石是一個偉大人物,但是并不是不可缺少的。”把老先生气得半天背不過气來。這次,他借助民眾的憤怒已經給了蘭金一點顏色看,稍舒胸中積郁,沒有必要再把事情推向极致。他在當面向蘭金道歉之后,又發表文告,自稱“德薄能鮮,領導無方”,又說:“我們固然希望朋友能諒解我們,同時我們更當反求諸己由我們先諒解朋友,才是我們中國人做人‘盡其在我’和‘推己及人’的忠恕之道”。
寬恕了老美, 對國人的處置也极有分寸。此次事件先后逮捕111人,其中71人無罪獲釋, 被起訴者40人,只有7人被判刑,刑期最長1年,最短6個月。在台灣,軍法審判一向從嚴從重,而此次卻是例外。
在把事情做圓之后,父親召見儿子密談了一個多小時。老子告誡儿子:美國如削減援助或轉向中共,都將置台灣于死地,對老美不可刺激太過,務必自我克制。爾后,蔣經國接見了美國合眾社記者,主動談到:“只有和美國合作,我們才能指望完成消滅共產党人的大業,因此只有兩個理由我會是反美的——我瘋了或者我是個叛徒。”
一場風波終于平靜,由美軍上士雷諾引起的不愉快表面上已被人遺忘,在台灣的中國人和美國人在互說了“SORRY” 和“OK”之后,又開始微笑、握手、擁抱、碰杯了。只有在私下場合,美國人才會吐露這次反美事件對他們心靈的打擊和震撼,正如一位外交官所說:“我們在台灣的特殊地位,可能已為時無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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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北京,有一雙深邃的眼睛饒有興味地注視著鬧劇的始終,剖析著曾經掩蓋了一切的堅冰:
原來,“蜜月”談不上美滿,“共同條約”有懈可擊,“美蔣反動派”并非鐵板一塊。
原來,包括蔣氏父子在內的絕大多數國民党人,還不想完全徹底的“賣國”,還具有起碼的民族意識和愛國心,是可以爭取的。
原來,美國的干涉、侵略在它所“保護”的領地也是极不得人心的,“美國佬從中國領土上滾回去”是完全有條件得以實現的。
很難考證“八·二三炮戰”与“五·二四反美騷亂”兩個歷史事件間有何直接聯系,但一年以后,毛澤東打出几十万發炮彈,确實是想在敵對陣營久已存在的裂隙中間,再著著實實釘進去一個楔子。
“賣國”的大帽子依然隔著海峽丟過來拋過去,免費贈送給對方,然而,盡管蔣先生寫出了一本《蘇俄在中國》,毛先生卻從不寫《美帝在台灣》。
5
1958年之夏,艾森豪威爾出現了与毛澤東相同的症狀:失眠。
毛澤東是因為“要不要向金門打炮。”
艾森豪威爾是因為“毛澤東正在向金門打炮。”
毛澤東一旦決策,便泰然處之,天塌地陷任由它去,吃得香,睡得穩。
艾森豪威爾待到毛澤東釋然安然了才開始茶飯無味冥思苦想。
据說,毛澤東炮擊金門,艾森豪威爾連續几天睡不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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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24日, 艾森豪威爾正在北卡羅來納山中地下深處的掩蔽指揮所里。參加一年一度的“行動”演習。他身著作戰服。周圍都是最先進的電子儀器,森然的軍事環境強化渲染了“危机”所傳達的世界不安全感。
國務卿杜勒斯以反共死硬派著稱,但他的匯報卻讓人時時覺察到他似乎對在台灣的“中國總統”更為不滿。他說到,蔣介石不顧美國的勸阻,一直不斷增加金門、馬祖島上的駐軍兵力,達到十万人之多,占國民党總兵力的三分之一。中共多次抗議這种針對他們的挑釁行動,但不起作用,終于,他們在昨天開始炮轟這些島嶼,這并不使人感到特別的意外。接著,他談到自己的判斷:中共大炮射擊所造成的有形損失是輕微的,盡管傷亡不小。他預料中共下一步的動作將是對這些島嶼實行封鎖,企圖使守軍挨餓。他不認為中共會在目前發動全面攻擊,因為他們還沒有把他們的大部隊和兩栖登陸能力增強到能夠這樣做的水平。
杜勒斯反复強調自己的分析是想向總統說明,他很不理解蔣介石先生為何要把局勢描繪得万分嚴重, 好像他居住的几個海島明天早晨就會被海洋淹沒, 美國的“諾亞方舟”如不及時送到,他和他的伙伴將葬身魚腹似的。
杜勒斯向艾森豪威爾呈上蔣“總統”發來的十万火急心急如焚的信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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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在信中用极其痛心、黯淡沮喪的措辭來形容毛澤東突然襲擊所造成的慘重后果,他提到几分鐘內便有三位國民党將官在共產党炮火下喪命,他擔心台灣与沿海島嶼之間的交通聯絡隨時會被徹底切斷,并且令人惊訝地提出了美國第七艦隊是否有能力控制住台灣海峽的問題。現在,金門東、西、北三面都在共軍的炮火包圍之中,他認為如果美國不允許國民党軍采取大規模的出擊行動,金、馬將會由于饑餓而落入敵手。因此,他十分堅決地要求艾森豪威爾發表一個斷然的聲明,聲明美國將以全部軍事力量去保衛金門和馬祖,為國民党艦船從台灣至金門、馬祖海灘的全程提供護航,并授權斯穆特海軍中將勿須稟報華盛頓即可以使用美國軍隊以擊敗共產党人的任何進攻。
讀完了信,艾森豪威爾蹙緊了眉頭,他仿佛看到了那個受到欺侮和侵略的島國“總統”委屈和尋求庇護的眼睛。說心里話,作為軍人,他一點也不喜歡甚至厭惡故意裝扮出的可怜模樣。那個一向剛愎自用從不服輸很讓人有几分欽佩的“總統”哪去了?与其說“奇怪”,勿宁說“怀疑”。
艾森豪威爾回憶道:
蔣介石把這個問題搞复雜化了。他不顧我們軍方的忠告,許多個月來
一直在增加金門和馬祖的守軍,讓他們向前移動,更加靠近大陸。1958年
夏天,有十万人,也就是他的地面部隊總數的三分之一,駐在那兩個島嶼
上。從合理的軍事觀點來看,應當把那些小島只作為堅強的前哨來組織防
守,用盡可能少的人力。然而,蔣總統堅持說,丟失沿海島嶼不可避免地
將意味著丟失福摩薩本身。他在這些前沿陣地部署重兵,似乎是要我們相
信,他要像保衛福摩薩一樣保衛沿海島嶼。
現在,蔣對于戰爭的可怕描述又比任何報告都嚴重得多,他的一開始的“逞強于前”和緊接著的“示弱于后”,反差過于強烈了,艾森豪威爾不能不對這种東方式的詭計多端和小伎倆提高警覺。
他這里有許多地方使我感到莫名其妙。他現在擔心金門是經不住封鎖
的,而這同他早先堅持要給沿海島嶼輸送遠遠超過防御需要的軍隊的主張
似乎是完全矛盾的。自然我不同意他對第七艦隊的能力缺乏信心,并且暗
示說,如果國民党人對赤色分子的炮兵陣地反擊得更主動些,局面就會顯
得好些。
我認為我們在軍事上的安排是令人滿意的。對金門的封鎖還沒有打破,
但我們是樂觀的。此外,鑒于台北和華盛頓之間設有有效的通信設備,我
看不出有什么必要派任何下屬作為總司令代行我的權力去指揮美國軍隊作
戰。
艾森豪威爾豈是一條會輕率咬鉤的魚!
与巴頓、麥克阿瑟等美國陸軍的“虎將”相比,艾森豪威爾与眾不同的最大特性是“机智”。接近他的人士描繪,他的言詞、舉止、動作,尤其是他的眼睛,都能顯示出他的聰敏。當他听他的副手討論未來戰役時,他的眼光帶著詢問的神情,很快從一張面孔移到另一張面孔;當他生气的時候,他的眼光是冷淡的;高興時,眼光熱烈;在思考時,眼光尖銳逼人;心煩時,眼光呆滯。但首先,他的眼光表示他的高度自信,和從不魯莽行事。他一向极為審慎地把一切情況估計在內考慮到种种可能的后果,然后才采取行動。正是這些优點或优勢,促使羅斯福總統在二次大戰的關鍵時刻,挑選他擔任盟軍總司令,全權指揮開辟第二戰場的“霸主”行動。這是戰爭史上最令人垂涎的指揮職務。如果沒有這次絕好的机會,艾森豪威爾可能只不過是許多著名盟軍將領之一,而不會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偉大統帥之一,和后來成為美國第34任總統。
艾森豪威爾反反复复閱讀了蔣的告急信,他确信,對這位還未見過面的盟友已經有了更為深入的了解。蔣的滑頭在于:夸大危險性,拖美國在台灣海峽下水。
他是一個驕傲的、有時很固執的、有最高權力的統治者,而且又是我
們的盟友。雖然他的作戰能力主要是從我們這里得到的,但他還有權在适
當的情況下期望我們隨時的支援。要想抑制他反攻大陸的勃勃雄心是不那
么容易的。
艾森豪威爾年輕時酷愛騎馬,他說,最大的心得就是對付脾性不同的烈馬要用不同的騎術。触類旁通,處理不同的棘手問題亦應有不同的辦法。現在,“騎手”采取了“讓馬糊涂”的騎術。
有一個使他慎重行事的辦法,就是讓他捉摸不透美國將在什么情況下支持他,通常他是合作的。
艾森豪威爾的“騎術”顯示出他慣有的机智,并似乎滲入了“可使由之,而不可使知之”這一中國古老的哲學思想——為了保證蔣介石按照美國曲譜舞蹈和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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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艾森豪威爾對毛澤東選擇這樣的時机發動大規模炮擊仍然是認真看待的。他尤其怀疑這件事的背后有赫魯曉夫的因素,運用他多米諾理論的想象力,他同意有危險的遠不止金門和馬祖兩個并不重要的沿海島嶼,丟失它們,确有可能導致失去台灣,還將威脅日本、菲律賓、泰國、越南、南朝鮮未來的安全,因而會使美國根本利益受到嚴重的損害。他認為危机雖然沒有蔣介石所言那般嚴重,但美國顯示一下力量,故意泄露一些加強兵力行動,這樣的做法是可取的。
艾森豪威爾下令從中東的第六艦隊調出兩艘航空母艦駛過蘇伊士運河,加入台灣海峽的第七艦隊。
杜勒斯當即指出,這一舉措可能對中國共產党產生嚇阻影響,但也可能使蔣介石變得強硬,更富于攻擊性和挑釁性,這同樣的不符合美國的利益。
艾森豪威爾詭譎地笑了,他用中指彈敲著坐椅扶手說道:是的,是的,你說得很對,東方人一向是非常狡猾的,無論毛還是蔣。因此,我在對付毛的時候,決不會給蔣以完全的支持。如果我們告訴蔣,他得到了美國的全力支持。蔣就可能變得瘋狂而難以約束了。
他一向以為,東方人固然狡猾,但終究敵不過西方人的机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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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像一個大池塘,暴風雨來襲時,它變得混濁不堪。雨過天晴,它才能夠漸浙清澈見底。
當1958年之夏的暴風雨終于過去之后,人們終于看清,艾森豪威爾几天睡不安穩,不光在思索如何答對毛澤東的炮彈,還在頗費心思地琢磨如何制約、統馭他那并不討人喜愛的盟友——蔣介石。
毛澤東不可能了解“全部”,但他無疑已窺見了一些“端倪”。
“共同防御條約”締結后的“蜜月”不如想象般幸福、美滿,防范、猜忌加上相互利用的味道很足。
蔣的部屬說的對:那味道像咖啡,甜中帶著濃濃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