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6-14 00:24:03無敵電槍鋼鐵人

金門戰事 第九章

                                                          第九章 炮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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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業民的墓地在哪里/現在中國,福建,乃至廈門,還有多少人知道
   青嶼/王邦德和那些死者傷者所付出的价值是什么/胡德安的憾事/
   不怕死故事五則/万万不可短視,將“特殊大炮”草率拆除
                  1
  所有參戰的老人都說, 8月23日至9月3日那十一天,炮戰打得最明白,不給敵人一丁點喘息的机會,他敢發炮還炮立刻一通狠打,啥時候把他打啞了啥時候算,就是一個心思要把金門完全封鎖控制起來,把它悶死憋死扼死。
  查閱這一階段廈門与北京的電報往來,亦可看出,“封鎖金門”的動机是非常認真、堅決、明确的。毛澤東顯然是要對手知曉:金門之鑰執于我手,我欲開則開,我欲關則關,君奈之何!
  8月27日, 代理葉飛擔當一線指揮的劉培善、張翼翔兩位中將向毛澤東和中央軍委發報,他們沒有沉溺于初戰所獲的丰碩戰果,而是客觀冷靜地陳述了對戰局未來發展的預測,具体部署則充分体現了毛澤東的軍事意圖:全力封鎖机場和料羅灣,最大限度地窒息金門。
    經過這几天戰斗,敵人的損失是重大的,特別是海上和空中的運輸已
  受到嚴重威脅,估計敵人要守住金門,勢必与我們進行反复爭奪,因此,
  我們認為今后炮戰与反炮戰,封鎖与反封鎖,甚至轟炸与反轟炸,將是緊
  張、艱巨、長期的斗爭。為徹底完成封鎖、窒息金門的任務,遵照主席和
  軍委的指示精神,經過前指同志們的討論,我們的對策是:
    一、以海岸炮和魚雷快艇堅決徹底地把料羅灣封鎖起來。
    1、對碼頭附近的艦艇用岸炮打,并配合雷達進行夜間封鎖。
    2、港外小型艦艇用高速炮艇打,對大型艦艇則實行魚雷攻擊。
    3、 如果敵人以炮艇(或小炮艦)掩護其運輸艦強行進港,我則以高
  速炮艇先打掉或驅逐其炮艇,然后以魚雷快艇攻擊大型運輸艦。
    4、如果敵以大型軍艦護航(如永字號以上或太、陽字號)則集中主力攻殲之。
    以上只限在領海線內作戰,不去公海,以免誤擊美艦。
    二、炮戰的手段是:不規律地進行打擊。
    1、發現較集中的活動目標及時給以打擊,殺傷其有生力量。
    2、對敵指揮机關和一些顯著目標,則進行冷炮射擊,有時冷他几天,
  突然打他一陣。
    3、對敵通信樞紐及雷達陣地等則堅決摧毀,迫使其不能工作。
    4、敵人打炮,我們主要是做好防炮工作,同時看准目標,做好准備,
  實行重點壓制,對我危害最大者,有計划地予以摧毀。
    5、 准備以炮兵在探照燈的照射下把大小金門和大小二擔之間的航道
  控制起來,截斷其与外島的聯系。
    三、對敵机場則繼續進行封鎖,迫使其不敢降落。
    四、空軍主要是進行空戰,爭取在大空戰中更多地擊落敵机。敵人來
  轟炸前,我暫不轟炸金門。
    五、目前部隊情緒很高,斗志昂揚,現在是一面打仗,一面進行戰場
  練兵,求得打一仗進一步。同時繼續加修和加固工事,使每一門炮有一個
  頂蓋(包括海岸邊),以利長期斗爭和減少傷亡。
  北戴河,彭德怀給前線的電報則再次強調了作戰的重點:
    要嚴密封鎖大、小金門島、大、小二擔島,以火力割裂諸島之間的聯
  系,使其不能互相支援;以炮兵打擊金門机場起飛或降落的運輸机;海軍
  要加強對國民党中、小型艦艇的打擊;空軍航空兵則應堅決打擊進入大陸
  上空的敵机,但不要越出公海線上空作戰。如果敵人飛机在金門上空空投
  時,我空軍能起飛時,可到金門上空作戰。地面炮兵和高射炮兵應注意觀
  察情況,敵机空投時如能射擊,要堅決地給予打擊!
  為有效貫徹上述作戰方案,前線炮兵調整了部署,主力前移并得到加強。蓮河炮群新調來的152毫米加農炮7個連和海軍130毫米加農地3個連,部署于圍頭、石胃頭。 炮兵第6師第7團152毫米加農炮營進駐大嶝島,以加強對料羅灣的火力密度和縮短射擊距离。2個100毫米加農炮營調至圍頭,擔當封鎖金門飛机場、料羅灣碼頭及壓制金門島東半部敵炮陣地任務。廈門炮兵群亦以炮兵第2師28團2個營,加強對金門舊城及古宁頭地區敵炮陣地的壓制。
  乘著暗夜,新增76門火炮各就各位。前線大炮總數由490上升至560,使籠罩在金門頭頂的火网更趨嚴密強韌。
  炮戰已不再具有第一次打擊突然性的神妙,而逐漸形成一种神經質的套數和無規則可循的規則,反目成仇的兩個兄弟島百倍警覺地怒目對峙著,上了膛的炮彈焦躁地期待讓它沖出炮口的指令。好像決斗場上劍尖相抵的角斗士,誰都不肯輕意出劍,騰挪虛晃著測試對手的虛實,在揣摩破譯對手陰謀的同時,挖空心思創造著自家的詭計,一旦感覺捕捉到對方的弱點和破綻,便重重出手,期冀打他個人仰馬翻。
  金廈海域成了古今中外最不可捉摸的戰場,飛机馬達的嗡鳴,艦船隱約的身影,隨風搖曳的炊煙。恐惶疾奔的汽車,甚至一個狂跑的人,一只惊飛的鳥,一堆怪异的土石,一片可疑的叢林,都可能成為一方突然開炮的誘因,繼而引發對方的報复和己方的反報复。有時,雙方各拿出几門炮像打羽毛球似地你來我往緊緩相宜地對打;有時,雙方又都拉開了架式傾巢出動決堤放水般狂轟。海峽兩岸終日硝煙彌漫炮聲不絕,誰先開打已很難說清,但金門先一步鳴金收兵啞然無聲廈門才善罷甘休見好就收已成定律。倒不一定回回都是金門吃虧,但他補運艱難彈儲有限,打起炮來難免捉襟見肘不得不節儉度日。相比之下,廈門備彈多多補濟便利,自然可以隨時奉陪、奉陪到底。金門一發打過來會得到三、四發的回敬。胜負且不論,优劣已分明。
  案頭厚厚一摞《戰況通報》,如流水賬似的抄錄下來顯無必要,隨手選了較為典型的一天,炮戰冗長重复之概況,可見一斑。
    8月29日4時31分至5時20分, 敵艦“美字號”1艘位于料羅灣以南7海
  里處停泊,使用了7艘小艇駁運物資,同時,有“陽字號”、“永字號”、
  “江字號”各1艘擔任巡邏警戒,于7時被我海岸炮驅逐。
    5時30分, C-46型運輸机1架在金門机場降落,遭我炮擊未中;16時
  46分又飛來一架,被我擊傷。
    16時16分,大金門島26個炮陣地,向我蓮河、鞠江、大嶝島、小嶝島
  炮擊2290余發。我蓮河炮群于16時26分反擊敵炮陣地,一個多小時發射了
  1万多發炮彈, 擊中金龜山、獅山兩處炮陣地,冒煙起火。我傷亡28名,
  損坏120毫米迫擊炮1門。
    金龜山508號、509號155毫米榴炮2個連,位于金龜山東南反斜面山腳
  下, 距离小嶝島6公里,距蓮河11公里,它利用隱蔽地形构筑了永久性堅
  固陣地,是大金門東半島的前沿火力點之一。我蓮河炮群集中了三個營零
  一個連兵力,計152毫米加農榴炮24門、122毫米榴炮12門、155毫米榴炮4
  門,進行火力急襲兩次共25分鐘,發射1978發,斃敵84人,傷敵68人,是
  一次比較成功的炮兵殲滅戰。
  1958年8月, 金廈海域有兩股力,一股全力以赴欲將金門的大門關緊,一股苦苦支持要把金門的大門撐開,兩股力糾纏抗衡,戰事愈演愈烈。
  庫圖佐夫說:大炮,在懦夫手上它們僅是一堆無生命的鐵,而在忠貞威勇的將士那里,它們方有了魂靈,与勇士同一質的魂靈。
  我以為,五百余大炮的魂靈匯聚在一起,呼嘯吶喊,那排山倒海的震撼力具有跨越時空的永恒。
                  2

  你那張頭戴水兵帽身穿海魂衫,曾在全國各大報刊廣為刊登的遺照,我一直夾在小學生時代的日記本里。珍藏著。
  你的模樣應了一句老話:遼河的水養人。我必須承認,從小就崇拜你同你的英俊有關。20歲的你不光勇敢,還名副其實是一位美少年。
  你永遠都是像片上的俊小伙,而我在變,變大、變老、皺紋已經爬上了臉。
  小學生的我看你是“叔叔”。
  剛剛穿上軍裝的我看你是“哥哥”。
  40歲的我看你是“小弟弟”。
  但在我心目中,永遠都叫你“安業民叔叔”。

          ※   ※   ※   ※   ※

  那天,你作為方向瞄准手,坐在海岸炮半圓形防護板后面,遵照口令,靈活准确地操縱著方向盤,一下又一下,踩著發火板,把一發發炮彈送給敵艦。
  炮身急劇地伸縮,大地猛烈地顫動,敵艦像被雷電擊中,爆出一道道耀目的弧光,冒起沖天的煙柱。你和你周圍的兄弟炮姊妹炮,在金門大門外筑起一道由彈片組成的鐵篱笆,成為料羅灣最致命的威脅。
  敵人還炮,困獸往往有十倍的凶悍。
  你的炮右后方,是藥包貯放處,恰巧被一塊彈片打著,陣地上頓時燃燒起熊熊的火焰。
  炮長發出了疏散令。但炮身還暴露在陣地外面,如不及時轉回隱蔽位置,很可能會遭受敵彈損傷。
  現在的年輕人恐怕很難理解,為什么你能于十分之一秒甚至百分之一秒,便在保護大炮和保護自己之間做出了抉擇。你把大炮看得比生命和青春更為重要,我猜想,是因為你把破碎的河山重歸于一看得至高無尚。至于你自己將如何,你肯定顧不上思索。
  你是那個時代的戰士,那個時代戰士的思維定式像彈道一樣筆直,奉獻的熱情如沖擊波般強烈。
  你沒有离開炮位,雙手飛速地轉動著方向盤。大火,像狂怒的江浪卷上了護板,扑上了炮身,將你包圍,將你吞沒。不用形容,我想象得出,那种放在火上煎烤的劇痛,我惊訝你竟巋然不動,忍受著,堅持著……只有炮身在徐徐旋轉,向著安全隱蔽的位置旋轉。
  你沖出炮位,已是火人。就地翻滾、扑打,火雖熄滅,周身已大部燒成重傷。眉毛、頭發被燒焦,几乎化為灰燼的海魂衫同發黑流血的皮肉粘在一起。你標准男子漢的容貌肯定已被徹底毀坏,你好像并不在意,但你真的連自己年輕美好的生命也不在意么?
  那時候,你在意的只是戰斗!敵人仍在發炮,煙塵蔽空彈片呼嘯,你吼叫著跳起來,与戰友一起將大火扑滅,搶先坐在了自己的炮位上。
  副炮長跑過來替換你,你不允,大聲回答:我能行!伴著火炮發射的火光,可以看到你紅腫的雙眼閃閃發亮,一眨不眨緊盯住瞄准器指針。腰杆筆直地挺著,兩只燒黑了的胳膊緊粘在方向盤上。雙腳堅定地踩著發火板,血水順著大腿往下流,將發火板染成紅色。你的戰友說:那時,你就橡一尊經烈火再造的金剛,顯現出超凡脫俗的虎虎生气,即使海天傾覆地陷山崩,你也不會挪動半分。
  10分鐘,20分鐘,30分鐘過去了,你整整堅持了40分鐘。當敵炮徹底啞巴時,戰友們才發現,你一頭栽倒在自己的炮位上。戰友們已經認不出你的面容,但認得出你的微笑,你笑得依然是那樣的英俊、洒脫。
  你大概還不知道,三度燒傷面積高達60%而能堅持戰斗40分鐘,你創造了戰爭史上一項新的吉尼斯。
  醫護人員為你超乎尋常的忍受力意志力而惊歎,想盡一切辦法挽救你的生命。志愿輸血者的隊伍排了几里長,許多异型獻血者不肯离去仍希望為你做點什么盡點力。一位老大爺等在醫院門口無論如何要認你做他的第四個儿子,因為他的三個孿生儿子沒有一個夠得上標准的男子漢。一位姑娘來信說只要你樂意她愿意終生与你廝守相伴,未來的丈夫只要是好人被燒成啥模樣都沒關系。
  你的傷牽動了四面八方成千上万人的心,因為你的生命于最后時刻所迸發出的光焰,映照出平凡普通而至偉大崇高的軌跡。

          ※   ※   ※   ※   ※

  你平靜安詳地去了。但你響亮的名字伴隨南來的季風,傳遍了全中國。
  北京,一所叫做史家胡同小學的學校里,几個六年級學生以你的名字成立了一個小組。開始,他們學著地下工作者的樣子,不聲不響地擦教室玻璃,修課桌板凳,照顧孤寡老人,維護交通秩序。后來,“秘密”公開了,孩子們給你的戰友寄去了餅干、糖果和慰問信,你的連隊給“安業民小組”寄來了一塊落在你生前炮位旁邊的炮彈皮,它能使人浮想聯翩想象出你英勇作戰時的情景。孩子們視其為最珍貴的禮物,用玻璃框框著,挂在少先隊大隊部的牆壁上。一茬又一茬九歲的孩子就是對著這塊炮彈皮舉起小手宣誓,他們沉浸在面對你的幸福榮光中戴上了紅領巾。
  第一批大哥哥大姐姐畢業了,“安業民小組”像接力棒一個畢業班又一個畢業班往下傳,終于傳到了我所在的班。我們以你的名義跑到大華電影院義務掃影廳,到青海餐廳搶著洗碗碟。拉了鉤發了誓的,做好事一定不讓老師、家長和其他同學知道,卻又故意露出破綻,希望老師、家長和其他同學知道,獲得一半句贊揚的話,因此,干得雖累卻很有干勁很開心。說也奇怪,你的名義竟有那樣大的魅力,老師只要說一句:安業民叔叔希望我們怎樣做?噪雜的課堂立刻就會變得鴉雀無聲,連最調皮的孩子也會露出專心听講的神色來。
  你升華為一個時代的精神化身。
  一個時代的幼小心靈被你熏陶和淨化。
  好難忘,那充滿純真和圣洁的時代。

          ※   ※   ※   ※   ※

  報紙上登載的,你的葬禮很隆重。
  大首長在你墓地四周种松樹。戰士們列隊持槍向你行軍禮。几千人向你鞠躬默哀。
  我一直認為這樣的規格,你很夠很夠。
  初次到廈門,我的第一愿望不是去逛鼓浪嶼、登云頂岩,而是去瞻仰你的長眠之所,靜靜地和你——我心目中永遠的英雄——待上一小會儿。
  你的墓地在哪?
  我向一個干部模樣的中年男子打听。他的年紀与我相仿,應該是知道的。他卻露出詫异之色:安業民?不認識!我正待解釋,他已轉身而去。
  問一隊紅領巾。 電視里, 老師不是常領著他們到烈士墓地舉行隊會嘛?一位“二道杠”頗有禮貌地回答:對不起,叔叔,我們不曉得。
  問一個穿軍裝的小伙。他總不至于忘記自己的前輩和戰友吧!年輕的上等兵向我敬禮:俺連長、指導員沒跟俺說起過呀。
  我真有點忿忿不平了。其他地方可以忘記你的名字,但福建不能夠,廈門不能夠。
  后來,終于從警備區一位离休老首長那里打听到了,你的墓就在市中心的烈士陵園內。
  地處鬧市而鮮為人知,是何道理?我頗納悶。
  你的歸宿地好气派!
  踏著長長的台階拾級而上,來到一個寬闊的平台。正中,是用花崗岩壘砌的你的墓冢。冢后石影壁上,朱老總手題“人民戰士安業民永垂不朽”十一個金色大字熠熠閃光。正中央,鑲嵌你的燒瓷像。你身著戎裝,永恒地微笑,頭枕青山,腳踏大海,向著金門、向著台灣的方向。我猜想那兩座島嶼一天不与祖國的土地聯在一起,冥冥之中的你是不會合眼的。
  你的長眠地被清理得很干淨。寶塔狀的松柏剛剛修剪過,雜草被剔除,來回跟步,未見任何紙屑髒物。有一個精心編織的花環擺放在你的遺像前,綠葉紅花雖早已凋謝,卻使我的心終獲平衡,稍稍釋然。
  你說過:戰士所以活著,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對人民有用。
  你絕對應該相信:對人民有用的人,人民是一定不會忘記的。
  你的墓驗證了這一點。
  我將一枝松枝擺放在你的墓前:“安息吧,安業民叔叔!”
                  3
  在一般廈門地圖上,你很難找到長300米、寬200米、面積0.06平方公里、最高點海拔54.6米、遠遠望去呈饅頭狀的小島——青嶼。
  從廈門乘警備區的登陸艇駛往青嶼,十几分鐘后,海平線上便顯現出位于金門西端那個小島族的身影。像一串糖葫蘆,由大而小依次排列的五個島為國民党占大擔、二擔、三擔、四擔、五擔。接下來第六座島即為大陸据守的青嶼。登陸艇昂首破浪轟轟隆隆向著六座小島開去,我很有點杞人憂天地擔心,千万不要偏航開到另一方的島子去。少校艇長告訴我,他們還真有几回大霧彌漫天糊里糊涂開到對方島域去的冒險經歷哩。
  從五十年代開始,大擔駐有國民党軍一個營,二擔一個排,三、四、五擔為無人島礁。大、二擔上的國民党軍火炮,監控著廈門通向外海的航路。而青嶼的解放軍炮火,又對大、二擔形成有效的反制。對廈門而言,大、二擔是骨鯁。對金門而言,青嶼若鋼釘。
  艇泊青嶼,拾級而上,須臾,登臨島頂,艷陽普照,海闊天清,3000米外的二擔歷歷在目。 稍遠, 4000米左右的大擔有一長長的標語反射著白光,望遠鏡里,“三民主義統一中國”几個楷体字寫得挺帥。
  這里是一國“兩制”的交會點,站于斯,國土分裂所帶來的酸楚悲愴感陡然強烈。白天,風平浪靜時,可以看到大、二擔穿褲頭、光上身的士兵,跑跳的軍犬,听到隱約的狗吠。夜晚,身后廈門鬧區一片燈火,對面大、二擔一束幽冷的探照燈光在晃動, 偶爾,傳來他們驅赶大陸漁船的槍聲。据記錄,1985年4月,從二擔開出一串高射机槍彈來,打在島上。1986年2月,又有數發高机彈打在距島200米的水面。顯然不是誤射,而是故意。為什么?不知道。那邊一個小連長便有權下達開火令,興許當天他气不順有誰惹他煩惱吧。青嶼沒有還擊,保持了极大的克制。青嶼用理智和善意表達了廈門希望与金門捐棄前嫌和解如初的渴求。
  青嶼又是一座十分美麗的世外桃源,全島綠樹成蔭,郁郁蔥蔥。各色叫得出名叫不出名的小花點綴其間,奼紫嫣紅。守島戰士在地勢平緩處整理出大如乒乓球台小如桌面的菜地,辣椒紅黃瓜綠,茄子開花西紅柿挂果,一派生机,情趣盎然,田園風味足足。
  青嶼原本是一座聳于海面几近光禿的石山,能夠綠化完全得益于那場炮戰。炮戰中,青嶼發射了1万1千余發炮彈,完成了對24個重要目標的殲擊。同時,青嶼也落彈1万余發,平均一平方米兩發,戰后炮彈皮撿了6吨,表層岩石被炸成石碴泥粉,厚達1.5米左右,始能植草栽花种樹。
  問起青嶼參戰詳情,守島部隊陳連長說:當時的連長叫梁文科,現已退休住在廈門,要提青嶼的老黃歷,他最權威了。

          ※   ※   ※   ※   ※

  廈門。初看好像木訥的梁文科老人一擺起他那本老黃歷,便立刻口若懸河,顯得善侃而健談。
    我是1957年上的青嶼島。那時,島就像個驢糞蛋溜溜光,數了數,從
  岩石縫里長出四棵蕃石榴,全島只有這四棵樹。沒有營房,就在敵炮反斜
  面鑿几個小洞住人,一下雨就成了小水庫。沒有碼頭,給養彈藥都是用小
  木船搖上來。炮兵掩体擺在島的四角,也是依山挖坑打洞,用松木杆子蓋
  頂,沒有多少水泥,只能舖個二十公分,碼一米五石頭,再夯蓋几米土。
  基本上可抗他一、二發炮彈。
    大、二擔有兩門岸炮、兩門化學迫擊炮、兩門90自行火炮是專門對著
  青嶼的。另外,他還有四門高射炮,一個廣播站,一架探照燈。
    我們這邊,青嶼、浯嶼兩個島共有54門炮對付大、二擔。青嶼島小,
  只有4門美國造75山炮。 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初期這种炮算是大炮,到了
  1958年,它成了小炮了,最遠射程5700米,夠不到大、小金門,但打大、
  二擔很富裕。
    炮戰前,國民党那個欺侮人呀。我們的商船、漁船從青嶼、二擔之間
  的水道出海,國民党看到就打。晚上偷著出去,他用探照燈照,照見也打。
  有天晚上,我到一號哨查崗,剛開了一下手電筒,大擔的炮就過來了。哨
  兵罵:“他媽的哪一個,不要命了!”我赶緊說:“是我!”哨兵不好意
  思了:“唉呀,連長,我不知道是你。”我說:“罵我沒關系,要是那邊
  的水鬼來摸哨你就暴露目標了!”國民党的操作舟,5分鐘就能到青嶼。
    大、二擔欺負我們沒大炮,根本不把青嶼放在眼里。戰士們气得夠嗆,
  憋著勁儿要同他干,求戰情緒特別高。炮戰一開始,我先把他的探照燈、
  廣播站搞掉了。4門高射炮,我一下子也敲掉3門。他高炮陣地四周有掩体,
  我們的炮直射打不到,我就把炮口高抬,朝天吊,仰打,一發一發干,成
  功了。
    這一下把國民党打疼了, 過了几天,大金門155加農炮一個營16門,
  調過頭來專門對付我,從早上八點打到下午五點,中午都沒停,好家伙,
  一天沒讓我喝水吃飯。
    大金門距青嶼一万多米,開始他打得不太准,許多炮彈落到海里,后
  來他不斷校正,越打越准,炮彈基本上都落在我的頭上了。青嶼島上原有
  一個燈塔,被打成了麻子臉,估計大金門拿這個燈塔作標定點。气得我直
  想把它炸掉,后來算了。我們蓮河方向的炮群對大金門進行壓制,但好像
  不太壓制得下去。
    整整一天,把青嶼打得一塌糊涂。交通壕全部打平掉了。三炮工事被
  打塌,幸好炮未打坏,人員已疏散,也沒有傷亡。我的指揮掩蔽部和二炮
  在一起,后邊落一發,頭頂上也命中一發,光!爆炸那個響呀,沒法形容,
  耳朵當時就震聾了,后來听力慢慢恢复一些,現在年紀大了,又聾了,你
  不大聲說話我就听不見。1965年青嶼修永備工事,在我掩蔽部周圍挖出七
  發沒響的炮彈來,要是全響了,也夠我喝一壺的。二炮長包書科講怪話:
  我們二炮和他媽指揮所靠在一塊真是“沾光”了,光挨打。我說:閉上你
  的臭嘴,挨打你就忍著點吧!師里一個助理員上島辦事,也給憋在掩蔽部
  里了。敵人一打炮,我說:你赶快到后邊去:他說:媽×養的,死就死一
  塊吧!陪我們挨了一天炮,震了個暈暈乎乎。傍晚敵炮一停,他說:快跑
  吧,我的老天!我走出掩蔽部,島的模樣都變了,石頭全成沙土了,一腳
  踩下去,暄暄乎乎的,隨手抓一把都是炮彈皮。師政治部主任李平說:哎
  呀,青嶼這個島被打得真夠可怜的。
    我用一部電台監听敵人通信聯絡。大擔只要一叫:“蘭州、蘭州(大
  金門),1號(大擔)呼叫,1號呼叫!”我就知道又要干我們了。那天晚
  上,大擔說:“蘭州,今天我們干得不錯,摧毀了6號(青嶼)一個陣地。”
  我心說:去你媽的摧毀吧!連夜我就用松木把三號工事修复了,第二天又
  和他們對著干開了。
    解放戰爭我也打過仗,但還從未經過這樣猛烈的炮火。炮彈在周圍接
  二連三爆炸,心也騰騰地跳。可時間一長,就麻木了,知道很危險,隨時
  可能死,倒也無所謂了,听天由命,死了算,不死就同龜儿子干!真正讓
  人難以忍受的,是環境太苦了。每天在潮濕的土洞里只能迷糊兩三個小時,
  伙食又不好,白天打仗,晚上還要搶修工事,搬炮彈,戰士們确實挺不住
  了。你想想,天天夜里運來三十几吨炮彈,組織四、五十個戰士去扛,平
  均每人攤到一千多斤,几百米坡路,上上下下需要來回扛十几趟。連發燒
  39度拉肚子的戰士都動員去了,沒辦法喲,人手不夠。記得四炮長段友金
  倒在路上就呼呼睡過去啦,怎么叫也叫不醒。我就狠勁踢他几腳,他一下
  醒了,連說:唉,我錯了,我錯了。我當時有點后悔,是不是踢得重了?
  戰士們太辛苦呀!但硬著心還得下命令:不許睡,搬炮彈去!
    青嶼是金門的眼中釘,他打擊的六個重點目標之一。炮戰期間,若按
  面積計算,我挨的炮彈最多,若按每門炮計算,我打的炮彈也是最多的。
  打得大擔北山把白旗都升起來了,升了沒多大一會儿又收了回去。据傳,
  蔣介石都知道我們了,他說:“廈門那里共軍有一個小島,非常頑固。”
    慶功大會上,軍首長說:讓我們為青嶼英雄連隊鼓掌。一片掌聲,響
  了足足好几分鐘啊。我眼淚刷地就下來了。回來向全連一傳達,戰士們都
  哭了,說:組織上對我們這樣關心,死在這個島上也心甘。
    我的那些兵,那幫戰友,好哇,太好了!
    一個叫劉發漢的戰士上午九點多鐘負傷,一塊彈片從左眼角楔進去,
  后腦鑽出來。衛生員只能簡單給他包扎一下。他疼得在那里叫,腿一個勁
  儿地蹬。我安慰他:不要蹬,蹬了對治療沒好處,等晚上船來了,就送你
  回后方治療。他很听話,強忍著不叫,一動不動躺著。過了一會儿,他開
  始嘔吐,吐出來的全是青菜葉子,到下午兩點,他頭一歪,不聲不響犧牲
  了。戰士臨死連頓好飯都沒吃上,現在想起來我心里都堵得非常難受呀。
    還有二炮長包書科,山東肥城人,左臉有個巴掌大的黑疙,初中畢業,
  那個時候文化就算可以了。戰前他正在師醫院住院治慢性闌尾炎,听說要
  打仗,坐著船就偷跑回來了。他寫了一首詩表決心,我現在還能背下來:
  “天寒水結冰,松柏永常青。艱苦環境里,戰士是英雄。”他打仗确實很
  勇敢的。敲敵人的高射炮,二炮連打了80發,都打在工事外圍。我在指揮
  所下令:停!他气喘吁吁跑來問:為什么讓我停?我說:你他媽光會浪費
  炮彈! 他摸摸腦袋說:我再研究研究。結果加大表尺又打了40發,有6發
  落進敵人工事,把目標摧毀了。1959年組織确定他复員,他堅決不走,寫
  決心書,再艱苦也要留隊。考慮連隊也需要一些打過仗的老同志,沒讓他
  走。1961年,一個新戰士下海抓海螺,被浪卷走。包書科跳下去救,浪太
  大了,先一抽,又一個反沖,把他狠狠摔在礁石上,摔暈過去,淹死了。
  我當時在南京炮校學習,听到他的死訊,難過得几頓沒吃飯。
    我現在年紀大了,每天早晨到公園散步,過去的事就在眼前一幕一幕
  過電影,腦子里老是浮現戰友們的身影。我每年都要回青嶼去看看,我在
  那里干了十年,那是一個忘不了的記憶。老了,想想過去,精神上好像有
  些安慰。
    我退休后生活還可以,一個月拿個五、六百塊,比在部隊時少個一、
  二百塊,說得過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住三房一廳,四十几個平方,
  也可以了。有時也有怨气,但一想那些死去的戰友,他們干革命得了什么
  嘛?就啥气也沒有了。1947年一次戰斗,我兩條腿挨了机槍,左腿傷到筋,
  右腿傷到青頭。衛生員給我緊急包扎、止血。國民党反擊,距我還有三、
  四百米。指導員命令机槍班長把我背下去。班長說:我的班打得只剩兩人
  啦。指導員說:剩一個人也得把他背下去。班長就背起我跑,一邊跑一邊
  說:只要我活著,就一定把你背回去。我的同鄉賈樂開也替換班長背了我
  一段。后來,打兗州時,衛生員死了,指導員和賈樂開打淮海時死了,机
  槍班長打廈門時死了。救我的四個人,都先后犧牲,只有我活了這么多年。
  戰爭殘酷呀!想想烈士們,我挺知足了。
  梁文科老人轉業前的最后一個職務是廈門警備區后勤部副部長。退休前的最后一個職務是廈門漁港指揮部副指揮。
  現在,你若到警備區或漁港指揮部去打听,知道梁文科這個名字的人已不是很多。但你如果到青嶼去打听,所有的干部戰士都會很自豪地告訴你:他是我們的老連長呀。每年,梁文科到青嶼去講傳統已是新兵下連后的必修課。過了時間不到,連隊還會派人去接、去請。三十几度春秋過去,他梁文科依然是青嶼戰斗集体重要的一員,他的名字已經和青嶼緊緊地聯系在一起了。
  問題是,現在中國,福建,乃至廈門,又還有多少人知道青嶼?
  老人告辭。最后的話語是:你多寫寫烈士們,給他們揚揚名。甭寫我,我很普通,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不值當寫。
  站在旅館玻璃窗前,看老人瘦削的背影踽踽遠去,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就是那一刻,我決定要用一節來寫梁文科和青嶼。
  不僅僅是記錄一個從万余發炮彈破片中走出來的普通人和普通小島,而且是記錄在毀滅性沖擊波中立于不敗的意志和信念。
                  4
  午夜,炮戰方酣。
  一發燃燒彈在三炮陣地上爆炸,彈藥庫周圍起火!
  火是白色的,像一片耀眼的碘鎢燈。煙是灰藍色的,像一團團隨風蠕動的棉絮。大火濃煙吐著几丈長的舌頭,順著彈藥庫的出入口往里竄。
  又一發敵彈打中了交通壕上的掩体。猛烈的沖擊波將火窒息,塌下來的沙石封死了彈藥庫的通道和出入口。
  險情自然排除。
  戰士們都松了一口气,大炮又開始吼叫。突然有人喊:“不好,李士生(彈藥手)被堵在彈藥庫里了!”陣地上的气氛頓時又呈現緊張。
  所有可以暫時离開戰位的士兵都冒著炮火奔過來。工兵五連指導員王邦德正在旁邊陣地指揮搶修工事,也帶著一排赶到現場。
  沒有誰下達命令。搶救戰友就是命令。炮兵和工兵一起動手,鍬挖鎬刨,鏟去了覆土,砍斷粗梁,在彈藥室頂端開了一個“天窗”。
  洞口,沖出一股股渾濁的煙霧,把人熏嗆得昏暈欲倒,鼻涕眼淚一起流。
  王邦德屏住呼吸,強睜開眼,扒在洞口,打著手電筒往里照,隱隱約約發現离洞口五六步遠的地方,李士生正頭沖下趴在那,任憑眾人大聲呼喚也不動彈,恐怕早已凶多吉少。
  三班長楊耀明把帽子往地上狠勁一砸,說了聲“指導員,我下去!”撐住洞口就往下跳。王邦德赶緊用手電給他指路。眼瞅著他一陣亂摸,終于抓到了李士生,拖了兩步,只來得及喊出一句:“拉不動啦!”便一頭摔倒在地。
  二班戰士管在賢急了,在嘴上蒙一塊毛巾,縱身跳下。彈藥庫內已沒有多少氧气,濃烈的硝煙是摻雜了多种有毒气体的氧化碳,超量吸入,輕者,會傷及大腦及神經系統,重者,將危及生命。管在賢大聲咳嗽著向里模,剛剛摸到班長,自己也倒了下去,前后還不到10秒鐘。
  王邦德在洞口看得真切,把手電筒往旁邊人的手中一塞:“你們拿著!”跳了下去。同志們急忙圍住洞口,也不管敵人的炮彈正在尋找目標,十几只手電一齊往洞里照,大家卻在喊著:“指導員,小心呀!堅持住!”這時候王邦德已經抱住管在賢的腰,咬緊牙關一舉把他托起來,對著洞口說聲:“你們快往上拖呀!”又搖搖晃晃回過頭去抱第二個。他拼著最后一點气力,把楊耀明也托了起來。洞口拉起楊耀明,王邦德便一頭栽倒。
  戰士鐘伯添跳下去,剛剛抱起王邦德,就全身發軟,昏倒在地。
  六班万金根跳下去,沒走几步,也倒下了。
  六班長黎木容跳下去,他動作迅速,麻利,終于把王邦德和兩名戰友托了上來。
  一場惊心動魄的救人与救“救人者”的戰斗結束了。其結局是為了搶救早已被毒气悶死的李士生,指導員王邦德犧牲,三班長楊耀明、戰士管在賢等負傷。
  戰士們尤其怀念王邦德。他當時不過二十七八歲,因長期鬧胃病,又長著一臉絡腮胡,人顯得格外的瘦、蒼老,這副模樣在十八、九歲年輕人居多的連隊,倒具有了一种長者的風范。王邦德到底是“嚴父”還是“慈父”,戰士們說不清,都說他平時好訓人,訓著訓著有時候髒話就出來了,弄得人挺難接受。又都說他确實是全身心地愛兵,像攢下微薄的津貼費給傷員買雞蛋,大熱天拎著水壺挨著班給戰士送涼茶,演習時全副武裝還搶著背傷員這類事,他經常干。就在十几分鐘前,他看到一個戰士搶修工事磨破了手,還馬上把自己的手套脫下來命令那個戰士戴上。士兵們回憶,有一次晚點名,他為個戰士違紀而大發脾气,說著說著走了嘴了:“你們知道什么叫做恨鐵不成鋼嗎?我要不是把你們這一百來號人都看成我儿子,我他媽才不管呢!”
  平時,沒有人敢去触犯王邦德的“權威”,但并不等于對他就沒有意見。連隊發揚民主,有人尖銳提出:“指導員有軍閥主義。”他虛心地在小本上記著,散了會,他把提意見的人拉到一邊,悄悄說:“你小子以為找個媽媽婆婆來就能帶兵嗎?自古而今,沒點‘軍閥’還真治不了軍哩!以后別吃飽飯撐的瞎提意見。”
  王邦德突然間去了,報紙上的文章稱他為“共產主義戰士”。在工兵五連,沒有人去細細推敲這樣一個稱號對于他是否貼切,工兵五連對他的評价是一片無言的痛哭之聲。喜歡他得過他幫助的人哭,挨過他的批評、對他有意見說他有“軍閥主義”的人也哭。听到他犧牲的消息時哭,待到給他開追悼會、下葬的時候又哭。工兵哭,炮兵也跟著哭。
  一個基層指揮員,身后能得到那么多士兵的眼淚,那他一定得到了最崇高的獎賞。
  蒙古族的傳統認為,戰場上,士兵的血是從膽里流出的。士兵的淚是從心上流出的。

          ※   ※   ※   ※   ※

  我查閱了自8月23日至9月20日炮戰最為激烈的一個月內,福建前線指揮部發往北京的戰況統計,我軍總共陣亡49名,失蹤8名,輕重傷202名。
  對于一場大戰而言,這确實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數字,況且只是對岸損失的五分之一或六分之一。但是,即使是這樣一個很小的傷亡,在某种意義上甚至也是可以減少或者避免的。只要首先想到保存自己,安業民、王邦德今天大概正在安度晚年。
  時光過去了三十余年,當和平的曙色映照著宁靜的海峽,昔日的刀光火影早已悄然褪去之時,有人或許會問,王邦德和那些死者傷者所付出的价值是什么?
  一位當年參戰的中級指揮員沉思良久,用激昂亢奮的聲調吟誦了懸于客廳的他書寫的兩對條幅。
  一幅是:
             勇為戎德,忠乃武魂。
  另一幅是:
            國在山河破,人逝正气存。
                  5
  得承認,那場炮戰中活著的英模,炮三師十七團四連二班三炮手胡德安該坐第一把交椅。
  1959年,重傷初愈的胡德安到北京參加炮兵第二次積极分子代表大會,受到极其隆重熱烈的歡迎。高級首長們看望、合影、題詞。工厂、學校、机關、街道爭著搶著請他做報告,一共講了四十五場,听眾達七万人次。參加國慶十周年觀禮,在紀念大會主席台上,他坐在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的后排。陳毅、聶榮臻、葉劍英三位元帥握住他的手說:小胡,你不愧是人民的“鋼鐵戰士”呀!
  胡德安也沒想到,自己為保一門炮出了名。

          ※   ※   ※   ※   ※

  炮戰前夕,二班的戰士們一邊擦炮一邊拉呱。一位新戰士忽發奇想,提了一個怪怪的問題:如果沒有了大炮,咱炮兵可咋辦哪?
  一個說:咱就當步兵唄,端步槍、沖鋒槍照樣能把敵人打垮。
  另一個說:沒了大炮,任務也照樣得完成。咱們一人背一發炮彈游過大海去,和目標同歸于盡。
  裝填手胡德安說:別瞎扯了,沒有了大炮,咱炮兵就成了一堆肉,每天吃喝白長膘。記著,炮兵有啥別有孬,炮兵沒啥別沒炮。大炮可是咱炮兵的性命根子。

          ※   ※   ※   ※   ※

  戰斗打響,四連二班的炮打得很順很暢。
  胡德安像一個大力机械人,快節奏地重复著同一個動作:抱彈,轉身,猛力一推,將炮彈上膛,裝填藥筒……伴一聲巨響,炮口噴出二尺長的光焰,大炮整体劇烈地蹦离地面,過一會儿,便可看到對面金門又綻開一簇灰白相間的煙花。
  一門炮二十四發。
  上百門大炮上百個二十四發。
  料羅灣海面激起了一座座水的山峰,沙灘上燒成了一片煙火的海。
  第二十五發剛剛上膛,彈藥室便被敵彈命中,轟然起火。火焰如山洪爆發,帶著呼呼的鳴嘯奔瀉到炮床上。
  班長帶著戰友們緊急撤出。胡德安沒挪窩,他心疼這門炮。
  烈火已將炮身包圍,炮膛里還有一顆炮彈呢,如不立即發射,就會發生炸膛。火用滾燙的身子燎烤著他,濃煙像無數鋼針刺得他睜不開眼,他一陣亂摸,終于摸到了拉火繩,雙手和臂膀猛地向后一甩,炮身暴跳,一顆熾熱的“危險”飛出了炮膛,飛向了金門。
  他燦然一笑。
  拔腿要走,左腳踢到一件硬物。他娘的,猛然間記起來了,炮床上還留著一枚炮彈哪!
  必須把它打出去。
  沒有絲毫遲疑,他彎腰抱起發燙的彈体匡啷一聲便填進了炮膛。又抱起一個藥筒准備裝填。混帳,那藥筒竟在手中燃燒起來。可能只有一秒鐘,人的本能和忍受极限逼迫他把藥筒馬上丟掉。有人測算,那一秒鐘之內,他所承受的高溫,相當于有一塊合金鋼在手中燃燒熔化。
  踉踉蹌蹌沖出工事,眉毛頭發正燒得吱吱啦啦響。狂奔到連發令所旁,兩手舉起一小罐涼水從頭頂澆下來。火仍在身上燒,戰友們撕扯下他燃燒的衣服,才將火完全扑滅。再看他,几乎燒成了一塊焦炭,皮膚一塊塊脫落,只有胸前巴掌大地方和雙腳尚存肉色,其他地方都是黑糊糊的,流著紅黃相間的血水。
  他栽倒在副連長怀里,昏死之前,說了一句:快救火,保炮!
  胡德安傷得夠重:連續昏死17天,全身燒傷面積達到66%,臉腫得像豬頭,雙臂、雙手的皮肉多處破裂,一根根黑乎乎的血管像燒焦的橡皮管子般裸露著,慘不忍睹。每天換藥,都是一次生与死的煎熬,扯筋裂骨般的疼痛搞得他大汗淋漓四肢顫抖,牙根嚼得咯吱咯吱響。醫生說,你要是受不了了,就喊就叫就哭吧。他說,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淚。唯有在進入昏迷狀態時,才會急促地大口大口吸气,從嗓子眼里發出一陣陣分散化解巨痛的呻吟,像顛簸在崎嶇山路上快要塌下架子的牛車,尖厲悠長。
  几個月過去, 胡德安沒有塌下架子,支撐住了。他的燒傷面積比安業民還多6%,居然神奇般地度過險關,存活下來。年輕的護士們在他床頭柜上插上鮮花,為他高興得抹眼淚。他傻乎乎說:我死不了了,你們咋還哭?我死了你們也甭哭。參軍前,我奶奶過世我都沒哭。
  可是有一天,從來不哭的胡德安哭得好傷心。
  連長告訴他,他們班那門炮沒能保住,燒成個鐵疙瘩了。
  他呆楞了一會儿,淚珠子便扑扑往下掉:唉,都怨我,沒把那個藥包扔得遠遠的,就扔在大炮旁邊了。我這個傷受得真不值當。
  人們沒想到,他不哭則已,一哭便關不住閘。大家七說八勸,好半晌才收了場。
  哭是人類一种表達真誠情感的方式。到了傷感處,鐵石漢子也會哭。
  胡德安當了那個時代的“大英雄”。

          ※   ※   ※   ※   ※

  忘了哪位作家說過,“死去的英雄是塑料花,老是那么鮮亮。活著的英雄是曇花,只有一瞬的光彩。”
  1958、1959年,“胡德安”三個字在各大報刊出現的頻率可能僅次于“毛主席”、“周總理”。
  1960年,人們偶爾還能從報紙的邊邊角角上讀到這個名字。
  再以后,這個曾震撼過多少人心扉的名字便漸漸從報刊、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
  到了九十年代,若要提起“胡德安”,十万人中大概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個會搖頭說“不知道”。
  這很符合人們普遍的崇拜心態,“偶像”不能老是一副面孔,“英雄”也要超時常新。
  大概也只有我這個痴人很想知道,胡德安拖帶著一個重殘之軀,在這三十年風風雨雨中是否依舊活得“英雄”。歷史的責任感加好奇,驅使我給安微省霍丘縣民政局發去信函:
    1958年炮擊金門戰斗中,貴縣籍戰士胡德安,為保護火炮,与烈火搏
  斗,負重傷,成為全國聞名的戰斗英模。為撰寫炮戰史料,本人希望了解
  胡德安同志近期情況。希貴局于百忙中函告為感。
  1992年10月12日我將信發出。 12月1日接到電話,對方稱:我是胡德安,我已到北京。
  第二天,我見到了我筆下的“英雄”。一米七五的個頭,一身洗得發舊式樣早已過時的藏藍色干部裝,安徽口音很重,特別是一臉傷疤和一雙被燒得重殘像雞爪一樣蜷曲的手,勿須證明和介紹信,也一眼可以認定,他就是曾聲名遠揚的胡德安。
  我說:老胡,您怎么說來就來了?
  他說:民政轉來你的信,我想八成北京有啥急事找我,還是跑一趟講得明白。
  我說:老胡,您來得正好,關于您那段我剛寫完,您看看是否實事求是。
  他看了,說:事是那么回事,就是對我一個人宣揚多了。實實在在,我們班當時表現都不孬。
    著火那會儿,葉英琪、吳海福兩個人正在彈藥庫搬炮彈,叫大火悶在
  里邊沒出來。后來彈藥庫爆炸,兩人的碎肉碎骨頭碴子撿巴撿巴撿了一臉
  盆,下葬的時候大体上分了分,其實哪里還分得清呀。二炮手任春德也燒
  得夠嗆,百分之五十面積吧。炮陣地旁邊是一個魚塘,叫敵人炮彈炸成了
  一片爛泥漿,小任疼得受不了了,一下子跳進去,膀子上的爛皮爛肉全掉
  了,看著那個慘哪。當時不懂,不跳還有個救,跳下去就沒救了,醫學上
  叫“血液中毒”,老百姓叫“毒火攻心”,其實就是惡性感染,在醫院搶
  救了七天,沒救過來,犧牲了。我當時也疼得受不了啦,渾身就像下燙油
  鍋一樣疼,也想跟著任春德往池塘里跳,叫指導員一把拉住了,他用勁過
  大,把我手腕上燒爛的皮肉都拽扯掉了。你瞧,這手脖子上的傷疤還在。
  當時只覺得嗓子眼著了火,像含著一塊燒紅的烙鐵,不想別的,就是想喝
  水,直到現在,我的嗓子一天到晚發干,沒飯吃忍得往,沒得水可忍不住,
  不管走到哪里都得備好水帶上。
  胡德安從挎兜里拿出一個裝滿茶水的玻璃瓶,擰開蓋,喝一口,接著說:炮毀了,不光我一個人哭,同病房我們班的陳家明也哭了。你想,我們做了那么大的努力,那么大的犧牲,不就是為了保護炮嘛。炮沒保得往,就是沒有盡到責任,當時确實傷心得很,飯都吃不下了……
  他又喝一口水,小聲說:沈同志,我到北京來是有個問題,也不知當提不當提?
  我這才反應過來,他這次到北京來住十元錢一天的地下旅店,并不是來看我寫的文章,即便是關于他的文章。
  這是一個需要羅嗦老半天方能講清楚的問題。
  1973年,胡德安從部隊轉業,被分配到霍丘縣某公司工作,當過保衛干事,家屬工厂厂長。几年后,單位宣布他“退養”。(第一次听說的一個新名詞。即還未正式辦理退休手續, 但工資已按退休時的75%執行。)129元的基本工資一下變成了100元, 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不久前,從一個戰友那里听說,省里有文件,凡在部隊上授過榮譽稱號的,可享受离休干部待遇,工資不減,子女可以頂替接班。還有住房等等优待。這才想起,當年首長們和報紙上,都一個勁地稱自己是“鋼鐵戰士”、“英雄炮手”什么的。可一查檔案,并無這方面記載,剛巧,這時我的信到了。既然北京還有人惦記著他,便堅定了他跑一趟北京,弄清究竟的決心。
  “英雄”有求,責無旁貸,我急忙向有關部門反映。
  解放軍總政治部的王干事非常熱心,當即向軍委檔案館、南京軍區和總參炮兵檔案館查詢,回答:“只有胡德安1958年榮立一等功的記載,而無榮獲榮譽稱號的記載。1957年至1964年,紀律條令曾取消榮譽稱號這一條,1964年才重新恢复,因此,胡德安在此期間獲榮譽稱號是不可能的。那時,立一等功,就是最高的獎勵了。可以推斷,“鋼鐵戰士”是某些報刊上講出來的,并非軍委授予的稱號。
  王干事十万分遺憾地說:“真對不起,我們只能給您出具您曾立過一等功的證明。”
  胡德安答應著:噢,噢,噢。
  我的心底卷起一陣冰涼。我知道,這對于胡德安來說,确實是一個天大的問題。一等功(雖然這就是那個時代的最高獎勵),僅意味著他每月的退休金可以增加10%,即十二元九角錢。而他最關心的小儿子就業一事,看來是沒有指望了。若是在十年前,我還不敢說歷史對他不太公平,而今天當我們飛速進入一枚奧運會金牌已价值百万元、一個著名歌星唱一首歌的出場費已達數万元、一位十八歲的女時裝模特月收入無論如何不會低于一万元的時代,我真不知道該如何評价胡德安這百元的月“退養金”和那些絕無任何通融方式的紅頭文件。我确實想鼎力幫助他。我确實愛莫能助。
  胡德安要回霍丘去了,像他來時一樣,憑他的二等甲級殘廢軍人證,花21元錢,買一張從北京到合肥的硬座半价車票。臨別前,他的那雙僵硬殘缺的手緊緊捧住我的手,說了無數次的“謝謝”,然后轉身去了。
  他留給我的紀念品是他几年前寫的一首文理不很通順的小詩。可惜太長,只能擇而錄之。
                  手
    手指已畸形/疤痕銅錢厚/傷殘恰似履歷表/刻著往昔歲月稠/……
  中東形勢緊/向蔣來宣戰/為救大炮沖火海/燒得全身鬼見愁/發眉連根
  拔/右耳被燒皺/手如雞爪皮燒焦/根根筋骨外面露/……/党和人民恩
  如山/永遠一生跟党走/身体殘,革命意志不能丟/手畸形,貪圖享受不
  應有/……這雙手,寄托著党的希望/繼續革命不回頭/這雙手,負擔著
  烈士委托/永做人民老黃牛/……
  唉,這個初衷不改痴心依舊的胡德安哪!
                  6
  大文豪雨果說:“人類追求美好境界的本能和傾向,令他經受了种种嚴厲考驗,而向著更成熟更文明邁進。”
  我以為, 人生所經歷的种种嚴厲考驗中, 唯“生死”為大。自古而今,為了“美好境界”死亦無憾的人被人們視為“英雄”,倍受崇敬而歷代傳頌。
  我們這一代人從小便受到來自家庭、學校、社會的“英雄教育”,“英雄”惊世駭俗惊天動地的壯舉曾不止一次刺激得我熱血沸騰感動得我涕淚滂沱。我常常鼓勵自己:為了祖國為了人民關鍵時刻要像“英雄”那般慷慨壯烈名垂青史。我又常常萌生怪想:真有一個黑洞洞的槍口對住你,要你在三分鐘之內在“交出革命秘密”和“交出寶貴性命”之間做出抉擇,你真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不拉稀不尿褲子嘛?正因為我并沒有十分的把握說“能”,所以才愈發地覺得“英雄”真是不可思議高不可攀,對“英雄”愈發地高山仰止五体投地。
  我听過千百個“英雄”故事,但我見過的夠格能稱得上“英雄”的只有一個——胡德安。好不容易逮到一個活“英雄”真“英雄”,我肯定會問那個許多人都會問的傻瓜問題:哎,老胡,您在生死緊要關頭想到了什么,比如党祖國人民共產主義毛主席黃繼光或父母教育老師教導首長教誨什么的?胡德安說:啥也沒想不可能想沒時間想只是認為該那么做就那么做了,人要是把什么都想明白了也就什么也做不成啦。我仍不滿足還要打破砂鍋問到底:老胡,您已經知道了結局,如果再碰到同樣的情況,您會怎樣?胡德安說:不曉得,更不敢吹牛,到時候再說吧。
  因此,我非常贊成心理學家所分析的:英難行為是良知、理想、信念、正義感、使命感、責任感、光榮感、意志力、复仇心態、報恩心態、傳統道德力量、社會教育作用、扶危助弱抱打不平觀念等等諸多精神因素的總匯和爆發。其表現或是一個理性的思維過程,更多的則是無思維的激情釋放。這种精神居于主宰目標高于一切乃至宁愿犧牲其物質載体自身的現象,有可能在每個人身上發生,又絕不可能在所有人身上發生。
  運用上述觀點看待炮戰中涌現的眾多“英雄”人物,便會對他們的行為有更深刻的理解。他們在成為“英難”之前或之后都不是什么“神人”,和你我一樣,凡胎肉体而已,但他們于戰爭的某一時刻經歷了嚴峻的生死考驗所達到的人格和精神高度,又确實是你我可能永遠也難以達到的。正因為如此,他們值得所有追求“美好境界”的人士崇拜和尊敬。

          ※   ※   ※   ※   ※

  不怕死故事之一
  命令:急速射。
  火炮以最快的速度把一發發炮彈投射出去。金門島煙塵四起,爆炸聲響徹云霄。
  炮身打得通紅,火藥气体彌漫了整個陣地。一炮手張偉判汗流陝背,嘴唇干裂,震聾的耳朵淌著血,血流到脖子上。瞅個机會他甩了鞋,扔了褲子背心,一頭扎進水桶里,咕咚咕咚喝几口,撩一把水,拍拍腦門拍拍臉,然后,盯著班長的手勢、緊握著發射杆往下一壓、轟然又一聲巨響,第128發炮彈出膛。
  第129發剛剛裝填,指揮員下達了“暫停”的口令。裝填手被炮震得耳聾頭昏,誤將口令听成了“退彈”,稀里糊涂違規去開炮閂。于是匡一聲,炮彈掉在地上,彈頭正碰在退彈坑前沿。
  全班被這突然的情況惊呆了,不知所措愣在那里。
  因為這是一發“瞬發引信”炮彈,受到撞擊,意味著可能會于几秒鐘、十几秒鐘、几十秒鐘后爆炸,戰斗集体未被敵炮摧毀,卻將被自己的炮彈報銷,豈不悲乎!
  全班人本能地齊刷刷臥倒,盡量讓全身緊貼地面,等待命運之神的判決。只有張偉判一個箭步上前,抱起炮彈向陣地外面飛奔。此刻,他怀抱著的無异于一枚不知何時便會開花的定時炸彈,他隨時都可能被炸彈大卸一万八千塊,切削為泥化為烏有。但是,他的腳步沒有停,一口气跑出去30米。放下炮彈,又轉身往回跑。跑了七八步,張開雙臂,騰空躍起,一個狗啃泥,与大地緊緊擁抱。
  一分鐘,兩分鐘,五分鐘,十五分鐘過去了,預期的巨響并末發生,“定時炸彈”依然老成持重地趴在那里,全然沒有欲与世界告別的意思。
  張偉判第一個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土,慢慢走過去,認真地端詳著那個不可思議的黑家伙。
  同志們一個個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土,慢慢圍攏過去。
  噢,原來炮彈退出炮膛時是彈尾先著地而彈頭是倒在彈坑前沿的,并沒有正面撞擊引信,所以沒有爆炸。
  虛惊一場。一個絕非玩笑的玩笑。
  張偉判大笑,笑得直不起腰來。
  其他無一人笑。
  十几只手爭先恐后伸過來,緊緊握住張偉判的手。
  班長沒有同他握手,而是在他的光溜溜的背脊上用力拍了三下。

          ※   ※   ※   ※   ※

  不怕死故事之二
  敵炮覆蓋,營指通往一連的電話線被打斷。
  副營長郝金亮正大聲喊叫著“電話兵!”“電話兵!”,忽然遠遠看到從一連陣地竄出一個大個子,像疾風似地朝敵人炮彈打得最密集的地方跑。亂彈琴,怎么照直往敵人炮彈窩里鑽,他媽的不要命啦!郝金亮領著營部七八個參謀一起扯脖喊:“回去,快回去!”無奈,喊聲蓋不過炮聲,那傻大個好像听不見,要不咋頭也不回跑得更快?
  敵人好像發現了這個活動目標,急促射打得更凶更猛,一排排炮彈在大個子前后左右爆炸。郝金亮心里一陣亂跳,媽的,這小子非死即傷,完啦!但是當煙霧被風稍稍吹散,他影影綽綽看到大個子正蹲在一個彈坑里接被打斷了的電線,然后平安無事地站起來,繼續向前跑。營部里的人都叫:在那,在那,活著哪!郝金亮心說:這小子還行,好樣的!敵人又一排炮打過來,只見大個子一個跟斗栽倒下去,塵土和硝煙立即吞沒了他。人們眼巴巴等待煙霧再次淡去,仍不見大個子身影。郝金亮气得亂罵:一連干嘛派這么個笨熊去接線?告訴他們連長指導員,讓他們親自出去,把那大個子尸首找著背回來!
  大個子名叫王邦賢,19歲,當年入伍的新兵,其實,連里干部因為他拉肚子,連戰斗都沒讓他參加,并沒派他去接線,是他自己悄悄溜到陣地上,和電話兵田厥丰作個伴。當田厥丰喊了聲:糟,電話線叫敵人打斷了!他站起來就向外面跑,攔都攔不住。
  外面是一片開闊地,敵炮遠遠近近密密麻麻地爆響著,彈片貼著身子發出各种各樣的怪嘯,開始,他确實有點后怕了,真想扭頭往回跑。另外一股力量又強制他不許回頭:要害怕就別出來,出來了就不能當孬种,現在,全營全連几百對眼睛可都看著你呢,如果同志們說王邦賢是膽小鬼那多丟人現眼!于是,他迎著劈空而下的彈雨,不顧一切往前跑,從一個彈坑跳躍到另一個彈坑,連著接好了三處斷線。
  說也神了,就像他身上揣個護身符似的,流星般迸射的彈片把他被風撩起的軍衣打了好几個洞,就是未傷著他的身子。接第三個斷線時,一塊二寸來長的彈片扑地扎進中指与食指之間的泥土里,著實把他嚇了一大跳。他咬咬牙,縱身躍出,繼續前進。
  又是几發近彈爆炸,腳下的大地震蕩得劇烈跳動,沖擊波強大得像有一堵看不見的厚牆橫拍過來,他狠狠跌了個跟斗,倒下去還翻了几個滾,掉下一截不算太深的河床,他就勢下水,游到河對岸,細細察看,又接好了三處斷線。
  電話終于恢复通話。一連接到營部的命令,中斷了二十分鐘的射擊再度開始。
  敵炮剛剛被壓制下去,大個子的身影便冒了出來,向自己的陣地快跑歸隊。
  郝金亮一陣興奮,大聲道:“去個人,問問那個大個子叫啥名,告訴一連給他評功!”

          ※   ※   ※   ※   ※

  不怕死故事之三
  目標區域——料羅灣。
  這時,炮的仰角是45度,裝填手何新典必須把右腿跪在地上,哈著腰,才能把藥包推進炮膛。何新典用一种別扭使不上勁儿的姿勢連裝一百四十余發。盡管他壯得像牛,也經不住持久而緊張的消耗,背、腰、臂酸痛脹麻,頭暈,心跳得歷害,全身的能量好像馬上就要枯竭。
  同樣一口气沒喘的火炮也漸漸不頂勁儿了。由于連續發射,炮膛炮閂產生高熱,帶來相互矛盾的兩個問題。第一,菌形杆已被燒得通紅,藥包一裝進膛,只要一關炮閂,眨眼的功夫火炮便會自動發射。在這种情況下,裝填手必須沉著關好炮門,迅速离開炮尾才不會出危險。第二,炮閂因高溫已膨脹,一次比一次難關,何新典起先只用一只手,后來兩只手全用上,也還得下死勁推,不然炮閂就到不了安全定位。這又增大了迅速离開炮尾的難度。
  何新典是一位經驗丰富的老裝填手了,他沉著而敏捷地操作著,只要藥包一到手, 他就“哧溜” 一下把它推進膛,然后兩手把正炮閂,再用胸部頂牢,拼全力“匡”一聲把炮閂推到安全定位,然后猛一側身,跳到安全地帶。
  他轉身又接過一個藥包,順勢填進炮膛。也可能因為炮閂更熱更脹,也可能是他的气力不足,他滿心想使出全部力量,麻利地將炮門推到安全定位的,誰知這次竟力不從心,沒有關嚴。
  糟!一直擔心的險情終于出現了。很明顯,如果重關一次炮閂,火炮很可能在一剎那間自行發火,人一定來不及离開炮尾,而被火炮座傷甚至會犧牲。相反,假如丟下炮閂不管,個人可能躲了危險,但藥包在高溫狀態下也可能會自行發火,輕者,炮閂將被打坏,重者,炮彈因無足夠的動力而卡在炮管中爆炸……無論哪种情況,戰斗將無法繼續。
  根本就沒有思考的余地,何新典必須于剎那間斬釘截鐵地決定:是赶快离開炮尾還是重新關一次炮閂。
  何新典已經決定了。他上前一步,兩手去扳炮閂的把柄。
  班長喊了聲“危險!”
  他說了句“能行”,將炮閂重新拉開,鉚足了勁猛扣上去……
  炮閂剛到安全定位,便听“轟隆”一聲響,火炮果真自行發射了!緊接著炮尾猛地后座,何新典閃電般扭身,炮尾還是沉重有力地打在他的左肩頭,一下子把他掀起老高,平空翻了一個斛斗,頭朝下栽到三米外的彈藥庫門口。他只覺腦袋嗡的一聲,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醫院里,他緩緩睜開眼。班里同志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在面前晃動,听見班長和誰在小聲嘀咕:真玄,往下兩寸,撞在心髒部位,可能有生命危險。
  他吃力地抬起右手,指指左肩,聲音微弱地說:這儿,离心還遠哩……

          ※   ※   ※   ※   ※

  不怕死故事之四
  夜戰。敵人一發空爆彈在火炮的右上方爆炸。聲如響雷,光如閃電。
  “打著你沒?”二炮手漢德玉問運彈手小董。
  “沒。你咋樣?”
  “很好。”漢德玉剛說完,突然感到左小腿一陣發麻,伸手往下一摸,一手粘乎乎濕糊糊的,他知道自己挂花了。
  戰斗正是較勁的時刻,火炮不間歇地發射著。他一聲不吭,從座位底下摸出一個軍用水壺來,迅速用水壺上的帆布帶,在左膝下面緊緊地繞了几圈止血。可以感覺到,溫熱的血仍不住地往下流,襪子、鞋子都濕透了。他不理睬,聚精會神盯住儀器,堅持操作。
  又是一發空炸。漢德玉猛然感到左胸被什么咬了一口,火辣辣地難過。伸手往左肋下一摸,一陣劇痛。他知道自己二次負傷了。
  這次的傷口肯定較大,因為血一下子就淌到了褲腰上,待一會儿,褲襠都濕透了。他仍不吭聲,一只手按住傷口,一只手操縱著方向轉輪。但是,他已明顯感到了工作進行很困難,渾身發熱,腦袋一陣陣暈眩,耳朵里嗡嗡直響,眼也花了,連儀器上涂有熒光粉的字也看不大清楚了。
  炮長看出他的不對勁儿來,知道他負傷了,命令他“快下去包扎”,叫運彈手小董接替他的工作。
  下了炮位,漢德玉兩處傷疼得無法站立,他就憑借炮口的火光,掙扎著向前爬。那條受傷的左腿几乎麻木得不能動了,右手還得緊按住左肋下的傷口,他只能用左手和右腿支撐住全身的重量,慢慢爬。炮位离避彈室并不太遠,對他來說卻是一段相當漫長的路。
  他在避彈室抓了兩個急救包,摸黑給自己胡亂包扎一下,只覺腦袋昏昏沉沉,漸漸人事不省。突然被一個巨大的聲響震醒,只听見外面有人大聲呼喚:“快,赶快運彈藥。”他想,大概人手少了,炮彈供不上了,怎么的也不能讓大炮斷頓呀。于是,他又開始一步一步向炮位那邊爬。地上,留下他來時的一溜血跡和回去的一溜血跡。
  到了炮位,他掙扎著站起,推搡小董,“你出來,赶快運彈去。”
  炮長說:“小漢,你傷的不輕,快下去。”
  他不說話。回答是目不轉睛注視著儀器,緊張地修正著射擊方向,開始在瞄准座上操作了。
  戰斗一結束,漢德玉便昏倒在自己的戰位上。
  醫生一邊給他緊急輸血一邊嗔怪說:這個傷號失血太多了,為啥不早點送來?再晚來一會儿,你們連又要多一名烈士。

          ※   ※   ※   ※   ※

  不怕死故事之五
  一發炮彈堵著發令所的門爆炸,報話員當場犧牲。電話兵王啟祿被沖擊波掀翻在地,頓覺右腿和臀部受到沉重打擊。抬頭看,右半身被硝煙沖得發黑,右大腿兩處傷,大的傷口有二寸深,三寸長,血嘩嘩流。側背、頸脖、額頭也流血,他知道那儿處也有傷。
  塹壕里又落進一發炮彈,他看見十四五步開外,煙塵中指導員晃了兩晃倒下去。
  他吃力地動彈有腿,扶著倒塌的土壁,半彎腰,向指導員那邊移動。
  “指導員!指——導——員!”
  指導員全身都在冒血,軍衣濕淋淋染成紅色,也不知傷在哪里傷了几處,臉色蒼白軟綿綿倒在他怀里已不會說話。
  炮彈還在周圍爆炸。王啟祿四下張望想找副擔架。這條壕溝沒有一副擔架。其實有也派不上用場,因為沒有第二個人來幫忙抬。
  于是,他屈腿、彎腰,抱起指導員,一點一點往自己背上移放。要是在平時,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動作,可現在,自己的傷口還在流血,稍用力便痛得鑽心,又伯加重指導員的傷情,不敢動作太猛,所以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得以完成。
  交通壕很窄,一瘸一拐背一個人通過相當吃力,兩旁壕壁不小心碰到傷口,一撞疼出一頭汗。他用上牙緊緊咬往下唇,強迫雙腿往前奔,因為他知道在敵火下運動要求愈快愈好,多耽誤一秒鐘,就多一分被再次殺傷的危險。
  走到交通壕盡頭,要到達連隱蔽所,還要翻過一個陡壁,再穿過公路,越過一道排水溝。這陡壁,平時一個健壯人都要手足并用才能爬上去。他咬咬牙,一只手拽牢指導員的胳膊,一只手扒住陡壁上的土窩,艱難地向上攀。不料,足一軟,眼黑頭昏滑下來,創口像刀割一樣刺痛,他忍不住大叫了一聲,停在那里喘了好一陣粗气,再次挺住腰,屏住呼吸,開始第二次努力。陡壁上長滿了龍舌蘭(劍麻),平日這些狀如寶劍的植物被戰士們視為美化陣地的心愛之物,而現在卻成為一种威脅,他擔心:如果稍一不穩,腿吃不上勁,扑倒在上面,豈不糟糕!他只能更加小心翼翼。由于兩腿過分吃力,傷口撕裂得更大了,鮮血開始大量流出,滴在陡壁干土上,和指導員的血混在一起。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掙扎著攀上這截陡壁的,他很感謝敵人的炮彈,正是它們爆炸的巨響分散了他對疼痛的感覺,刺激他受傷肢体煥發了超常的能量。挺住,一定要挺住!快,再快一點!他成功了。
  上了公路,人就完全暴露在敵火之下。他必須盡量彎腰弓背壓低身体,但身体越壓低,背人就越累,受傷的身子和腿就越痛越吃不消。但沒有別的選擇,只有拼足了最后的气力往前跑。他一步一晃,忍痛穿過公路和水溝,往隱蔽部一尺一尺移近。
  防炮洞終于出現在面前,早已精疲力竭的他只覺天旋地轉,腳一軟,俯跌在洞口外邊,手仍牢牢抓住壓在背上的指導員。他頑強地抬起頭來,想喊洞里面的人出來幫忙,但只能大張著嘴吸气吐气,就是喊不出聲音來。又是敵人的几發炮彈像鞭子般逼迫他決不能停止,他艱難地扶正了背上的指導員,向防炮洞匍匐前進。負傷的右手、右腳無法用力,他就單靠左手左腳一寸一寸地向前蹬、向前爬……
  戰后,團首長說:今天你們連打掉敵人兩個目標算不得奇跡。一個重傷號救下了另一個重傷號,才算得是一件了不起的奇跡哩。

          ※   ※   ※   ※   ※

  拿破侖名言:
    戰爭是死神的舞池,敢跳下去与死神共舞一曲者乃真豪杰。
                  7
  對敵有線廣播喊話——這是一個于特殊戰爭環境和條件下方能產生的頗為特殊的“兵种”。
  它的應運而生起碼須具備兩個前提:敵我雙方長期穩固的對峙狀態;陣地間隔不十分遙遠,聲音傳遞可使對方听清楚。
  五十年代的金廈海域天設地造般應合了上述條件。
  說它為“兵种”,絕對言過其實了。1958年,廈門前指僅在距大金門較近的角嶼、小嶝、大嶝,距小金門較近的何厝、對高山,距大、二擔最近的青嶼設立了若干個對敵廣播喊話組,每組三、五、七人不等。到了六、七十年代有線廣播的全盛時期也不過擴建成一個數十人編制的團級站。
  說它為“兵种”,又是恰如其分的。參戰老人們說:1958年,廈門前線整天到晚就是兩种聲音,一种是炮聲,敵我對打;一种是廣播大喇叭聲,敵我對罵。炮聲一停,廣播就喊開了,和北方農村唱對台大戲似的,可熱鬧了。“廣播戰”与“炮戰”相得益彰,對敵廣播實實在在已融為炮戰的一部分,成為炮戰的一支“方面軍”。
  炮戰中,雙方的廣播站均是對方炮兵的首選目標,必欲一炮毀之而后快。無論金門、廈門,“把敵人的大喇叭打啞了”均是作為一項重要戰果往上報告的。同樣,“我們的大喇叭于×小時之內便修复開播”也是作為一項重要成就往上報告的。總的看,廈門方面的廣播雖然也有中斷的時候,但基本沒停;金門方面的廣播雖然也有出聲的時候,但基本是中斷的。
  有線廣播在敵人營壘中到底產生了多大功效,無從知曉。但在己方陣地己方炮兵中產生的功效則是巨大的。“我們的大喇叭慷慨激昂,敵人的小喇叭蔫瓜歇涼”,“正義的聲音翻山跨海,反動的呻吟無精打彩”,炮兵們用這樣的話語來表達在精神上气勢上壓倒了敵人的优越感獲胜感。難怪,有線廣播站的人在炮兵中間持別受尊敬受歡迎,指戰員們親切地稱他們為“第二炮兵”。
  “我們确實是一支特殊的炮兵部隊, ” 三十几年過去,周炳炎老人對我說:“喇叭是我們的炮筒,宣傳稿是我們的炮彈。炮兵有形的炮彈在敵人的陣地上開花,我們無形的炮彈在敵人心里邊開花。你說,我們算不算特种炮兵?”
  在廈門,我用電話把當年“有線廣播”的一撥老人邀集在一起座談,我發現,他們很愿意把自己當成參戰炮兵的一員,為自己“特殊炮兵”的經歷而感榮光和自豪。

          ※   ※   ※   ※   ※

  周炳炎老人——1958年任何厝廣播組組長。轉業前任小嶝廣播站副站長。1993年我采訪他時,他看上去還是一個健康健談的長者,而1995年我著手寫這一章時,他已經与世長辭。我的采訪本上,記著他最后說的几句話:一生中我能參加對金門的戰斗,從不后悔,我對得起江東父老,因為我干工作的動力始終是:熱愛我們的國家,熱愛我們的國土。
  張若丹老人——他的履歷表很簡單,1954年即任廣播站編輯組長,1983年退休時仍是廣播站編輯組長。這位當年的“揭蔣評論文章專家”對自己三十年一貫制的職務并不在意,唯一在意的事是,年輕時曾發誓要“与金門共存亡”,現在,他金門還是那個金門,自己已退休,事業已經“亡”了。他說,做了一輩子對台工作,如果有生之年還看不到台灣与祖國統一,那才是天大的遺憾哩。
  吳世澤老人——1958年的角嶼廣播組閩南話播音員。极左思潮的動亂年代很不情愿地轉業到了地方。但坏事變好事,現在做大哥大、BP机生意,活得蠻瀟洒。境遇大變而習慣不改,每天無論電視、廣播、報紙上的台灣新聞一定要看、要听,關心台灣問題的興趣超過關心生意的興趣。年輕時曾去過台灣,非常希望還能故地重游。
  陳菲菲老人——參軍后,先當了几年文工團團員。1955年從事對金門有線廣播播音工作直至退休。這是一位“我這一輩子和金門國民党軍弟兄們講的話可能比和自己丈夫孩子講的話還要多”的女性。“陳菲菲小姐”的名字在金門知名度极高,一個從台灣回來定居的老兵說:在金門几年,陳菲菲小姐的談話給了俺很多安慰,不管怎么說,這是從大陸傳來的女人的聲音啊,她使俺想起留在家鄉的娘和老婆”。

          ※   ※   ※   ※   ※

  周:五十年代初期,我軍開始對金門搞有線廣播喊話。當時工作、生活條件非常艱苦, 人就是住在地堡里, 根本沒有營房住。我在地堡里整整住了十年,直到1963年病倒,發燒42度,連續12天人事不省,進醫院,才第一回住了樓房。人員來自四面八方,土生土長,都是二十郎當歲,文化不高,也沒有什么專業知識,邊干邊學。
  吳:我原來在小嶝島一個連隊當文化教員。上邊物色會講閩南話的播音員,到處找不到,听說我會講閩南話,就把我調到角嶼廣播組。連隊生活很枯燥,廣播站自由一些,又有唱机唱片,我很高興。那時候也沒有什么學習培訓,稿子發下來就播,有一次,把“不侮辱俘虜人格”念成“不悔辱”,別人說:你可能念錯了。我查字典,才知道确實錯了。以后就加強學習,中央台的閩南話廣播每一次都听,琢磨人家是怎么播的。廣播組有一架丹麥造鋼絲錄音机,寶貝得很,舍不得用,都是對著麥克風直播,一喊一晚上。
  陳:我原來在軍區文工團當演員,1955年調到廣播站工作,從比較舒适的環境一下子來到一個相當艱苦的環境,開始很不适應。你想想,6平方大的一個小地堡,住好几個人,雙層舖,男下女上,他吳世澤睡下舖,我就睡在他上面。又沒有女廁所,解手要翻過壕溝,跑到遠遠的山底下去,說出來都不好意思。另外就是工作、生活非常單調、平淡,沒有女伴在一起說悄悄話了,對著麥克風,也看不到過去舞台下面觀眾的笑臉,听不到熱烈的掌聲了。現在想一想,那時能堅持下來真不容易。我不知多少次一個人跑到樹底下哭鼻子。回來不能讓別人知道,還得裝成挺高興的樣子笑。
  周:雖然艱苦,但大家干得很投入,很賣力,因為工作還是有成效的。我們的收听對象主要是國民党哨兵,特別是夜晚,他站在那里沒事干,無聊,就有可能靜下心來听听海對岸講些什么話。有線宣傳与無線宣傳最大的區別在于:無線宣傳有選擇性,不愛听關机不听就是了。而有線廣播宣傳帶有強迫性,我喇叭一響,你不听也得听。我們估計,國民党一個連平均每天有三十多個人上哨,相當一個排,他海邊几個團加在一起就有一兩個營的兵力每天必須得听我們的廣播。我們的節目內容有“祖國建設”、“棄暗投明獎勵規定”、“寬待俘虜”、“蔣軍在大陸家屬通信”等等,一組稿七、八篇,來了新稿撤舊稿,赶得及錄音播,赶不及就直接口播,和尚念經,天天念。那時國民党的兵絕大部分都是從大陸撤逃過去的,他們特別希望听到家鄉和親人的消息。
  陳:過了一段時間,我慢慢也感到自己的工作很重要有意義了。例如,從望遠鏡里,可以清楚看到那些修工事或站崗的國民党士兵,呆呆地望著大陸這邊,顯然是在听廣播。還有一次,一個當官模樣的人,指手划腳把听廣播的士兵都赶跑了,可是自己卻坐在海邊獨自听起來了。有時特別可笑,蔣軍軍官為了不讓士兵听我們廣播,就在我們播音時敲鑼打鼓,或把士兵集合起來跑步。那時候,金門經常有國民党士兵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泅渡過來投誠,他們不光把我們的起義投誠政策背得牢牢的,連我們有些廣播稿也大致能說出來,這使我們感到很興奮很受鼓舞。另外,后來金門也模仿我們,架設大喇叭對我們廣播,對祖國造謠、丑化、誣蔑、攻擊,我听了很气憤,心想一定要用我們的宣傳壓過敵人。我便不知不覺進入角色,安心干這行啦。
  張:那時,對金門廣播最有震撼力的是我國民党軍官兵的親屬喊話。我記得蔣軍27師師長林初耀是廣東梅縣人,我們去梅縣把他母親請來,他母親哭著對他說:“儿啊,你可千万別干坏事呀,干了坏事咱娘倆就再也見不著面了。”据泅過來的投誠兵說,正好被林初耀听到了,他呆呆的不吭气,好多天情緒不高。后來國民党把他調回台灣去了。
  吳:所以當時國民党特別恨我們的有線廣播,我們每個喇叭當面,他都有一兩門炮專門對付我們。有時,我們只要一廣播,他的炮彈就打過來了。晚上,他先打照明彈,再打直射炮。有一次,他干脆把炮從掩体拖出來,拉到海邊沙灘上,對著我們的地堡干,把我們的喇叭打得稀巴爛,像篩子一樣。
  我們最早用的喇叭叫“九頭鳥”,是美國海軍在港口使用的一种揚聲器,解放戰爭中繳獲了不少,全國全軍的“九頭鳥”都集中到廈門前線來了。這玩藝共九個擴音器組裝在一起, 每個250瓦,耐用得很,整個机器泡到海水里也坏不了。我們就用背包繩背上“九頭鳥” , 在這里廣播几分鐘,再換一個地方廣播几分种,打“廣播游擊戰”,和他玩捉迷藏。挨炮最多的一個“九頭鳥”被彈片打了七十多個洞,我們用水泥補一補繼續用,后來送到北京軍事博物館去了。敵人越打我們越高興,說明我們的工作有效果,沒白費勁,說明我們廣播的力量并不小于炮彈的力量。國民党對我們确實很惱,如果他的士兵听不到我們播音,他就不會安排專炮打我們。
  周: 1958年7月,我們正在安裝調試新設備,感覺不太對勁,前線怎么到處都在修炮工事加固翻新公路?表明可能會有一場大的戰斗要打。于是,我們也加班加點緊張工作,炮戰一開始,我們的新設備也搞好了,開通運行。
  那几十天里,大概是我一生最緊張的時刻。雙方打炮,我們反而睡覺,抓緊時間休息,因為這時播音沒效果。炮一停,我們馬上開始廣播。報道戰報,告訴敵人我摧毀了你哪些目標工事。宣傳政策,告訴敵人我們的原則立場和你應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有一天,敵人一個上午集中炮火打角嶼和何厝廣播站,電線打斷了,喇叭音膜也震破了。好在我們備用器材准備充分,什么時候打坏什么時候搶修,最久的一次大概只中斷了半天便恢复播音了。我們的大炮和廣播輪番向敵人進攻。及時有力的對敵廣播,也使得那場炮戰更加有聲有色。
  張:炮戰中,我在角嶼廣播組。角嶼本來就須經過小嶝、大嶝才能溝通与廈門后方的聯絡,很閉塞,戰斗打響,在敵炮威脅下聯絡更困難了。電話又基本上要不通。我們最著急的是沒有上級的精神和稿子,播什么?炮打完了不講話怎么行!于是,“八·二三”炮擊結束,我們就根据自己的理解草擬了一份“告蔣軍官兵書”,自做主張播出去了,真可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向國民党士兵宣布:我們一定要解放金門和台灣,識時務者為俊杰,你們應盡快放下武器,向解放軍投降。后來才知道,我們的提法与上級意圖并不完全相符。上級對我們提出了批評,說我們政策觀念不強,無組織無紀律。為這事我還做了檢討。
  檢討歸檢討,心里不是很服。打仗就是要消滅敵人收复失地嘛,否則打炮干什么?叫他趁早繳械投降又有什么錯?話反正已經說出去了,收不回來了。講了我認為該這么講的話,檢討心里也痛快。
  后來才曉得,主席打炮的意圖并不是要解放金門,而是要加深美蔣矛盾,甚至是為了有利于蔣介石“固守”,才明白我們的文章恐怕是闖了禍添了亂了,才后悔那么大的政策問題怎么不請示自己亂主張。
  近几年看到台灣一些文章說:中共當年炮擊的目的就是要打下金門,他們在一開始的廣播里都這么宣布這么說了,后來,因為國軍的頑強抵抗共軍計划無法得逞才不得不改口自找台階下,云云。我想八成是我們的文章給國民党撈到稻草了。
  為了擴大宣傳效果,我們還挑選了一部分廣播稿油印成傳單,交給部隊的偵察員。夜間,偵察員悄悄划小船靠近金門,把一卷卷宣傳品挂在敵人防我登陸的鐵网木樁上。偵察員安全回來,我們便立即向對岸廣播,我們有東西放在金門哪里哪里了,請國軍弟兄們去取。望遠鏡里,頭一天,一包包傳單沒人動,又過了一天,東西不見了。是否有人偷拿偷看,當時無法考證。也是直到最近,台灣一篇回憶錄提到這件事,說共軍的心戰搞得很厲害,經常派水鬼把宣傳品送到金門,然后他們廣播再告訴放置地點,心理上讓人感到共軍真是無孔不入無所不能,何況确實發生多起宣傳品在地下傳看的事故,防不胜防。時隔三十几年,我得知當年干的并非無效勞動,仍感很欣慰。
  吳:1958年我也在角嶼,記憶里天上掉下兩种東西最厲害。一是下大雨,連著下,地堡里積水,床板都漂起來了,上床一定要先趟水過“河”。再一個是下炮彈,角嶼落彈上万發,我們地堡周圍少說几千發,彈坑一個挨一個。地堡被炸塌一回。運輸船夜里送來搶修物資, 5立方木材。卸到海灘他就回去了。我們几個人自己打撈,自己搶修工事,還要堅持抄收中央台、前線台廣播,編成我們自己的稿子播出。人累得跌一跤倒那就睡過去了,任憑你炮打得天搖地動也醒不過來。
  陳:炮戰前夕,我剛好怀孕。在前線最需要我的時候,為了不影響工作,我和愛人商量,先把大孩子送到上海他爺爺奶奶家去了,然后去做了人流。這是我怀的第二個孩子,當時心里真是矛盾死了,從我愿望,是想要的,但戰斗又不允許我要,我是含著眼淚到醫院去的,手術過后不到十天我就返回工作崗位了。回想起來,大儿子長得比我都高了,我和他待在一起的時間真是很少很少,對這個家,我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和妻子。戰爭年代,拋家舍業的女性有的是,但在和平時期,像這樣每天听著槍炮聲有家回不去的女人恐怕是風毛麟角吧?
  回到前線,炮戰正是最激烈的時刻,廣播站四周,已經數不清有多少彈坑了,地堡前的一條小木板橋,也已經被炸斷了三次。我們真是在槍林彈雨中堅持播出。有一次,一發炮彈就在地堡頂上爆炸,水泥抹的牆壁被震掉一大塊,人被震得暈頭轉向,拿起稿子念,怎么沒有聲音?大聲喊叫,還是听不見聲音。耳朵已經聾了。還有一次,彈片從通气孔鑽進來,把電線打斷,唱片也打碎了好几塊,沒傷到人員是万幸,但想起來相當后怕。
  前線部隊十几万人,我的經歷很普通,干的都是份內工作,同那些英模人物沒法比。但我還是很高興的。當學生時,我見到一只死青蛙死老鼠都怕怕的,心跳加速,而現在,在炮火面前我沒有找怀孕呀這一類很合理的借口退縮,而是迎著沖上去了,自己同自己比,我認為我經受了考驗,是一次超越。
  前線女同志很少,于是我也出了點小名,上了報紙,隨英模報告團進北京。國民党也知道我了,他們的廣播和打過來偽傳單上經常點我的名,說歡迎陳菲菲小姐起義反正,保證重獎重用。國民党的情報也挺靈通的,連我一月工資多少都清楚。我們還有一個播音員叫王桂蘭,敵人連她住在菊山街几樓几號都知道。對岸國民党的女播音員叫湯麗珠,是廈門籍人,我們也得表示我們的情報工作也是挺靈通的,就到廈門她家里采訪,寫成稿件,在廣播中向她報平安。從望遠鏡里,有時可以看到湯麗珠從房子里走出來散步,穿著超短裙,看不清面孔,但感覺里她身材很好很漂亮。
  湯麗珠真可以說是我的老對手老朋友了。多少年里,我們對話不見面,她罵共產党,我指責國民党,她講台灣怎么怎么好,我講大陸怎么怎么好,我倆天天交談打嘴巴官司,公說公婆說婆的。但逢年過節都不忘互致一聲問候,好像達成了什么約定默契,從不搞針對個人的庸俗的人身謾罵攻擊。現在年紀大了,常常想起來,也不知她現在在哪里,生活怎么樣了。我挺希望她能回廈門探親,走一走。如果我們有机會見面就更好。我想,我們可以不談過去,不談戰爭,不談政治,作為女人,我們就聊聊女人感興趣的話題,談談時裝、養花、燒菜、气功、化妝品、外孫子孫女什么的,我們一定會談的很開心的,因為,記憶里,直覺里,如果撇開政治立場,她本是一個挺直率挺不錯的廈門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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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頂岩側翼的對高山山頭上,專對小金門講話的喇叭堡默不作聲地聳立著。這是一座除卻廈門世界其他地方均看不到的奇特建筑。堡高12米、寬8米、厚6米,正面,橫5排豎6排共30個喇叭孔。每一孔內,隱蔽置放一只直徑1.5米、体長2米、功率500瓦的气動遠聲傳遞喇叭, 此物一個相當于20只常見的挂于學校操場農村電線杆上的25瓦電動喇叭, 故全堡30只气動喇叭一旦開播,等于有600個普通喇叭同時發音工作,气勢宏偉磅礡,聲傳十余公里。
  對高山腳下已辟為開發區,多處“四通一平”工程正破土動工。据說,有人嫌那多管火箭發射器狀的喇叭堡有礙觀瞻,建議拆除。
  余竊以為此議實不可取。
  “對敵有線廣播喊話”是國土分裂的產物。在長期楚漢不兩立的對峙狀態中,它几乎成了兩岸間唯一的直接對話方式。盡管數十年雙方的對話全是吵架,但吵架之中仍寓含有十分積极的因素,即雙方的根本出發點并無二致,那就是世界上只有一個中國,海峽兩岸都是中國,台灣寶島永遠屬中國。雙方所爭執不下的不過是誰才是中國的真正代表者。這畢竟是問題的較為次要的方面。為了維持一個共同的家而吵總比干脆分家各過各的而不吵要強。君子動手又動口,中國人的家里斗雖不好看,但貴就貴在“家里”二字。外人若想插足快快滾蛋,人家家里之事与您何干?
  然而, 永無休止的爭吵終究不是解決問題的良策, 八十年代,大陸方面提出“一國兩制”原則,即維持共同的家、在這個家里讓你擁有最大限度的自主權、我們和平友好過日子,之后,對高山上的喇叭堡減少了講話次數降低了講話調門并終于1991年4月24日沉默不語, 表達了此岸決心結束爭吵的誠意与善意。對岸羞答答地予以回應,大、小金門的喇叭堡雖然仍在講話但已不再一天到晚講話不再講很難听的罵人話,更多的則是唱一些軟綿綿旋律优美的小曲以供此岸軍民飯后茶余欣賞。“對台戲”變成了“獨角戲”,中國人向著他們傳統的“大一統”理想邁出了一小步。人們期待著“獨角戲”亦早早收場,中國人能夠再向前邁出一大步。
  對高山上的喇叭堡己成為一座遺跡,雖還稱不上古跡。但它早晚會變為“名胜古跡”的。我是這樣胡思亂想地假設的:若干年后,一群天真爛漫的孩童問一位長者:“老爺爺,那是什么建筑呀?”長者說:“那是一种特殊的大炮呀,會發射聲音炮彈的大炮。”孩子們又問:“為什么要造這种大炮呢?”長者說:“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國家曾有過一小段的分裂,那時候……”
  那時候,大概沒有人還能記得建造特殊大炮和使用特殊大炮的普通人了,就像万里長城的建設者和兵馬桶的燒制者無人留下名姓一樣。
  但無名者并不會因此而感傷,因為他們已經給后代留下了名垂干秋的古跡,他們的功勳和精神將永遠依托偉大的建筑和藝術而不朽。
  特殊大炮做為一座建筑物雖遠稱不上“偉大”,但誰又能否認,它同樣物化了一种偉大的歷史功勳和偉大的民族精神?
  喇叭堡是特殊炮兵們的紀念塔。
  万万不可將它草率拆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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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對岸那座形狀相似仍在講話唱歌的喇叭堡体現的是怎樣的功勳和精神?我真地說不清楚,寫一大篇文章也說不清楚。但我直覺正是由于它的存在,這邊的這一座“古跡”才更具价值更有意義。我強烈呼吁,對岸將其關閉已适其時矣,但亦千万不要將其拆除。請留住歷史,善哉善哉!)